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穷途晚

风雪夜归剑在穆离渊话音未落之时已猛然挣脱出鞘——

寒雾乍起,锋利直取咽喉!

穆离渊迎着剑风,却连步子都没挪,只侧头避过了擦脸而过的剑刃。

而后用魔鞭缠住江月白的剑身,狠狠一拉,将剑和人都收在身前!

血污与发丝一起飞扬,此瞬时光仿佛拉长停滞了。

“师尊还是这样,只会为他人不平,”穆离渊迸溅开的血雾里深深看着江月白,目光依然是温柔的,像是在依依不舍地描摹,“不会为自己不平。”

山谷间到处都是诡异的响声,黑压压的尸山在蠕动,夜幕之下接连站起僵直的人影——在魔蚀里中毒的弟子,变为了只会杀戮的怪物。

他们意识清醒,身体却失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抓烂同伴的身体、看着自己的刀砍向同门的头颅......

穆离渊叹了口气:“何苦来哉。”

他做了北辰仙君十年弟子,他知道江月白不会因为一句羞辱而出剑,这把风雪夜归,永远只会为无法出剑的人而出。

比如此刻在魔蚀中饱受煎熬的弟子。

但这更让他不悦。

风雪夜归的寒铁剑锋几乎顶进穆离渊胸口,江月白嗓音很冷:“撤了魔蚀结界。”

穆离渊笑了一下,很恶意地用唇形描摹着无声的字:“求,我,啊。”

江月白想要抽手收剑,但毒蛇般的赤羽魔鞭却紧紧缠住了风雪夜归的剑身。

“师尊,对我温柔点。”穆离渊手上的力道近乎残忍,眸光却很和缓——这双眼睛生得太好看,甚至会让看到的人生出它们含情脉脉的错觉,“我可以考虑放过他们。”

风雪夜归代替主人给出了回答。

银白灵光猛地炸开,挣脱魔鞭,剑气震得山石崩裂!剑气急浪乘风,直冲群山,自叠嶂间泄出波澜云海。

这一剑劈得山石碎裂,穆离渊不得不在飞沙走石中腾空后撤,落在远处山巅。

魔气缭绕聚拢,九霄魂断剑在黑雾中显形。

尘埃四落,穆离渊挑了下眉:“明白了,看来师尊早就想教训我了,好言好语忍了一个魔物这么久,难为北辰仙君了。”

说罢,穆离渊猛地一翻腕,九霄魂断的魔气狠狠撞破风雪夜归的寒霜——

一瞬间万鬼嘶鸣,山谷中爆开巨响与炫光!

江月白握剑的虎口霎时崩出了血线。

但江月白的面色仍旧波澜无惊,好似接住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并没有花费什么力气。

穆离渊的目光落在江月白的剑柄——雪白的细线缠绕成紫藤花结,又化成无数道冰色流苏垂下,在剑风中飘动。

这是他十四岁时亲手编的,送给师尊的上元节礼物。

“好漂亮的剑穗啊,师尊喜欢这个剑穗吗。”穆离渊在血味的风里问。

“陌路之人,”江月白语气淡漠,“谈何往事。”

旧伤未好,江月白每用一次灵力、每做一个动作、甚至每说一个字,浑身就如同沸水滚过般刺痛。

但这种苍白的沙哑,只显得话音更冷。

穆离渊缓缓点着头:“陌路之人,师尊说得是。”

魔息越来越强烈,江月白手中雪白的剑刃在魔气灼烧中渐渐融化翻卷,魔焰沿着剑身一寸寸向剑柄和握剑的手蔓延。

江月白手臂旧伤接连崩裂,绽开一朵朵细小血雾,从手臂到肩颈,再到胸背,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开始在魔气的凶猛侵蚀下一同向外渗血。

坚持半晌,长剑一声哀鸣,魔息彻底冲破了剑身!

江月白整个人被猛地撞了一下,魔雾化作凶兽虚影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就要咬上他的脖颈......

瞬息之间,江月白来不及后退,只能仰身闪避。

可面前的魔雾虚影忽然消失了。

紧接着腰后被人一把揽住——

“原来带着伤来的,”穆离渊一把搂住了江月白下坠的身体。

冰凉的指腹摩挲着他腰侧渗血的伤口,低缓又恶意地说,“早说,我轻点。”

风雪夜归飞速调转了剑锋!

穆离渊没有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江月白手中剑锋尽头触到一片绵软——穆离渊微微一笑,身形化作黑雾消失。

“师尊也太不近人情了。”带笑的声音又远远出现在江月白的另一侧。

话音刚落,方才所有送出过的剑气与灵力一齐回弹!

江月白侧身躲避,面颊仍被划出一道血痕。

反魂咒。

咒如凶兽,遇强则强,睚眦必报。

江月白方才每一击都用了全力,此刻反噬回来的力量千钧之势,将山巅草木巨石全部震裂。

穆离渊毫不留情,又顺势狠狠推了一掌——

江月白直接凌空吐了一口血,一连后退了数十步,才勉强用长剑撑住身体。

带血的衣摆飘荡在崖边,宛如一片萧瑟秋叶,似乎血雨腥风再急促一点,他就会跟着风一起坠下悬崖。

月华流高崖,银光映血色,长剑跌在脚边,扬起雪沫。

江月白第一次脱手了风雪夜归。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穆离渊将魔鞭一寸寸绕回自己手腕,望着月下鲜血满身的人,像在欣赏一幅曼妙的美人图,“此夜良辰景,当真风光无限好,师尊觉得呢。”

山谷四处皆是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

被困在结界里的弟子们变作了疯癫的怪物,正双眼充血地残杀着还未倒下的同门手足。

江月白艰难地站起身。

霜天破夜,崖上风急,吹得白衣血发飘扬。

他将口中鲜血往下咽,伸手召回了跌落血泊的佩剑,嗓音微哑:“你无可救药了。”

穆离渊收了九霄魂断剑,重整衣衫,毫发无伤地负手站在远处,笑道:“还来吗?”

他以前从不敢用这样嚣张的口吻和师尊讲话,现在却无比享受这种感觉。

但下一刻,穆离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身后冷风骤急,刺耳尖锐的呼啸由远至近!

穆离渊不用转身回头,就知道向后心而来的暗器是什么、来自谁。

他经历过太多不留余地的刺杀,所有人都想他死。

银羽摩擦疾风,灵光疾驰流星。

是苏漾的千鸾白羽箭。

穆离渊刚转身,江月白的风雪夜归剑已经擦着他的脸侧而过——

碎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两截断箭跌落污泥。

穆离渊微怔——江月白的剑,竟为他斩断了身后来的暗箭!

魔息护体,任何暗器都伤不了他,但江月白替他拦下的动作仍旧行云流水,像是深藏记忆深处的习惯。

“江月白!你疯了?”崖下传来年轻男子的怒喝,“居然帮着这个畜生?”

苏漾胯|下玉骢嘶鸣,银白轻甲映着月光,高束的发尾在风中飘扬。

江月白擦了唇角的血,对崖下人道:“苏峰主,禁令于你是空言么。”

“你不让修士们出手,不让云桦来也不让我来,你准备做什么?”苏漾猛地拔剑出鞘,声音骤然提高,近乎嘶吼,“你想答应他什么!”

“长清,”江月白改叫了苏漾的字,“你先回去。”

“如今沧澜山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苏漾以剑作矢,将炽热的光剑搭上了弓弦,“宿敌当前,掌门之命大不过血海深仇!你要罚我,前提是沧澜门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自然能见得到。”江月白嗓音被血浸得沙哑。

苏漾冷笑:“江月白,你不会是还对你这个孽徒留着什么奢念吧?”

江月白尚未答话,苏漾已经松了勾弦的手指——

长剑当矢,破风而出!

剑光虚影直冲山巅而来。

江月白心里一沉,他方才已经吃过魔族反魂咒的苦头,苏漾的来剑太凶,根本受不住反噬回去的伤。

不等穆离渊还击,江月白率先掌心结符,一道霜雪结界绕山而凝。

苏漾不可置信:“你......”

光剑势如破竹,撞入结界,霜雪结界刹那间四分五裂,如同琉璃碎片向内迸溅而起,光剑猛势不减,携着巨大冲力继续向里——

江月白眼底盛着结界碎片的倒影,步子没动,根本没打算躲。

下一刻,长剑猛地停在了半空!

穆离渊徒手握住了几乎擦到江月白颈侧的飞剑。

“苏峰主,别伤到我师尊啊,”穆离渊的话说给苏漾,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江月白,“把人弄坏了,可就不好玩了。”

“穆离渊,当年老子识人不清,没早些为三界除害!你居然还有脸回沧澜山?”苏漾咬牙吼道,“你要还有点良心,就放过他!”

“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北辰仙君,如今竟沦落到要被人求情的境地了?”穆离渊笑起来,单手将苏漾的剑在掌心转了半圈,抛下了山崖,“好风景。”

苏漾刚要再开口,忽觉背后一阵凉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穿沧澜门校服的弟子爬上山石,披头散发,眼眶里没了眼睛,只有两团血肉模糊。

苏漾还没有所动作,那弟子已经一跃而起,咬向他的肩膀!

苏漾一把扼住了那弟子的脖子,握剑的手却迟迟没动。

碧滔剑从不对同门。

“穆离渊!”苏漾哑声吼道,“仙门确实曾杀过你不少同族,你想踏平仙门报仇,尽管来!老子舍了命也陪你杀个痛快!”混着血的咸汗流进苏漾眼里,腌得他眼睛通红,“但你别做这些龌龊事......老子看不起!”

“嗯,骂得好啊。”穆离渊挑眉,“是,都是你们一身正气,衬得我小人得志,我是不是还要给你们鼓掌。”

苏漾犹疑的间隙,身后又飞扑来一个手持长刀的癫狂弟子,刀刃自上而下凶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背!

银甲本就有裂纹,这一下直接砍碎了肩甲,刀刃没入皮肉,热血溅了苏漾一脖子。

苏漾吸气闭眼,猛地出剑,将两名弟子斩于剑下!

魔蚀结界内遍设凶阵,凡是耗费灵力的修士都会被煞气所侵蚀,化为疯魔傀儡。

苏漾只出了两剑,便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支撑不住。

“沧澜门明明于你有恩,你却恩将仇报......”苏漾喘着气,“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能给他们个痛快!”

“有恩?好一个‘有恩’。”穆离渊口吻阴沉下去,“是把我捆上谪仙台一剑穿心的恩?还是杀父杀母杀我万千同族的恩!”

“我呸!你一个魔种!本就不该活!”苏漾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你扪心自问!你师尊他是怎么对你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你才......”

“长清。”江月白出声喊住了苏漾,他已将脸侧和唇角的血都擦了,神色平静道,“带弟子们撤。”

“你要我们降他?”玉骢在魔蚀中化成凶兽,苏漾一剑斩杀了伴身数年的坐骑,“不可能!想都别想!就算我们今夜都死在这里!也不会向这些魔军杂种喊一句求饶!”

“好气节。”穆离渊冷笑,“苏峰主既然问我要个痛快,那我没理由不成全。”

话音落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活人傀儡发疯般地一涌而上,扑向苏漾。

如癫狂的秃鹫见到鲜肉,刹那间淹没了单薄的人影!

山谷里乌黑的魔气扭曲聚拢,凝结成虚影魔兽,争先恐后直冲向隔绝山门的霜雪屏障。

雪墙开始崩裂,滚滚魔浪如泄洪之水涌进山门,寒风里到处都是惨呼和尖叫。

江月白一把按住了穆离渊的手臂,低低道:“闹够了么。”

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凶猛魔息霎时顺着江月白的皮肤上爬,贪婪地钻进伤口,旧伤新伤再次崩裂出了血。

“停下。”江月白语气冷硬了几分。

穆离渊在魔雾气浪中转过头,视线穿过两人风中乱舞的发丝,隐红的双眸盯着江月白。

“师尊,我说了,”良久,穆离渊才一字一顿道,“你求我,才行。”

“想报仇对我一个人来。”江月白说,“我同你去魔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到解恨为止,够了么。”

冷风携着鲜血的味道从二人之间刮过,明明凶悍无比,却又寂静无声。

穆离渊周身的魔气消散了大半,半晌,才缓缓垂眸,盯着江月白的眼睛。

“我没听错吧......”他低哑地说。

江月白横剑身前,以指拭刃,画诀封了剑灵。

没等对方说话,他又翻手在自己胸口拍了三掌,封住了自己的灵脉。

——压在喉嗓的淤血被这几掌彻底震了出来,沿着唇缝向外涌。

穆离渊还保持着逼近的动作,目光被迫顺着刺目的鲜血一起流进了江月白的衣襟里。

他忍耐般深吸了口气,压低嗓音道:“师尊真的知道要去做什么吗......”

方才他提出的那个要求,只是想用来羞辱激怒江月白,根本没有指望江月白能做出回答。

仙奴。

这个词于任何修士而言,都是不可忍受的字眼。

它代表着卑微、臣服、痛苦、认输。

魔族嗜血残暴,喜欢将手下败将当做战利品占有。修道之人往往心高气傲,本不是做奴的最佳人选。可亲手打碎这些人的尊严傲骨、看着他们不得不对仇人卑躬屈膝、感受着他们被迫臣服在身下......

其中滋味,远比杀了他们更美妙绝伦。

这种羞辱,只是用语言说出来,就已经足够有杀伤力。

穆离渊本该觉得愉悦,但现在只觉得不悦。

因为江月白回答他时连眉头都没有轻蹙一下:“只要你放过无辜修士,我做什么都可以。”

穆离渊眉眼阴鹜地盯着面前人,胸腔里好似有岩浆翻涌,烧得心口作痛。

为了救这些人,北辰仙君可以倾尽所有,可当年他满怀希望地等着师尊来救的时候,江月白只给了他撕心裂肺的背叛。

沉默半晌,穆离渊抬手打了个魔焰,空中瞬间凝结出了巨大的传送阵虚影。

“还望北辰仙君,”穆离渊的嗓音暗哑到近乎无声,缓缓说,“千万不要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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