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二,谢云轻一早就去了镇上邮局,回来时说学校迁往昆明的日期要提前。
“有几条路线,水路是经粤汉铁路到广州,取道香港,坐船到海防,再由滇越铁路到蒙自,这是目前来看参与人数最多,也是最稳妥的路线。”
“第二条呢,我觉得你也许更感兴趣,文学院的几位教授,据我所知,有朱自清先生、钱穆先生、冯友兰先生,他们都从这条经由广西的路线去昆明,多数时候是乘汽车,路上或许颠簸一些。”
她停下,接过陆应同递来的热茶。
这几天他们为清存货,减轻迁移路上的负担,没日没夜地对月、对雨、对山、对河,也对野鸭子们烹茶,陆应同煮茶的手艺更是突飞猛进,渐入佳境。
谢云轻举杯浅啜了一口,润润嗓子后继续说:“还有两天的时间,你可以再想想。”
“不是还有第三条路线吗?”陆应同问完又多问了一句,旋即意识到对方也许并没有与自己同行相伴的打算,话音还没落就后悔了,“你选水路还是汽车路线?”
“我选第三条。”
谢云轻答完也明显尴尬了一下,“刚刚太着急,我以为我已经把这几条路线都说过了。”
第三条路线是最艰苦的。
从长沙溯江至益阳,然后徒步横穿湘、黔、滇三省,全程预计三千五百里。
“学校说,只要体检合格就能参加这个步行团,重庆已经指派一名驻湘的中将参议担任团长,我们系的李继侗教授也在,沿途都是军事化管理,安全上不会出大岔子。路上可以观察到许多以往接触不到的风光,湘西、云贵高原一带有许多罕见的植物,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云轻笑笑,眉梢微动,“你说的,‘坐禅岂能成佛’。”
“那是怀让大师说的,我不过发扬一下而已。”陆应同应着,思绪却拉远了。
那可是整整三千五百里路,山野田地,烈阳风霜,她的腿脚能支撑得了吗?
一时想得入神,茶杯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弦音,迅速将他拉回现实。
“其实抛开其他不谈,我想选的,也是第三条路。”他正色道。
谢云轻颇有些惊讶:“你也想看风景?”
“有部分原因,但不完全是。”
陆应同的目光不自觉地一凝,接着,一字一字地说道,“虽然这一次是战败撤退,但还是想从我们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到目的地。”
“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身为中国人,我并不愿借道他国。”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意义。”
他的目色中忽地闪烁起一种谢云轻从未见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其实他和他的父亲并不一样,谢云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说,从初见那一眼开始,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学业杂务繁重,这些天稀里糊涂地走过,却也没有好好想过他们之间究竟该要如何相处。
现在的我们,算是朋友吧?那天之后她时常想起这个问题。
陆应同的那一番话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即便是撤退,也要用脚步丈量自己国家的土地,而非亡命他国,狼狈乞求。
这样的陆应同,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在归园的绿草地前,朗声与人针砭时弊、毫不畏缩的陆应同啊。
·
出发去长沙与大部队会合的前一天,谢云轻邀陆应同一起又登了一次祝融峰。
两人给火神庙供桌两侧的灯里添了些灯油。
谢云轻在供盘里摆满了清晨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的观音笋,用手帕擦去指间的细泥土时,忽然扭头问陆应同有没有什么信仰,或之类的说法。
一滴露水恰巧从她指间挂落,这时阳光从屋顶瓦片的漏隙中洒下来,伴随着啪嗒一声溅开的水星,金光大盛,散去空气里所有的尘烟,只余下耀目不灭的光辉。
陆应同思索片刻后回答,没有相当的信仰,自然也没有相当的禁忌。
于是他们在庙旁一涌泉水里仔细净了手,整理好仪容,回去恭恭敬敬地给诸位仙帝神官敬上三炷香。
陆应同是感谢蘑菇中毒那天这一方容身之地,而谢云轻神色虔敬地低语喃喃,也许还多说了些别的什么。
大概是求那个人平安吧。他想。
却不知怎的,这一次,竟没感到牙酸。
·
回到学校,念及与这幢清幽安谧的小楼缘分虽浅,但多日以来,它的存在,给了自己心里莫大的安慰,一时说要离开,不知山中年月何时再会,陆应同心里不免略微泛起些不舍的怅然。
他走到窗下,拨动那几只白酒瓶里的松枝,不觉散了睡意。
谢云轻似也失眠,陆应同去她房间寻她不着,一路溜达到学校前的白龙潭瀑布,才遥遥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隐在激流白涛中喝闷酒。
自从提前开拔的消息传来,只两天的时间,她似乎一下子又瘦了许多。
山中岁月枯寂而悠长,虽有科学相伴,到底弥补不上知交音信渺茫的心伤。
她来这里,本就是铁了心要等他们的,哪怕别人指指点点说不值得也不在乎,哪怕与中统、与重庆背道而驰也无怨无悔。
如今人没等到,她也不得不走了。
陆应同放缓脚步,向她走近。
乱草之中,伏着四五个东倒西歪的细瓷白酒瓶。
除此外,不知道她在校舍合院里的那棵大榕树下还喝了多少盅。
他半蹲下来,见谢云轻并未察觉,仍然盯着飞流击打在山石上的白沫发呆。
她的眼底湿漉漉的,在如练的月色下,氤氲出一股暧昧的柔情。
直到感觉有人试图抽走自己手里的酒瓶,谢云轻才如同梦魇惊醒一般,就像林中迷途的小鹿一样,慌张地几近跃起。
片刻后,她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是谁,才勉强打起精神,对陆应同露出客气的一笑。
“喝多了?”
“嗯。”
“回去吗?”
“嗯。”
陆应同伸出手,将谢云轻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很轻松地一把就将她背了起来。
“谢谢。”这次她保证,自己是认真地在道谢。
“难得啊。”陆应同扯起嘴角,“大科学家,抱紧了。”
也不知道那天自己吃了蘑菇发狂昏过去之后,她一个小姑娘,又是怎么将自己从山林野地挪到火神庙的——他自信比一般男子魁梧得多。
“想家了吗?”陆应同背着她边往校舍方向走边问。
他知道谢云轻一定是在想着什么人,但不一定是在想家。
问出口的几乎同一瞬间,陆应同感到后背上贴近自己心脏处的位置几不可查地一颤,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谢云轻很轻地用气音说:“想。”
想……
一股热气带着醇烈的白酒滋味从耳后扑涌上来,争先恐后地窜入他的鼻息之间,盘旋缠绕,最后凝入心头一点。
像颗子弹,一击,即中。
春月夜,陆应同的手心不受控地一紧,谢云轻的膝盖后心也随之一痛,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陆应同短暂地吐了口气,立刻又将对方的身体拽紧一些。
谢云轻的脑袋原本懒懒地埋在陆应同肩颈深处,此刻缓缓抬起,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有点痛。”
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
也不知当初是如何在老虎凳下熬过来的。
“对不起,我刚刚只是……”陆应同冷静下来,“只是也想家了。”
谢云轻“哦”了一声:“那等你回重庆了,要是去学校看有晴,能不能也帮我看看处安?”
“我说的不是重庆。”
“你的家不就在重庆吗?”
“我想念的人,其实,是我哥。”
“那你哥在哪儿?”
陆应同脚下一顿,谢云轻的头在他颈间惯性地向前蹭了蹭。
“战死了。”他紧咬嘴唇,按捺住齿间的颤栗,“八一三,在上海。”
一侧首,彼此的呼吸几乎只有咫尺距离。
谢云轻的眼底仍然湿漉漉的,总让他以为,是自己让她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她静静地看着陆应同。
半晌,举起手里没喝完的那半瓶白酒,凑到陆应同唇边:“想喝的话,敞开喝,我那儿还藏了许多,教官都放假了,不会发现我们的。”
陆应同笑了,摇摇头,抬脚继续往回走。
“我哥参军前到学校来看我。他穿着一身很气派的军装,新发的制式皮靴擦得很亮,这让我在同学中很有面子。那天北平也下着雨,你知道,北平的雨是不常见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他对谢云轻絮絮说起从前,却更像是回忆给自己听,“我还记得,临出发时,我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我,里面是杭州饭店最有名的酱鸭,在他胸膛里捂了很久,递给我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那……酱鸭滋味很好么?”
“很好,后来再也没尝到那样滋味的酱鸭了。”
“所以你一直对它念念不忘?”
“嗯,念念不忘。”
那时的陆应同,实际上是很有些不高兴的,因为他认为一个军人怀里不该揣着那样油腻腻的食物。
后来想想,兄长记忆里关于自己的最后一面,大概就是那一副怎么也哄不好的模样。
这一切的话,只有在喝醉的谢云轻面前,自己才说得上。
回到宿舍,替对方掖好棉被后,陆应同脚步放轻,准备离开。
谢云轻不知为何又睁开眼,定定地看向陆应同说:“其实我挺喜欢二雷子的。”
二雷子就是北平有名的二锅头。
这一下提醒了陆应同,他立刻将桌上没喝完的酒瓶都拢入怀里一起带走。
“我喜欢二雷子。”谢云轻郑重地重复一遍,话音虽不甚清晰,眼神却更加地真挚了。
陆应同耐心地回答:“知道啦。”
“你说我对自己的事不太关心,只记得别人的喜好。”谢云轻感到眼皮子很沉很沉,吐字模糊了一些,声音也低下去,“我喜欢二雷子。”
“好,你喜欢二雷子。”陆应同退出房间,轻掩上门,同时暗暗地决定,从此他小名就叫二雷子。
夜已深了,走廊下的灯火明灭不定。
正在他前方的拐角处,隐约露出放牛翁蓑衣的一沿。
*八一三,1937年,上海淞沪会战,中国伤亡25万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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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千里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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