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是大扫除时间,林以文照样负责抹灰,男朋友王希负责拖地。
抹灰的活轻松些,偷懒了不那么明显,书柜夹层这些犄角旮旯,两周照顾一次也没事,窗玻璃这些还会定期请人帮忙。
林以文上周没抹书柜,伸指一划拉,已经能写出清晰的字来,她踩在椅子上摸索着抹上面一层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本书掉在地上,书页打开了,书脊朝上,是岩井俊二的《情书》,她夹在书中当书签的一张明信片,掉落在一旁。
林以文盯着明信片,愣了几秒,小心地扶着椅背下来,脱掉一只橡胶手套,拾了起来。
明信片正面是美国加州的金门大桥,翻过来,背面墨笔字迹歪七扭八,写着:“Merry Christmas!我永不会对你说再见,——烁。”后面用红笔跟着几个小字:“你食言了。”
字迹娟秀工整,是林以文的字。
她一直盯着这几个字,直到眼睛有些发酸。
她脱下另一只橡胶手套,连同抹布一起搭在椅背上,踩着椅子,将角落里的高中毕业留言本找了出来,翻了几页,上面全是高中生独有的中二留言,翻到一页停下了,这页右面同样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祝你越来越成熟,成熟得像一只pig。——杨烁。”
林以文忍俊不禁 ,果真很中二呵。“啪“地合上留言本,到客厅扯上外套穿了,裹上围巾手套,留言本放进包里便准备出门。
“你要出门吗?去哪?”在主卧拖地的王希听见声响,探头出来问。
林以文边穿鞋边回答:“有点憋,出门透透气,中饭不回来吃了,你自己解决。”
王希冲着她背影喊道:“记得晚上,江边,吃饭。”
“知道了。”林以文”啪“地关上了门。
真出了门,林以文却不知该去哪,思索了下,在附近超市买了些牛奶和中老年营养品,摸出手机打了个车。
长沙的冬天,空气虽然冷冽,但仍有几株为数不多的大树,倔强地为这座城市保留一点生机。
林以文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一一闪过,商店的门前红红绿绿,又是一年圣诞节了呵。
林以文敲开高中班主任吴老师的大门时,开门的是她老公,曾经的杨副校长,吴老师正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
吴老师在厨房瞥见她,高声道:“是以文来了,好久不来了,快坐,等会一块吃中饭。”
林以文答应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客厅一角。
杨老师给她沏了茶:“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
她将大衣围巾挂好,捧着茶杯闲闲地应着,拿眼睛打量着四周。
一年多,快二年没来了吧,吴老师家还是老样子,家具的位置一点没变,照样打扫得一尘不染。
冬日暖阳透过窗户洒进来,光线中的尘埃激烈地翻滚着,客厅墙壁上的时钟”嗒嗒“地走着,林以文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时间在这套房子里,似乎永恒地静止了。
吴老师边擦手边笑着走出了厨房:“牛腩煲,一会吃。”
林以文欠身道:“吴老师休息会,给老师添麻烦了。”
“你记得来看我们,和我们聊聊杨烁,我和杨老师别提多高兴。”吴老师的每一条皱纹都还一如以前,睿智而优雅。
林以文以为,失孤老人是很忌讳提到自己死去的孩子的,可每次来,吴老师都拉着她问长问短,杨烁爱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有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些话题。
也是奇怪,做父母的不知道孩子这些事情,居然来问她,谁让她是杨烁公认的最好朋友呢。
儿女一到某个年龄,父母总是和他们隔阂得厉害,杨烁家情况就更严重,父母是老师,孩子又不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简直任何一个小话题都能火星撞地球般炸起来。
吴老师问这些问题时,不带任何伤感或者犹豫,可能三年的时间,的确可以抚平一切创伤。
林以文心中有一丝安慰,又夹杂了一丝难过,她始终觉得,一个人真正的死去之时,是所有人都将他遗忘之时。
在她自己提起杨烁还讳莫如深,想起他还战战兢兢时,他的父母亲友,似乎已经可以谈笑自若,翻篇了,倒显得她特别的多愁善感,不合时宜,毕竟她也没有跟杨烁有什么非常特殊的感情。
她和他只是高中同学,大学也碰巧同校而已。高中的时候,他们聊得还比较多,后来他复读了一年,大学便比她低一个年级,开学的时候,她作为学姐,接了他去报道。
她选这所知名高校,是因为离家近,她记得他一直想远离父母来着,她当时还以为他和父母关系有所缓和,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他父母对他,一点也不了解,说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也并不过份。
仔细回想起来,整个大学阶段,他们接触并不算多,但所有他们共同的同学朋友,都说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可能他这样一个沉默寡言,不肯轻易打开心扉的人,跟她这种程度,就已经算是深交了吧。
所以后来他出事了,同学朋友间对他的悼念活动,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从大体流程敲定到背景音乐选择,事无巨细,这一通下来,她倒是有了实感,她确实是他最好的朋友。
她手里握着茶杯,不动声色地转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慵懒地漂浮在水面上。
她努力地调整着心情,表面上云淡风清,她不想被吴老师看破,只是因为看到一张他曾经在圣诞节从美国寄给她的明信片,她就穿越了半个城市来他家。
她在心里,的确当他是顶好的朋友。
她性格开朗,脾气也好,还有非常多的好朋友,男的女的,在这座城市不在这座城市的,在这个国家不在这个国家的,但,杨烁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她把他放在心底,因为,不在这喧嚣热闹的人世间的,只有他一个。
“没有谈过女朋友吗?可是他已经快30岁的人了,真是难以置信。”吴老师有些吃惊,转头问杨老师:“杨老师,你说呢?是不是挺奇怪?”
杨老师刚去阳台抽了支烟回来,微笑道:“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没有也正常。”
中国的父母在孩子谈恋爱这件事上的态度挺有意思,大学毕业前严防死守,一发现恋爱苗头必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大学一毕业,又急不可耐,25岁结婚,28岁生孩子,晚一点都不行,晚一点似乎都赶不上趟了。
孩子的感情仿佛是那自来水开关,到年龄一拧就开。吴老师作为曾经的高中班主任,这方面更是父母中的翘楚。林以文想着想着,不禁笑了。
“那喜欢的人总有的吧?”吴老师又问。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在国外好多年,也没有事事都同我讲,他后来学业挺忙的。”林以文如实答道。
“噢,我想起来,高中时,他写过一封情书。大学时,还曾经问过我,跟女生该怎么表白,那会他应该有表白对象吧。”
“后来呢?后来呢?他表白了吗?”吴老师像是在打听班上学生的恋爱八卦。
当老师的时候,职业操守压制住了八卦之心,现在退休了,骨子里的本能,加倍地喷薄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时间久远,记忆开始模糊。
林以文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在他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那天挺冷的,噢对,是圣诞夜,他捧了束淡绿色桔梗花站在女生宿舍楼下,雪花飘了一头,我当时问他等谁来着,他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没谁。应该是不想告诉我,我也没追问,然后我就走了。”
“这不开窍的孩子,送女孩怎么是绿色桔梗花。”吴老师皱了眉,压抑不住心中的八卦之火,又问,“然后呢?他等到了吗?”
“不知道呢,后来没再提起过。”林以文啜了一口茶。
“那有女孩子喜欢他吗?”
“那,是有的吧。毕竟他当年,也是挺帅的,当年我室友都问过他是谁,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林以文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她是圆脸 ,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虽然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仍然是学生时代天真可爱的模样。
“噢噢,还有一回。”林以文猛地想起来,“有一年夏天,学校宿舍停了电。没法自习也没处可去,吃完晚饭,我和杨烁便约着在校园里散散步,走累了,到一个校园超市买冰棍吃,旁边的一列结账的队伍突然就高声起哄起来。后来才知道是他同班同学,其中一个女生前几天刚当着全班的面给他递了情书。”
和吴老师聊了会,她觉得她似乎也可以如常地聊起杨烁了,至少表面上可以,时间果然会挥舞着魔法棒,阿布拉卡达布拉,治愈所有创伤,真好。
“好看么?那女孩子?”
“好看,很高很白,据说是他们物理系系花加学霸。”林以文搜索着记忆。
“他没答应人家?”
“应该是没有吧,当时他没理会那群人,径直走了,后来也没见他们一起过。”
“哎,这孩子,从小就拽拽的样子,让人想揍他。”此时正好饭好了,吴老师招呼林以文吃午饭,林以文吁了一口气,这时机刚刚好,再晚一点,杨烁那副永远拽拽的,带着一副不耐烦神情的脸,就要在她脑中拼出全形。
饭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其他同学的近况,饭罢,再坐一会就该回了,林以文想着。
聊着聊着,话题不可避免地又转回到了杨烁。
“我听你们其他同学说,他喜欢你呢?”吴老师突然笑眯眯地说。
“没有的事,同学们看我们走得近些,瞎起哄罢了。”林以文咽了口茶,急切地否认,仿佛说得越快,话就越有说服力。
“是吗?”
“嗯。”林以文又啜了一口茶,脸上倒无缘无故飞红了,在自己高中班主任面前谈自己和她儿子的绯闻,她毕竟不擅长应对。
“不过,他真是个帅小伙,招桃花……”吴老师进里屋捧了相册出来,毫无防备地翻了开来,林以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杨烁那张帅帅的,酷酷的,非常欠扁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呼吸陡然凝滞。
“我想起还有点事,得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您们。”林以文拿了围巾和大衣,逃命似地奔了出来,留下吴老师在身后声声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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