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南骨7

破庙内的寂静被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填满,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

秦卿许抱着初霁,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逐渐停止颤抖,最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呼吸轻浅,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块刻有初霁的木牌。

肋下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秦卿许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冷汗涔涔。他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惊醒怀中的孩子,更怕惊扰了角落那个闭目养神、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威压的存在。

云初见背靠着泥墙,玄衣湿透紧贴身躯,勾勒出肩背紧绷的线条。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湿漉漉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下颌无声滑落。左臂衣袖上的暗红血迹在湿冷的空气中似乎凝固了些许,不再扩散,但那道寸许长的裂口依旧触目惊心。靴侧那道深及皮肉的刀痕被泥泞半掩,却散发着更浓重的血腥气。

他像一尊浸在寒潭中的玉雕,沉静,却带着随时可能碎裂的疲惫感。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初霁在秦卿许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小眉头皱起,似乎被噩梦魇住,发出细弱的呜咽。

秦卿许连忙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低声安抚:“不怕…不怕…”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云初见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蒙尘的琉璃,少了平日的锐利锋芒,却更显深不见底。他的目光越过秦卿许,落在初霁不安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在秦卿许惊愕的注视下,云初见撑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臂上的伤口,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迈开步子,玄色衣摆扫过地面的污水和灰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走到秦卿许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秦卿许和初霁笼罩其中。那股沉凝的帝王威压再次清晰可感,让秦卿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初霁的手臂微微僵硬。

云初见并未看他,目光落在初霁脸上。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琥珀色眸子。

“醒了?”云初见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却意外地没有太多冷意。

初霁眨了眨大眼睛,睡意朦胧,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有些不敢说话。

云初见眸光微动,他缓缓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生涩的温和。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那骨节分明、曾执剑夺命的手指,此刻却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初霁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却让秦卿许的心猛地一跳,他从未见过云初见对任何人做出如此近乎亲昵的动作。

“你叫初霁。”云初见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初霁懵懂地点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秦卿许的衣襟。

“是谁给你取的名字?”云初见又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初霁努力想了想,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云初见沉默了片刻,庙内只有雨声和初霁细微的抽泣声。

秦卿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云初见为何突然对初霁的身世如此关注。是为了她怀里的官印,还是……

就在秦卿许思绪纷乱之际,云初见做出了一个让秦卿许几乎失声的举动。

他伸出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极其小心的意味,将初霁从秦卿许怀里抱了过去。

秦卿许只觉得怀中一空,肋下的伤处因这突然的动作牵扯得一阵剧痛,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疼痛,只是震惊地看着云初见。

云初见抱孩子的姿势明显有些生疏,他一手托着初霁的后背,一手小心地护着她的头,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玄衣上冰冷的湿意和淡淡的血腥气瞬间包裹了初霁,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小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下意识地看向秦卿许。

“别怕。”云初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初霁小小的身体靠在他未受伤的右臂臂弯里,尽量避开左臂的伤口。

初霁似乎感受到了这个怀抱虽然冰冷坚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小手试探性地抓住了云初见玄衣的前襟,小脑袋靠在他冰冷的胸膛上。

秦卿许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那个高高在上杀伐果断的少年帝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异常认真的姿态,抱着一个浑身脏污、来历不明的小女孩。

“告诉我,”云初见低头看着怀里的初霁,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

“你爹爹娘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去了哪里?”

初霁仰着小脸,看着云初见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有种魔力,让她忘记了恐惧。她努力回忆着,小眉头紧紧皱起。

初霁在他的注视下,似乎终于鼓起一丝勇气。

她的小手颤抖着,慢慢松开了布包,然后,做了一个让秦卿许和云初见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的小手没有去解布包,而是伸进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襟内侧,摸索着,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用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东西。

油纸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浸湿发软,但包裹得极其严密,甚至能看到边缘处反复缠绕的细麻绳,打着一个复杂而古老的结。

初霁小心翼翼地将那油纸包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云初见,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秦卿许,大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小嘴抿得紧紧的。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将油纸包递向云初见。

“是这个……”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

“爹爹…爹爹临死前,塞给我的…他、他说要藏好…不能被坏人抢走。”

“要交给……交给能信的人……”

“我…我信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和他们肯定不是一伙人!”

云初见的目光凝固,他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眼底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油纸包裹的方式,那古老的绳结绝非寻常之物,这绝非江南道普通官吏能接触的规制。

他伸出未受伤的手,动作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接过那个油纸包。

入手微沉,带着孩子体温的微热和雨水的冰凉。

他能感觉到油纸下包裹的东西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有些坚硬。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摩挲着油纸表面。

油纸的质地特殊,坚韧而略带粗糙感,边缘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淡淡的、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朱砂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

云初见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指尖的动作瞬间停顿。

是巡察使团。

他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只有京中派出的巡察使团,才会使用这种带有特定朱砂印记的加密油纸封存绝密文书。

这是为了防止地方势力篡改或截留。

秦卿许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那个油纸包,虽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云初见骤然变化的脸色和那瞬间的停顿,都让他意识到东西绝不简单。

很可能就是断指盟追杀她的根源,而且这规制,这印记。

他虽不熟悉官场细节,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江南道本地官员之物。

初霁看着云初见凝重的神色,小脸上充满了不安,大眼睛里泪水又开始打转。

云初见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惊疑。他没有拆开油纸包,而是极其小心地将它收进了自己怀中一个防水的暗袋里。

动作郑重而珍重,仿佛在收藏一件足以撼动朝局的证物。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初霁身上。那目光依旧深邃,但之前的温和似乎被一种更加锐利、更加紧迫的探询所取代。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点了点她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包。

“这个,是你爹的?”他问,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初霁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包,又抬头看看云初见,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嗯…爹爹、爹爹的…好多血……”

“好多坏人……”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布包,指节泛白,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坏人……”云初见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冰。

“他们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初霁努力回忆着,小脸上充满了恐惧:“黑…黑衣服……蒙着脸……刀、刀好亮……好可怕……”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显然无法提供更多有效信息。

云初见的目光扫过初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明显料子不俗的旧棉袄,又落在她紧攥木牌的小手上。

那木牌虽然普通,但边缘磨损的痕迹显示它被佩戴了很久。

“你爹……”云初见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探询。

“他平时……做什么的?穿什么样的衣服?”

初霁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努力想了想:“爹爹穿蓝袍子,有…有亮亮的扣子,像天边的星星一样。”

“在……在很大的房子里……总是写好多字……”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比划着。

“他、他总说……要对得起…圣上的赏识……”

蓝袍子,亮扣子,很大的房子,写好多字。

这描述,分明是京官!是巡察使团成员的典型特征。

蓝袍是京中中下级官员常服。

写好多字巡察使团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记录,核查,上奏。

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落雁坡,陈元清周子明,那些惨死的吏员。

难道……这个小女孩的父亲,是巡察使团中的一员。

是那场惨案中侥幸逃脱或拼死送出证据的幸存者,所以她才被断指盟如此疯狂地追杀?

云初见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声音低沉而压抑:“你爹,是跟着穿一样蓝袍子的人一起的吗?”

初霁努力想了想,点了点头:“嗯……好多……好多叔叔伯伯……都穿蓝袍子……后来……后来都不见了……”

她说着,小嘴一瘪,又哭了起来:“爹爹……爹爹把我藏起来……让我跑……跑……”

云初见猛地闭上了眼,即使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不忍心听到这个消息。

果然是他们。

这小女孩的父亲,是巡察使团的一员,他拼死护住了关键证据,送出了自己的女儿。

而那群蛀虫在屠戮了整个使团后,仍在追杀这个最后的活口和证物。

他没有再追问,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极其克制地、轻轻落在初霁微微颤抖的发顶,极其短暂地、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一下。

动作生疏而僵硬,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诺感。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了孩子的哭声。

“那些害你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收回手,目光转向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幕,琥珀色的眸子里,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凝结。

秦卿许看着这一幕,心头巨震,他抱着初霁的手臂微微颤抖。

云初见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沉重的语气,那眼中翻涌的杀意,还有誓言。

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

这个叫初霁的小女孩……她的父亲,是江南道巡察使团的一员。

是落雁坡惨案中……又一个被断指盟残害的忠良。

而那个被她用生命守护的油纸包,里面藏着的,或许就是揭开这场血案真相、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的关键证据。

庙内只剩下初霁压抑的哭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

云初见阖上眼,靠在冰冷的泥墙上,湿透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手臂上的伤口在暗处无声地洇开暗红。

他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秦卿许抱着哭泣的初霁,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无助和悲伤,肋下的伤处似乎也因为这沉重的真相而更加疼痛。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闭目调息的玄色身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江南道的风暴,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加血腥,更加黑暗。

而他们怀揣的秘密,也远比他所预料的更加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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