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庙中女子

他为避和尚耳目,一路疾行,穿过破旧的连廊,路过空无一人的佛堂,几盏摇摇欲坠的供灯零星闪着光,他对着这灯火深深看了一眼怀中姑娘宁静的睡眼,不知为何居然觉得心安片刻。

而那姑娘身上热度实在是烫手,他不再停留,走向庙门前的马车。

此时已是深夜,盲人车夫朱常润极有耐心的在外面站着吹凉风,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嬉皮笑脸的迎上来,却不想碰到一身滚烫的软肉,这才惊觉不对:“公子你抱着个什么玩意儿,这热的像是烤熟的乳猪”

谢浪闻心知宋秋必然早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抬手不轻不重揍了他一拳,将那姑娘小心放到马车中,回身招呼到:“上来再说。”

朱常润笑嘻嘻的钻入了车厢,宋秋拉着那黑和尚,在前头驾车。那和尚身材壮硕,沉重无比。马车行进的远不如来时快,慢悠悠的奔走在青石板道上。

车厢里三人两坐一卧,谢浪闻端坐在前头,那姑娘昏迷不醒,朱长润半跪在地上,慢慢的把着姑娘的脉。他虽瞎了一双眼睛,五感却异于常人,手上动作却丝毫不错,一下切入寸关,细细摸索。

片刻功夫后。他无奈叹气,沉吟道:“这姑娘体表只是有些寒热,只是久病不治,这倒还好,但是体内寒邪与风热冲撞,似乎十分不对味……”

谢浪闻早受不惯他这早年当江湖郎中的磨蹭劲,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说人话!”

朱长润哎呦一声,气急败坏道:“体内有寒毒,难解!大约是有人早这姑娘下了毒,太久没解,此人不是哑就是聋了!”

他一番话说的利落直白,扭头没听到来人的声音才知道不妥,正准备灰溜溜的滚下车去。没想到谢浪闻今天脾气出奇的好,并不和他计较,只是把一只软乎乎香喷喷的东西塞在他手心,示意他瞧瞧。

他天生五感异于常人,一捏就知道是只香囊,并未解开,放在鼻端一闻,慢慢诵出:“冰片,薄荷脑,玫瑰,藿香……还有一抹兰艳草”

谢浪闻知道其他几位都是寻常的制香之物,但是这兰艳草却是闻所未闻,他轻轻支肘,面露不解:“最后一方兰艳草,这是何物?”

朱常润也觉奇怪,他自小就做江湖郎中,但是从未受过正经教习,只能算是个赤脚大夫,兵荒马乱的时代,军队打过来了,他收起摊子便走。

一走就走到了当时的禹国,他只在那见过那兰艳草,据说是给贵族做香囊、洗沐、熏香都可用,百无禁忌。只是后来禹国亡了,成了现在的大辛朝,兰艳草的踪迹却再也无处可寻。

朱常润一口气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个干净,谢浪闻偏头听得仔细,知道这条线索大概是断了,他心乱如麻,闭上了眼。

初次见到这女子的画像,是在‘道’阁之中。

他少年时便行走江湖,混迹于鬼市之中。鬼市幽深,寻常人无法窥见其入口。而‘道’阁的入口,就算是鬼市中人也少为人知。

若非武艺高强,五感明锐之人,寻到了‘道’阁的位置也只是一个死字。

他那年十五岁,在鬼市摸爬滚打了三年,终于找到了‘道’阁的入口。那阁中阴森恐怖,他闯进去不敢轻举妄动,悄悄躲藏在屏风之后,看着屏风前的白发男人看着一副女孩子的画像,笑的意兴阑珊。

那便是‘道’阁的门主,柳如是。画像中的女子,和眼前这个女子别无二致,只是年幼许多。

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很快就被发现,门人把他丢到地上,却极罕见的并没有杀他,那柳如是笑眯眯的叫他回去。他盯着那幅画像看了许久,白发的男人摆了摆手,说这是他此生都无缘再见到的人。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姓柳的说的都是些鬼话,缘分有时候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他注视那姑娘半晌,听见前头宋秋的声音传来:“公子,今天回侯府?”

这才想到如今带了一个姑娘多有不便,但此时也已深,私宅远在京郊,暂且便回府去吧,把这姑娘藏得好些,不被旁人发现便是。

至于前面那个黑和尚,先打发去扫茅房吧。

夜风太凉,吹起一角车帘。宋秋大概嫌那黑和尚吵骂的厉害,将马背上私藏的两壶烧刀子全灌进了他的嘴里,那和尚流了一身的口水,已是喝醉了,在睡梦中迷糊的喊着好酒。马蹄声渐缓,停在镇北侯府门前。

门口值夜的小厮早已见了周公。谢浪闻跳下马车,宋秋拉着那走得摇摇晃晃的黑和尚走了,朱常润身形窄小,还没半匹马大,他无法,只好亲自抱起那姑娘,轻手轻脚的往院落里走去。

院里下人都睡了,他做贼心虚的抱着那姑娘,自己都觉得像是半夜拐了哪家正经人家的姑娘,在心中疑惑片刻。

他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将这姑娘安顿在自己的卧榻上,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不过不知道名字也无所谓,反正他自认这是他捡来的阿猫阿狗,只要他有兴致,叫什么都无甚所谓。

走了一路颇觉口渴,案上尚有一壶不知几时的冷茶,他垂眉倒了一杯,入口瞬间就觉得难喝无比,他皱起眉毛,难耐的一饮而尽。

他略一迟疑,鬼使神差的又倒了一杯冷茶,放到那姑娘唇边倾斜。

姑娘果然口渴,虽然身弱,但仅靠本能就把一杯茶喝下去。谢浪闻乐不可支,像是在豢养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于是又倒了两三杯,姑娘都乖乖喝了下去,他才罢手。

这一日已经是极长,眼下已经是三更天,他像是倦极,支肘靠在圈椅上打瞌睡,不一会儿就睡熟了。这姿势并不好受,他梦见自己身体发肤俱痛,像是受了凌迟之刑。

未睡到两刻钟,院门不知被谁砸的啪啪响,窗棂哗哗震动,谢浪闻睡眼惺忪,一骨碌起身。他没好气的去开门,原来是朱常润拿了一大包刚包好的丸药,火急火燎的送来。

谢浪闻的少爷脾气发作起来猝不及防,他已是颇为不耐烦,把一大堆瓶瓶罐罐一股脑倒在桌子上,正准备埋头再睡,门外的瞎眼大夫又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公子,那一包的药每天冲服两次,那药丸每日服一颗即可,那罐子里的……”

谢浪闻模糊的听了一耳朵,不知过了多久,朱常润终于走了,谢浪闻在圈椅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好任命般叹气,把那桌子上面的瓶瓶罐罐都打开,只是方才迷糊着,现在已经把医嘱忘在了九霄云外,只好自己挑拣着几种给床上的人喂了。

他复又和衣睡去,这次总算再也无人打扰,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就听见院中府中仆妇除尘之声,一个年迈的嫲嫲轻悄悄的嚼舌根:“哎呦,昨天我那儿子又出去野了,大半夜的我都睡熟了,忽然听见家中有人的声音,你们猜怎么着?”

另几个嫲嫲边洒扫,边作洗耳恭听状:“到底怎么啦?”

她接着讲下去:“那混小子居然不知从何处抱回一个女人!真气死我也!”

几个嫲嫲立马小声议论一番,纷纷表示回去要好好管教自家孩子,不能招致家门如此不幸云云。

声音渐渐传远了,谢浪闻躺在圈椅上听了半晌,忽然一激灵,他灵台清明,向内室床帐中望去,属于男子的深蓝色床帐之中,赫然睡着一个身着浅妃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身影。

女子已经醒了,肤色白皙,神色平静,眨巴着秀眼玩弄着床幔,

他脑中轰的一声,神智忽然回笼,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大步流星的走进内室,单手触及女子的额头,女子虽然瑟缩,但是并未反抗,他细细感受片刻,确认寒热基本已经退了。

他心中对朱常润揶揄万分,却想不到那赤脚大夫的药居然这么有效。姑娘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他被那亮晶晶的双眸看的心间一颤,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心中犯迷糊,踱步走至前室桌案前,拿起那壶冷茶给自己倒了一杯边想边喝,如今也不嫌弃难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直至把整壶茶都喝空,仿佛那是能忘记这一世忧愁的孟婆汤。

待喝空了一壶茶,他琢磨出哪里不对,猛地看向桌子上的那堆瓶瓶罐罐,果然除了那瓶黑色的,其他的都所剩无几——

他昨日困得迷糊,恐怕把够十日分量的药给那姑娘喂了下去。

几步跑至床边,果然看见那姑娘一手按住腹部,难受的两条秀眉都皱了起来,白净的脸冷汗岑岑,若非不能言语,恐怕早已叫出声。

谢浪闻也有几分紧张。他走至门外,吩咐附近值守着的暗卫:“快去把朱常润叫来。”

可是朱常润素来都住在城南的书斋之中,况且昨晚奔波了大半夜,此时恐怕还在呼呼大睡。

谢浪闻心中焦急,他安抚那姑娘许久都没等到那赤脚郎中,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府中医斋中还有几天前他从鬼市带回来的名贵药物,于是忙遣下人全取了拿过来。

他打开一个黑底金瓶,隐隐约约记得这是产自南疆的南参丸,具有补气,解毒之功效。于是倒在手中两丸要喂给那姑娘吃下去,那姑娘清醒过来,却像是小孩子心性,左右都不肯吃。

谢浪闻如今不过十九岁,少年顽劣脾性未散。他眼看着坐在床上的女人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玩心大起,他将那药丸外涂上一层蜜糖,像是喂食街边的流浪小猫一样捏着姑娘的下巴笑着说。

“阿猫,张嘴来把这药丸吃了,啊……”

那姑娘一时不察,那药丸就已经被自己吞进肚子了,她被他的称呼气的脸红不已,眨巴着眼睛不愿意在同谢浪闻相处了,任凭他如何说话她都不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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