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合成红茶,滴滴滴。”
夜晚八点四十三分,乐桓宁坐在万事屋招待客人用的沙发上,脑中闪动着此起彼伏的数据流,与此同时,阿尔法来到身边,胸腔中的喇叭播放着不厌其烦的提示声。
“滴滴滴,滴滴滴。”
“你把红茶放桌子上就行,不要来打扰我。”
小机器人将冒着热气的合成红茶从头顶举下来,圆滚滚的机械手啪嗒一声磕在桌角上,将杯子磕出了一个完美的侧翻。
汹涌飞出的热茶正好浇在乐桓宁无辜的大腿上,仿生人模拟出的痛觉信号瞬间上传大脑,在脑海中炸出了一个绚烂的烟花。
乐桓宁:“……啊啊啊救命!”
乐桓宁蹭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嗷呜嗷呜地跑到储水间冲水。
可惜仿生人的感官处理器只是一个粗略的仿制品,并不如人类皮下四通八达的神经那么灵敏,除了水滋滋流过的感觉外,并没有半分伤痛好转的迹象。
“阿尔法,你你你,我真应该把你开除了,让你上外面扫大街去!”
作为万事屋唯一的帮工——一个并不智能的AI,阿尔法完全不想搭理主人的训斥,圆润的手里攥着一条小毛巾,吭哧吭哧地擦拭着黏腻的地砖。
“叮咚——”
小机器人一边擦,胸前的小喇叭一边播放着悦耳的门铃声。它放下毛巾,脚底的轮子咕噜噜一转,来到了万事屋门前。
“乐桓宁,你在不在啊,乐桓宁!”
阿尔法处理器中的数据流匆匆与门锁对接,三秒钟后,一个魁梧壮硕的机器人砰一声推开了大门。
阿尔法站在门后,被全力扑过来的门板擦了个边,垃圾桶一样的身子飞速旋转起来,带着脚下的滑轮,“叽哩哇啦”地撞向那张刚刚惨遭“毒”手的装饰桌。
被他磕过的桌子又紧接着迎来了第二下撞击,阿尔法举起它短粗的胳膊,晕头转向地打了几个摆子,在乐桓宁震惊的眼神中“咚”一声倒在地上。
门外的机器人似乎有些心虚,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张开的门缝变得越来越小。
“你给老子站住!”
乐桓宁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机器人的衣领:“这就想跑?”
机器人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凶狠霸道的表情荡然无存,他咧开那张不甚美观的机械嘴,求饶道:“哥,哥,乐大哥,别那么激动!”
乐桓宁将他一把拽进万事屋,甩上了那扇多灾多难的门。
“说,你小子来干嘛的?”
机器人险些一个滑跪,抽抽噎噎地蹲在地上,避开了头晕目眩的阿尔法:“乐大哥,我我我听说你接了个委托,这不是想看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该机器人,大名埃尔讯,是万事屋目前为止唯一一位编外人员——说是编外,只有乐桓宁认为委托有危险时,才会让他充当一下临时保镖。
埃尔讯住在万事屋一条街之外的筒子楼里,这座筒子楼住的都是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偶尔会去外面打打零工,一年到头赚来的积分都不够他们置换零件的。
“嗯,委托是有,但没有你出场的机会。”
乐桓宁想了想,突然改变了主意:“哎我说,你认识一个名字叫‘雁’的机器人吗?”
阿尔法好不容易把自己扶正,独自滑到角落里消沉地长蘑菇,埃尔讯趁机从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占据了沙发边缘。
“雁那个老头啊,听说过,不熟,大家都说他是个怪人来着。怎么着,他是您雇主?”
雁这个老机器人,除了名字奇怪以外,行为举止也颇为耐人寻味。乐桓宁觉得他身上有种学者的气质,像那种上了年纪,超脱世俗于无物的老学究。
“怪人?怎么个怪法?”
乐桓宁这句话不知触碰了埃尔讯哪根神经,这流氓一般的机器人突然卡了一下,汹涌的数据流呼啸而过,汇成了一段冷漠无情的机械声:
“在过去长远的历史中,我们认为AI无法思考,AI体会不到孤独,也不能理解某些特殊的情绪。”
也许快乐或难过有许许多多可以参考的样本,它们的背景大多有相似之处,AI可以通过分析,在类似的情景下做出反应。
但“孤独”一词实在太抽象了,它不止是流于表面的一种复杂感情,更多的还包括古往今来无数先行者对其的思考与解读。
“是吗,所以说,他和别的机器人不一样……”
乐桓宁看着面前的埃尔讯突然恢复神智,感同身受地嚎道:“是啊,要我说,咱还是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的好!”
最后这句就是废话了。
“行了行了,我现在也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占着时间耽误我睡觉。”
乐桓宁毫不犹豫地将埃尔讯赶出家门,大门“砰”一声将壮硕的机器人隔在外面。乐桓宁从角落里拎出正在自闭的阿尔法,嫌弃地说道:“下次再被他欺负,我就连你一块儿当废铁卖了!”
万事屋第34单委托的第一天,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乐桓宁照常去雁先生家报道。
雁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安静地读一本来自AI数据库的书。
机器人读书的时候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和它们待机时的状态一样。
乐桓宁用雁先生授权的代码打开门锁,悄无声息地走进窄小的房间中,将“早饭”放在桌上——
香草拿铁味的机械油,现在在中城区很受欢迎,机器人使用时可以在中枢形成相应的刺激信号,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的喝到了咖啡。
乐桓宁也能用,但相比“榴莲味的糖”,他还是更乐意吃“榴莲”,所以这种花里胡哨的机械油从来都不在他的食谱中。
“谢谢,乐先生,你坐着休息一下吧。”
雁先生交代完以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良久都没有和乐桓宁说话的意思。
乐桓宁一个人坐着无聊,想起了昨天雁先生跟他说过的话,鬼使神差的,他一个大学毕业后几乎与书本无缘的人,再一次翻起了脑内的电子书。
自打乐桓宁变成仿生人以后,AI知道的东西变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本领,比原来更博学,几乎容纳了世间万物的法则,而AI不知道的,他也能说个大概。
他看上去才是那个全知全能的神。
但事实上,乐桓宁知道,自己只是沾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仅存人类的光。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甚至AI一句随口说出的“孤独”,都是他以前不会看也不会了解的东西。
以前是对哲学和心理学不感兴趣,也没有那个研究条件,现在呢?
在所有书本都通过数据灌输于脑内的现在,他还要继续这样停止思考吗?
乐桓宁在心里想,他是人,他是人,他和AI最大的区别,就是可以独立自主地思考问题。
这一回,乐桓宁还真就慢慢静下心来,感受着那些逐渐掠过的电信号。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重要的不是了解,而是将自己完全融入书中的世界。
“乐先生,乐先生?”
乐桓宁突然回过神来,猛然看向了站在旁边的老机器人。
老机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完了那罐机械油,正躬着腰,满脸慈祥地站在他身边。
乐桓宁刚刚读书读得太投入,完全没有听到雁先生的机械身躯在地上走动的声音。雁先生点了点头,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
“乐先生,陪我出去走走吧。”
吃饭、读书、散步,几乎构成了这位老机器人所有的日常,但乐桓宁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儿子。
老机器人的委托已经持续了七天,乐桓宁习惯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他让阿尔法承包了万事屋这段期间所有的事务,直到第七天晚上,雁先生告诉他,明天要去上城区看望他的孩子。
雁先生的孩子不像他那样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在上城区一个机械油加工厂工作,别人都叫他雷菲。
乐桓宁和雁先生想要进入上城区,就必须先通过上城区的流动申请。
AI处理事务的效率之高,是人类社会层层叠叠的上级部门无法比拟的,只要符合要求,且不会在上城区干出违法犯罪的勾当,基本都可以通过申请。
像雁先生这种进城探亲的机器人,条件会更加宽松一些。
乐桓宁将雁先生的委托和自己的申请打了个包,一块儿发送给上城区的中心管理AI,三分钟后,乐桓宁收到了申请回执:
您好,您已通过上城区临时入境申请,驻留时间为明日0时至24时,请分配好行程,切勿超时逗留,感谢您的配合。
乐桓宁看向了身旁的老机器人,总觉得今天的雁先生看起来怪怪的。
雁先生今天的精神不错,从早上开始就没闲着,拉着乐桓宁将家里好好收拾了一番。中午一过,他又不知得了什么雅兴,非要让乐桓宁陪他去看场电影。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①乐先生,您一定想知道我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电影结束以后,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休息。雁先生诗兴大发,突然问了他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乐桓宁确实有点好奇,他认识那么多机器人,只有雁先生取了这么个颇有意味的名字。
“‘雁’啊,自古以来都有思乡归来之意,那是古人的信仰,也是我的信仰。”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人类,他告诉我,每到春天,他住的地方就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大雁。那些大雁从南向北,回到了这片故土。”
①韦应物·《闻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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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声的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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