第1章 替身

太熙五年,京城谢府。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个日夜,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浓云稍散,夕阳从云隙里漏出来,照得芭蕉叶上积雨璨然。

蓁蓁翻了半天的书,眼睛有些累了,起身到廊下抻个懒腰,深吸一口雨后清润的湿气。

小丫鬟清溪端着才炖好的荷叶汤进来,见她满头青丝松垮垮地挽着,曳地的凤尾长裙上只搭了件单薄的堆绣纱衣,不由道:“都快入秋了,下着雨凉飕飕的,主子穿得这样单薄,当心着凉。等主君回来,怕是要心疼的。染秋——快给主子披件衣裳。”

屋里染秋正熨衣裙,闻言忙取了一件披风,出来给蓁蓁罩上。

蓁蓁倒不觉得冷,只不自觉看向北边。

谢长离这趟出门走得匆忙,也不知是有什么紧急的差事,都快半个月了也没消息回来。

当今皇帝尚且年幼,由先帝留的几位股肱之臣辅佐在侧,彼此牵制,谢长离便是其中之一。年未而立的男人,凭着先帝的器重青云而上,手握专门稽查要案的提察司,连皇亲国戚的性命都能过手决断。

这般生杀予夺的权柄固然令人敬畏,每日里走在刀尖上,却也着实令人担忧。

蓁蓁抿了抿唇,一时走神。

孙嬷嬷便在此时进来,在廊下恭敬行了个礼,含笑道:“虞娘子,主君身边的林侍卫回来了,说有事要跟您商量,请您去一趟绿烟阁。”

侍卫林墨,那可是谢长离的心腹。

蓁蓁猜测是谢长离有话带给她,欢喜之下顾不得刚端来的荷叶汤,匆忙进屋挽紧发髻便往绿烟阁走过去。

走到半路,心里又有些疑惑。因那绿烟阁在内外院交界之处,周遭有绿杨掩映清池环绕,春日里如烟柳丝笼着满池碧水,景致是极好的。只是地方僻静些,不像外书房敞亮,不知林墨叫她去那里说话是有何缘故。

她心里拿不准,到得那边时,林墨果然已经等着了。

见了她便拱手问候,“虞娘子。”

蓁蓁当初是因家中落难,被人送进谢府给谢长离做妾的,虽说小丫鬟肯唤一声“主子”,对谢长离身边的人而言,也就是个伺候起居的妾室娘子。这般恭敬行礼,不过是因谢长离尚未娶妻,内宅的事偶尔由蓁蓁定夺,才多几分尊重罢了。

蓁蓁也不敢托大,还了个礼道:“主君一切可好?”

“主君都好,虞娘子放心。属下今日回来,是奉命办一件要紧的事。”林墨两肩风尘犹在,像是昼夜疾驰赶回来的。说话间请蓁蓁进了屋,那张方正的脸不知何时就严肃了起来,再度拱手道:“属下这趟回来,是奉主君之命,送虞娘子离开京城。”

出乎意料的言辞,让蓁蓁愣住了。

“送我离开?”

“虞娘子有所不知。主君这趟北上,其实是去接夏姑娘的。这些年她下落不明,主君一直惦在心上,好容易找回来,实在是主君这些年少有的高兴事。只是……”

林墨顿了下,看了眼笑意渐敛的蓁蓁,续道:“京城里那些传闻,虞娘子想必都听说过,属下不便多言。夏姑娘听说了虞娘子的事,心里不大高兴,主君派属下来,就是想送虞娘子先行离开,再迎她回来。至于出京后的去处,主君先前已安排过。”

“还有那座玲珑苑的木作沙盘,主君说要照着样子为夏姑娘修建宅邸,请虞娘子将东西还给我,尽早安排起来。”

他说完了,抬眼征询般看着蓁蓁。

蓁蓁脸上的笑意连同她方才欢喜期待的心情,却都已一道跌入了冰湖。

夏姑娘,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

如同噩梦般,自打她进了谢府的那天起,便一直笼罩在她头上。

……

京城里无人不知,提察司统领谢长离生得龙章凤姿,却藏了副铁石般冷硬的心肠。

手握令人闻风丧胆的提察司,身负先帝的栽培提拔和今上的倚重信任,他虽出身寒微,却有着几乎能跟皇叔、相爷平起平坐的权柄。他的手段也狠辣,无论是铁骨铮铮的男儿,还是软玉温香的美娇娘,在他手里从来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平仅有的温存,都给了夏清婉。

没有人知道谢长离和夏清婉有过怎样的交情,只知道他升任提察司统领后,便将毫无根基的夏家护在翼下,又倾尽所能地四处寻找失踪了的夏清婉——

看泄露出来的画像,也是个正当妙龄的美人儿。

再后来,蓁蓁被抬进了谢府。

从此,孤家寡人的谢长离身边就多了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以妾室的身份随他赴宴进宫、上街游景。而谢长离也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温柔,将她护在身后不许任何人欺负。

但即使如此,谢长离也从未将她扶正。

见过蓁蓁和夏清婉画像的人,都觉得蓁蓁能够进谢府是仗着几分相似的眉眼。谢长离定是将夏清婉放在心尖儿上,才对庸碌的夏家着意照拂,又在暂且寻不到正主时将那妾室当成了替身,聊以慰藉。

若不然,明明蓁蓁的姿貌气度远胜夏清婉,谢长离却为何不肯将她扶正?

自然是为了日后求娶正主儿。

蓁蓁从前是不肯信的。

因她觉得谢长离不是那等卑劣愚痴的人,将她视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自欺欺人地寻求慰藉。所以缓过家道剧变的难过、接受沦为妾室的遭遇之后,她便一心一意地陪在他身边,温柔陪伴,尽心伺候,试图焐热那颗冷硬的心。

但渐渐的,蓁蓁也觉出了不对劲。

进了谢府这么久,她是人尽皆知的宠妾,是血气方刚的权臣身边温柔小意的“枕边人”,是谢长离少有的偏爱与例外。但实际上,时至今日,她与谢长离仍未有过夫妻之实。

蓁蓁不是没有尝试过。

她的父亲在获罪之前是扬州通判,蓁蓁自幼读书习字自不必说,姿貌也极出挑。进京后头一回随谢长离赴宴,她穿着寻常的襦裙薄衫,拿一支珠钗挽住鸦色青丝,袅袅行过廊道时,纤腰柔骨,雪肤玉貌,虽无华衣美饰,却令众人惊为天人。

哪怕克制自持如谢长离,也曾在灯下对着她失神,曾在抚揉她纤软的手脚时恋恋不舍,亦曾在酒后将她压于怀中,眼底欲念汹涌。

但最终,他都挣扎着松开了手。

而后回归惯常的清冷,甚至有意避开。莫说两情相悦,便是连温存的话都不肯多说。

蓁蓁总藏着一丝侥幸不肯死心,以为谢长离那样照拂庇护,对她多少是有些真心的。

直至今日,一切赫然撕开。

林墨是谢长离极为倚重的心腹,数年来出生入死,性命相托,与另一位侍卫闻铎同为左膀右臂。论起在谢长离心里的分量,林墨恐怕是远胜于她的,他亲自来办这事,自是出于谢长离的嘱咐。

更何况,这一切安排并非毫无端倪。

早在谢长离北上之前,他就曾亲口告诉蓁蓁,说等她父亲的冤案洗清,他便会解了纳妾的婚契,送她离开京城安稳度日,连同去处和宅邸都挑好了。

即使她含泪婉拒,他也没有改口。

——那样果断决绝,仿佛两人的婚契和朝夕相伴不值一提,她的心意、眷恋和不舍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而今,不过是将日子提前而已。

为了讨夏清婉欢心,他甚至不惜将她早早驱走,连同那座被她视为信物的木作沙盘的玲珑苑都要讨回去。

那么她又算什么?

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替身吗?

回住处的路上,蓁蓁绞着手一路沉默。

沿途遇见的丫鬟仆妇没瞧出什么端倪,只恭恭敬敬地驻足行礼,清溪却是打小贴身伺候的,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低声道:“主子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很不好。”

“没什么。”蓁蓁话说出口,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竭力克制着缓了缓,才道:“让人把先前装玲珑苑的盒子找来,把东西装进去,你亲自走一趟,送去外书房交给林墨。”

“这……”清溪张了张嘴,跟随蓁蓁进了内间,瞧着长案上精致的木作庭院,迟疑道:“这可是主子的心肝宝贝,怎么忽然说要送走?”

蓁蓁没说话,只静静看着那庭院。

那是个四尺见方的木作沙盘,用细密坚牢的泥沙堆成底座,再以精细的木料搭建楼阁,造成一座庭院的模样。刷成白色的围墙之内,楼阁彩画,窗扇俨然,连同周遭的树木山石都十分逼真,凑近了还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东西原是军中所用,堆成粗糙的山川地形,谢长离却亲自用细木板造为庭院,做工精细又用料贵重,费了不少的功夫。

蓁蓁仍记得彼时的情形。

因着生辰临近,她特地去外书房找谢长离,想知会他一声,要在生辰那日出城去礼佛。

踏进屋门,一眼就看到了这沙盘。

晴日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将沙盘上的草木窗牖都照得纤毫分明,她惊叹于细腻的用料彩画和精致的做工,忍不住凑过去细细端详。而谢长离站在案后,难得的露出温和笑容,问她,“喜欢吗?”

“喜欢!”蓁蓁答得毫不迟疑。

“若照着沙盘造一座别苑呢?”

蓁蓁抚摸精巧的廊庑,爱不释手,“这阁楼庭院做得清幽又别致,比扬州那些园子还要好看。”她恋恋不舍,壮着胆子问他,“能让我带回去多瞧瞧吗?”

“送你了。”谢长离倒是大方。

那之后,这座沙盘便来到了她的住处,在长案上单独摆着。

清溪和染秋偶尔说起来,总觉得这是谢长离送她的生辰之礼,只是他性子冷清别扭,不好主动送,便勾着她开口讨要。忙成陀螺的提察司统领亲手打磨,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可谓情深意重。

蓁蓁也曾暗藏期待,想着往后谢长离会不会造一座同样的别苑给她,好朝暮相伴,两情缱绻。那不就是书里写的金屋藏娇么?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为夏清婉准备的。

从始至终,唯有她在自作多情。

谢长离从未说过喜欢她。

哪怕以枕边人的身份住在一屋檐下,哪怕她数番剖白心意,也没有真正碰过她。

大概他心里真的装了别人吧。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强忍着眼底的酸热湿润,转身离开内间。

……

沙盘很快就送到了外书房。

林墨坦然收了,没再多说半句话,只等清溪和抬盒子的仆妇离开,才独自出府,去了不远处的夏家。

暮色将至,炊烟渐起。

长垂的帐幔之内,夏清和站在书案后面,并不急着用晚饭,而是铺开纸笔,正慢慢描画字迹。见林墨走进来,她目露喜悦,低声道:“得手了吗?”

“东西拿到了。”

“太好了!”夏清和几乎欢喜雀跃,又将才誊好的信笺递过去,“你瞧这字迹仿得像不像?有了它,再加上那座沙盘,事情就能交代了。到时候姐姐和谢统领长相厮守,定会感激你的。”说着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墨的掌心,眼角勾出几分缱绻来。

林墨方正的脸上露出些羞赧,瞧着手里那张诀别书时,到底有点挣扎。

“毕竟是主君照拂的人……”

“你后悔了吗?”夏清和迅速打断他,手指滑向男人的手腕时,特意熏过香的身躯也贴了过去,楚楚可怜地道:“事到如今,只有这条路了。若不然,万一日后事情泄露,他绝不会饶恕咱们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家受罚,看着我们被他杀了吗?”

“主君也未必……”

林墨话音未落,便被堵住了。

正当妙龄的女子顾不得羞耻,就那么凑过去,拿双唇将他的声音封住,手臂也随之环在了他的腰上,低声祈求。

“就这一次,求你了,就这一次。只要事情办妥了,有姐姐在,他不会为难的。何况,你只是为了救我,并不是真的背叛他。往后你还是会为他出生入死,对不对?”低语之间,她不容林墨思考,双手生疏地探入他的衣襟,隔着夏末单薄的衣衫将身躯贴在一处。

林墨身体微僵,想往后躲,却又舍不得肖想了许久的滋味。

夏清和既走到这一步,哪会让他犹豫,只低声道:“东西拿到了,饭菜也送过去了,过了今晚,没人会知道的。等姐姐回来,母亲定会做主将我嫁给你,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若你此时反悔,那就是逼我去死,你当真要这样狠心,再让我受苦一回吗?”

末尾一句哀哀乞怜,不无恐惧。

林墨的手猛地颤了颤,天人交战之后,终究是抱紧了怀里的人。

纸笺随之脱手而出,飘落在地。

上头赫然是蓁蓁的字迹。

……

谢府小院里,灯烛渐起。

蓁蓁喝尽碗里最后一口香浓的热汤,眼底的酸楚雾气也终于消散了大半,虽说胸口仍闷闷的作痛,心绪好歹恢复了些。

最初的伤心过去,这会儿反倒只剩下失落与释然。

既然捂不热,那就算了吧。

如同当初家道中落时骤然委身为妾一般,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谢长离对她无意,她也无可奈何,心动时尽力试过,哪怕没求得想要的结果,也无需怨悔。等双亲冤案得清,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与其纠缠不清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下往后的生路。

蓁蓁漱了口,想去侧间坐坐。

疲倦却在此时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天还没黑透,屋里灯火昏黄,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点滴断续地敲在竹叶,如同浮上心间的陈年旧事。

蓁蓁撑不住困意,招呼了清溪一声,先去里面眯会儿。

绣着合欢的薄被铺开,脑袋碰到枕头时,困意如潮水般呼啸席卷。眼皮阖上,屋外的雨声和仆婢的低语也迅速变得朦胧,似是随风远去。

直到周围一切陷入死寂。

……

不知过了多久,如日月亘古般漫长。

有极细微的动静入耳。

蓁蓁像是做了场疲累又冗长的梦,整个人疲乏而无力,如同刚被人从不见底的深海里捞出来,一切都沉寂又遥远。

周遭的动静由远及近,渐渐成了模糊的说话声,她感到身体在微微晃动,像是坐在软轿里,连那模糊的声音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好吵。她疲惫地眯开一条眼缝,想让她们安静些。

一抹喜红的绣纹落入眼底。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有些恍然,脑海里乱了半晌,蓁蓁才依稀记起来,那喜红的锦帘像极了她初入谢府那日曾见过的。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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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眼万年的2个手榴弹和1个地雷、闻闻和Yxi-x的地雷,还有提前灌溉营养液的仙女们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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