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珣心跳顿滞,愕然又惊诧,他没有立即抬眸,而是快速撑起身子,席地盘腿而坐,使出浑身力气掐着指尖,直至感受到有温热液体滑落。
加固封印失败,委蛇逃出锁灵狱,即便同归于尽,他也要将其缚于石塔林之内,绝不让对方踏出半步。
血色咒文从他移动的指尖源源不断涌出,须臾将楼阁前的两人一圈圈牢牢包裹住。
宋一珣耳畔回响起师父曾经的教诲,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祭出血咒阵,但此刻情况危急,他顾不得许多。
“用血为引、以咒作囚、万灵皆散!”
宋一珣低吟着咒语,在落下最后一画之际蓦然抬头,双眸透出股异常狠厉的决绝。
看清对方面容那霎,他愣怔半秒,后继续催动血咒阵。
血咒在两人周围不断环绕、成阵。
偏偏对方毫无惧意,还微微矮身,与宋一珣视线齐平。
宋一珣心中警铃大作,死死凝着面前的少年,听他道:
“我可不是那楼阁中的妖物。”
宋一珣屏息,少年又说:
“跟我双修吧,我回去拿盘缠,记得在这里等我。”
语调中的欣喜难以忽视。
音落。
少年也不管面前人脸上的愕然,笑盈盈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把地上的人拉起,垂眸认真叮嘱:“记得等我噢。”
他随意进出血咒铸成的阵法囚笼,却未曾受一丁点伤,让宋一珣骇然困惑。待回过神,血咒阵内已无少年踪影,透过血咒,他见天际火烧云正缓缓移动。
惊疑如云团,徘徊在心头。然而,宋一珣无暇思考,强撑着走向锁灵狱,待站定身子,双手结印,镇邪咒坊瀌活了过来,朝锁灵狱奔去。
先前的咒文链条显现,镇邪咒覆上咒文,链条哗哗抽动,狱铃再次响起,但只维持几秒就再无任何动静。
宋一珣这才堪堪放下心来,继续画符箓,可下一瞬,心又提到嗓子眼,连着呼吸都慌乱不堪,只见咒文链条的裂痕处已彻底断开。先前画面一帧帧浮现于脑海,他强迫自己镇定,眼眸半眯细细回想,被委蛇抓起往石塔上摔去时听到的咔哒声,想来就是咒文链条断裂而发出的。
他不敢耽搁,加快画符箓的速度,顷刻,镇邪咒覆满咒文链条,死死把锁灵狱囚住。做完这一切,宋一珣顿觉周身力气被抽走,倏忽倒地呕了一大口血,浑身忽冷忽热,很久才缓过来。
而此时,楼阁顶端那圈燃烧的符纸已熄灭大半,灰烬正簌簌往下掉。
这圈符纸作为阵法,不仅能防止外面的妖物在加固封印期间闯入,还能有效遏制里面的妖物出逃,从而助族长一臂之力。
虽然上任族长加固封印时在符纸即将燃烧殆尽才从石塔林里出来,可这次情况稍有不同。
守在石塔林外围为宋一珣护法的灵彴不免心生焦灼,看到血咒阵现世的瞬间更是如坐针毡,纵使辅助过两任族长、一贯稳重沉着的他也让此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旁人不知这血咒阵,可他却清楚得很,他眉头紧锁、心急如焚,视线一会儿停在符纸上,一会儿落到楼阁边。
边踱步观察边思忖对策。
良久,一道身影从石塔林摇摇晃晃走出来。
灵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当即挥手让身后的人去扶宋一珣。
宋一珣大口喘息着,步履不稳,近乎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他听到脚步声愈近,抬眼辨认来人,额头细汗便顺势淌进眼里,使得视线愈加模糊。
“族长——”
一阵天旋地转后,宋一珣仰面直愣愣盯着晚霞,眼神涣散,在惊呼中缓慢合上双眼。
“一珣,作为族长,你必须时刻铭记肩上责任。”
“一珣,加固封印之事九死一生,授灵仪式后切记选择好时机再进行。”
“以凡人之躯、担神明之责,这是至高荣耀……”
“你余生的任务不是带领族人壮大,而是守着锁灵狱,直至你魂入地府。”
“师父,为什么他们都叫你族长?”
“弟子谨记族长教诲。”
“师父,一路走好……”
“记得等我噢。”
耳边各种声音混杂,如平地闷雷倏地刺破寂静。
宋一珣猛然睁开双眼,心脏狂跳不止,鼻息错乱。
“快去禀告灵彴大人,族长醒过来了!”
看护的佣人发现宋一珣苏醒,既惊又喜冲门口大喊。
宋一珣双眸无神,思绪混乱,木然盯着天花板,对那少年的话以及荒谬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思索无果,宋一珣索性决定先把这件事放放,当前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他屏退佣人,自己撑着身子来小客厅。
灵彴一进门,就看到宋一珣端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以为他尚未恢复,心中不免担忧,遂加快步伐走过去。
“族长,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一珣回眸,抬手示意请他落坐,“好得差不多了,锁灵狱那边没再出什么状况吧?”
灵彴摇头,“族长不必担心,已加派人员看守,我先给您号号脉吧。”
宋一珣没有推辞,把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席间,他又回到委蛇暴动那刻。
随镇邪咒注入咒文链条,委蛇不断狂躁暴动,链条上贴的符纸接二连三像秋叶坠落。
环扣被拉扯变形、断裂。
他疑窦横生。
关于灵彴,他只知晓是江知序指定来辅助宋氏看守锁灵狱的人,为凡人与神灵间沟通的使者,历代族长都得他辅佐相助,漫漫长河中,灵彴身边的族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灵彴永远是这个年近花甲的老者。
无人见他年轻之容,亦无人窥他年逾古稀之貌。
坊瀌他与生俱来就是灵彴。
而族内其他人更是只知灵彴为族长的全能左膀右臂,仅此而已。
但灵彴一直辅佐宋氏族长,其忠心可鉴。
而镇邪咒更是出自江知序之手,绝无可能是它的问题。
“伤势已无大碍,不过需静养。”灵彴收回手,一如既往平静建议:“族长可以考虑休学在家修养,也方便我们照顾您。”
宋一珣靠回椅内,坐直身子,整理袖口,“暂时不考虑休学,我已经大三了,离毕业也不过一年。”
他淡然一笑,坦荡道:“这是我能待在校园里的最后时光,我想好好体会一番。”
实际上,这也是他最后为数不多的、能作为常人那般生活的时光。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作为一个注定连活到不惑之年都成难题的人,他没精力再构建专属于自己的、新的人际网,何况这张网在二十五岁后大概也用不上,实在没必要在虚幻如泡沫的事儿上浪费时间。
“一切遵从族长决定。”听他这么说,灵彴也只好作罢。
见宋一珣神色有异,灵彴以为他还在忧心锁灵狱,遂询问:“族长那天怎会决定祭出血咒阵?”
血咒阵是宋氏特有咒术,属于无计可施时的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使用。
对于这个年轻族长首次加固封印就使用下下策,灵彴只有两种结论:
要么事态极为棘手,要么族长无所求且心存死志。
无论哪一种,于灵彴而言都不是个好讯号。
一个心存死志的族长是不可能做好任何事的,甚至说得直白一点,是懦弱的,只会以死来作为逃避的借口。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宋一珣听他如此问,将那天暴动的事全盘托出,说完,见灵彴鲜少地陷入沉思,顿感事情的严重性,心中不免愁云笼罩,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更强大一些,以带领宋氏走出困境。
“族长不必忧心,锁灵狱、镇邪咒都出自神君之手,绝无任何问题,至于您说的情况,我会尽快找到症结所在,将其解决。”
灵彴作出保证,宋一珣也不再揪着这点耿耿于怀,当下最急切的要务是提升自己,才能应对更多突发情况。
“凡关押进锁灵狱内的妖物都会被散灵,直至修为散尽,化为尘土,不存在死而复生。”
“在我进入石塔林期间,你们有看到任何人进入或走出吗?”
宋一珣了然颔首,脑海蓦地浮现那个穿着洗得泛白的复古印花衬衫、留着较为随意中分狼尾,鼻尖与喉结上各有颗半粒芝麻大小褐色痣的金相玉质少年,于是问。
灵彴神色不变,回他,“未曾。”
经他这么一说,宋一珣更加对那个少年感到好奇,对方到底是何来头,竟能无畏阵法!
“族长可是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宋一珣将碰到那个神秘少年的事儿隐去双修部分,后全部说出来。
“能安然无恙进出血咒阵,又能悄无声息出入外圈的阵法,我能想到的只有实力堪比委蛇的上古妖物,以及神明。”灵彴如实说。
“神明吗?”宋一珣眯起明眸。
他,会是神明吗?如果是妖物……
宋一珣不再往下想。
“对方提出为难的要求吗?”听宋一珣的话语,灵彴更倾向于那人将族长救下,然后索要救命之恩的报酬。
“没,这正是我疑惑的点。”宋一珣面不改色说。
灵彴良久才再次开口:“如果对方提出无理要求,族长尽可与我商议,我定竭力帮助族长,不让族长为此受困扰。”
“嗯,”宋一珣回过头,看向灵彴,话题一转,“我的伤势,还需带药回学校吗?”
他公寓的冰箱中已堆满大大小小中药包,再放不下了。
“这剂药较之先前的,不苦。”灵彴直言。
宋一珣先天体弱,一直靠药膳滋养,为此他费了不少心,而加固封印一事又极为耗神,他接手的两任族长皆魁梧奇伟,可在此之后都修养了好一阵,所以此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被当场点破的宋一珣略微尴尬移开目光,“噢”了声。
临出门前,灵彴顿了顿,委婉提醒宋一珣只有活着才能把问题解决。
宋一珣眼珠转了转,回灵彴,“我无比珍惜活着的每一刻。”
他没说谎,他不怕死,但的确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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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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