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调侃完醉鬼,两人不再谈论男人,边吃酒边说起长安时兴的妆容、发型、穿搭。

高瑕月顺道给裴静文推荐了很多长安美食,以及游玩之地。

一场开头不算愉快的宴聚,最终以一种还算体面的方式收场。

高瑕月慢条斯理走到已被侍女打起的珠帘前,顿住脚步说道:“先生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可我既为县主,难道就不能将军和貌美小郎君都要?”

“大不了等他老了,我去宫里请一道和离的旨意。”高瑕月回头看她,说出的话与她稚嫩的脸庞极其不相符。

“千百年来,男子三妻四妾谓之风流,女子养几个面首,却被世人谤讥为荡/妇。”哪怕她家老祖母是皇帝,依旧因为养男/宠那点事被世人非议。

“依我看,女子就该似先生这般,看待男子如玩物。裴先生,我不讨厌你。”丢下这句话,高瑕月扬长而去。

小女郎如此任性天真,怕也是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宠溺的。

裴静文摇头失笑,拿起架子上的裘衣往外走,路过隔壁雅间,特意停下脚步朝里看了眼。

珠帘挡着看不真切,依稀可见是位健硕郎君,脸上戴了面具,身形却是有些熟悉。

她缓步来到酒肆大门前,高瑕月一只脚踏上马车,两人心平气和打了个招呼。

突然,裴静文转身奔回酒肆。

高瑕月茫然地吩咐侍女:“去看看。”

侍女跟上裴静文,看到她一头扎进醉鬼所在雅间,快步返回与高瑕月耳语。

“她也看上那醉鬼了?哼!她好风流,等会儿我要抓她现行。”高瑕月跳下马车,带领一众侍女躲到孙家酒肆外转角处巷口,“你看到那醉鬼相貌没?”

“婢子没敢上前。”

“我猜他模样肯定俊。”

这边主仆几人在转角巷子吹冷风,那边二楼雅间,裴静文扑进头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怀中。

“不是说好不告假。”裴静文笑嘻嘻揭开狐狸面具,林建军冷峻严肃的脸庞就这样暴露在她视线中。

按照以往惯例,裴静文扑入怀中那一刻,林建军就该反手搂住她。

今天他岿然不动,脸色铁青道:“那郡王很好?小郎君叼着酒杯喂你吃酒,嘴对嘴喂你葡萄?我变成老头儿?也许我真的不行?”

裴静文眨眨眼睛:“你生气了?”

林建军低头看她,冷声反问:“我不该生气?”

裴静文慢慢坐直身体,酝酿着该如何解释。

这些话确实气人,她要是知道他在旁边,绝对不这样说。

看她不说话,林建军劈手夺过狐狸面具,丢下一句话负气离去:“我虽爱慕你,却也还有自尊骄傲,绝不做你玩物!”

亏他怕江阳县主抬出宁王压人,巴巴告假守在旁边,做好为她解围的准备。

她倒好,跟江阳县主合计找貌美小郎君!

叼着酒杯喂酒吃!

嘴对嘴喂葡萄!

呵——花样真多,风流至极!

林建军气得七窍生烟,踏出孙家酒肆被冷风一吹才勉强恢复理智。

隔着珠帘面具还能认出他,说明她心中有他。这样一想,林建军脸色稍稍转缓。

他怎么在这儿?高瑕月惊讶不已,正要上前寒暄,见女郎追出来,只得停下脚步。

等等,隔壁那醉鬼莫不是他?回忆起女郎那些话,高瑕月决定躲着看热闹。

裴静文拉起他的手,笑盈盈赔罪:“我说那些话都是哄江阳县主玩,你别往心里去。那句视男人为玩物是她说的,我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

林建军盯着她开开合合的嘴,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看不清脸的小郎君,嘴对嘴喂她吃葡萄的画面,才压下去的火气噌一下又冒出来。

他攥住她手腕,将人拉进高瑕月等人躲藏的小巷,余光瞥见有人又走到底拐了个弯。

确定没人后,他将女郎推至土墙前,一手从她腰际穿过,扭住两只雪白手腕,一手扣住她后脑。

“没叼夜光杯,葡萄酒吃不吃?”他不管不顾吻了下去。

裴静文大脑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双近在咫尺充满怒意的眼。

青年起初不成章法,胡乱啃咬,好像要将她生吞入腹。渐渐意识到女郎没反抗,理智稍稍回归,青年松开女郎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静,对不起,”他脸上写满慌张,“是我孟……”后面的话被堵回喉咙。

裴静文环住他脖子,将他头压下来,重新覆上滚烫双唇,轻声呢喃:“林三,你吃无名干醋。”

林建军眸色渐深,一把环住她腰肢,疾风骤雨般反吻回去。

在某些事情上,男人果然能做到无师自通。

他撬开她牙关,葡萄酒香在两人口腔中蔓延、交缠,一如他二人湿滑灵巧的舌。

“县主,”侍女觑了眼高瑕月的脸色,吞咽唾沫劝道,“怪臊人的,咱不看了。”

高瑕月瞥了眼侍女,转身离开巷子,低声警告:“今日偷窥之事不可外传,谁敢出去乱说,我剃光她半边眉毛,往她脸上画大乌龟。”

粗糙指腹恋恋不舍地摩挲恋人微微肿起的下唇,林建军沙哑着轻唤:“阿静,”将人紧紧搂入怀中,“不要去找小郎君,我可以嘴对嘴喂你吃葡萄。”

裴静文脸颊发烫:“想得美。”

“我就是想得美,”林建军满足喟叹,“阿静,我就是想得美。”

“腻歪死了。”裴静文挣脱他怀抱往前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握住他的手,“走,陪我去徐瑶的酒肆。”

林建军为她戴上狐狸面具遮住暧昧风情,笑问:“去做什么?”

“好不容易过西市来,把她当初借我的五两银子还了。”

徐瑶和叶十方的酒肆与孙家酒肆只隔了两条街,两人牵手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都是郎君打扮,其中一人虽戴了面具,还是引得路人侧目。

裴静文调侃道:“恐怕明天就有中郎将好男风的流言。”

“长安城中五六十万人,没人能被所有人认识。”林建军不在意地笑笑,“况且这块不归我管。”

他低头望着她还泛红的手腕,懊悔道:“弄疼你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裴静文嘲笑道:“我才知道男人吃醋原来是这副鬼样子。”

接着,她沉声警告道:“林建军,不要有下次,我不喜欢!”

林建军抬眸,怔怔地看着狐狸面具后那双严肃的眼。镇国寺那天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

他向她保证:“不会有下次,再也不会。”

裴静文缓了缓情绪,促狭道:“刚刚胡姬想和你春风一度呢!”

林建军赶忙解释:“我拒绝了!阿静,我拒绝了!”

裴静文怪腔怪调重复他的话:“我拒绝了!阿静,我拒绝了!”

林建军闻言一笑,笃定道:“你也吃醋了。”

“我没吃醋,”裴静文否认,“我怎么会吃醋呢?”

“你就是吃醋了。”

“我没有!”

“吃了。”

“没有!”

“吃……”

“再说!”

林建军挠了挠她手心,轻笑道:“阿静确实没必要同胡女计较。”

“你好像很瞧不起胡姬。”裴静文惊讶于他语气里的轻蔑。

“蛮夷非我……胡蕃人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势微时俯首,势盛时不服王化,犯我魏境,屠我魏人,劫我魏城。”林建军口吻嘲弄,“别说是我,便是大魏小儿也瞧不上他们。”

裴静文疑惑道:“那些事不是胡姬所能决定,这与她们无关不是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林建军理所当然道,“她们的国输给了大魏,那她们就只能被奴役。”

“不过是向弱者挥刀罢了,”裴静文不赞成他的说辞,“有本事去奴役异族男人。”

“你又怎知没有?”林建军转头看向身边人,“酒肆里漂亮的西域男孩还少吗?”

“还有吐出你身上绸衫所需丝线的蚕虫,也许就吃过胡蕃亲手种的桑叶;铸成我腰间横刀的钢铁,可能就由胡蕃亲手开采。”

裴静文望着天空道:“战争不该殃及平民。”

“留他们在原处藩息,养虎为患?”林建军语气平静,“就拿犁羌来说,你可知他们当初犯下何等暴行?”

没给她说话机会,他自顾自说下去:“百余年前,犁羌铁骑倚仗平乱之功,妄图劫掠西京长安,后退而求其次为祸东都洛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大魏百废待兴之际,犁羌平民成群结队作乱长安,掳掠子女,白日行凶,明火劫狱,砍殴魏官,煌煌帝都,竟成他们极乐场!”

说到这儿,他红了眼,握拳道:“放过他们,他们可有放过魏人?”

裴静文心情复杂,沉默半晌,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这仇已经报了,犁羌灭国那天,他们加诸于大魏的屈辱,大魏都还回去了。”他缓了缓语气,“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必然以其中一个国臣服或灭国告终。”

“大魏不想臣服,也不想被灭国,臣服的只能是胡蕃,被灭国的也只能是胡蕃。”

“其实这样讲也不对,大魏没那么不讲道理。天下本就该由天子统御,大魏出师以下犯上的不臣之国,应谓之尊王攘夷,吊民伐罪!”

话到后面,征伐过异族的年轻将军仿佛回到旌旗蔽空、厮杀不断的战场,一时忘了收敛言辞。

“说句难听的,他们不服教化,还能活着供我大魏奴役,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福气?”有了心理准备的裴静文还是被震惊。

林建军说道:“他们只是沦为臣妾,丢了所谓尊严,至少还有繁衍之机,和被犁庭扫闾的部族比起来,已足够幸运。”

“幸运?”裴静文扭头,目光触及男人兴奋神情,没来由生出几分惧意,不自觉松开他的手。

林建军未能察觉女郎的动作,平日刻意压制的戾气全然浮出。

“犁庭扫穴,苗裔尽绝,文化尽毁,史书永远停留在那一页,再无新增,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被人遗忘,归于寂灭。”

“和这比起来,仅仅只是为奴,难道还不算幸运吗?”

裴静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面上一本正经,不是玩笑,他真的认为这对于那些人来说是一种幸运。

她忽然庆幸自己戴着面具,遮住了她此时异样的表情。

所有人类民族存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繁衍与传承,哪怕到了星历时代也是如此。

为了繁衍与传承,就必须与其他民族争夺资源。

文明的社会和先进的科技为这种争夺披上了温和的外衣,浮华褪尽,归根结底其本质并无不同。

这是古典王朝时期,也就意味着魏朝掠夺资源时充满了原始与野蛮、杀戮与血腥。

她听懂了他的话,理解了他的话。正因如此,她心中生出惊惧与恐慌。

她害怕这样的他,也害怕这样的自己。

真是虚伪矫情。

裴静文没有接话,无尽的沉默浇灭林建军沸腾的情绪。

他这才发现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分开了,重新握住,轻微的颤抖顺着两人接触的肌肤传递。

被吓到了?不应该啊!

能说出“倘若共和国不存于世,那么世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女郎,会被这些话吓到?

可她确实是被吓到的模样,林建军思忖片刻,温声道:“我不该对你说那些,你别往心里去。”

裴静文轻轻应了声,没有说话。

徐瑶与叶十方经营的酒肆名“瑶方”,三层雕花木楼是瑶方酒肆的主体建筑,后面还有一座小院供醉酒客人休息的客舍。

“两位郎君坐堂中还是雅座?”胡姬扭着腰肢迎上前,深深屈膝弯腰拜两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撩人风韵。

裴静文蔫蔫儿的不想说话,林建军负责和胡姬交谈:“崇义坊旧友来访,两位东家可在?”

“原来是主人好友。”胡姬收起娇娆,正色道,“郎君来得不巧,两位主人近来不常至酒肆,两位郎君不妨去主人宅邸寻找。”

青驹还在孙家酒肆马棚里拴着,林建军牵着情绪不高的裴静文原路返回。

“徐娘子家在延福坊,要骑马过去。”裴静文踩着马镫上马,林建军翻坐她身后,迟迟没有催动马匹,“要不我们今日去城外散散心,改日再寻徐娘子?”

裴静文摇头,林建军轻叹一声,敞开裘衣将人拢住,挡住冬日策马时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

长安县各坊各街充满生活气息,街坊四邻三四五六聚在一起,女人或是纳鞋底,或是缝制衣裳,男人聚一堆编蔑筐。

他们时不时扭头看一眼不远处你追我赶的孩童,脸上洋溢着平淡幸福的笑容。

“东边达官贵人多,不及这边有人间烟火气。”裴静文终于开口说话,“我喜欢这边,有家的味道。”

她想家了,想念带研发不顺心的她去滑雪、跳伞的妈妈,想念给她做红烧肉和糖醋排骨的爸爸。

“那我在这边买间宅子,方便你感受家的味道。”她不再闷声不语,林建军悬起的心放下。

“只是家的味道,又不是家,”裴静文拒绝,“还是算了。”

“林三,我想妈妈了。”她微微抬腿变成侧坐姿势,马速随之减慢。

她上身侧转拥住林建军宽阔身躯,将头埋进他胸膛:“我真的好想妈妈,我好想她。”

“为什么会有该死的九星会聚?为什么挑中我来魏朝?”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为什么要我离开妈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从小遵纪守法、勤学苦读,立志成为写入共和国史册的伟大科学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被垃圾天象绑架到落后野蛮的魏……”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歉疚道:“对不起,我不该诋毁你的国家。”

“落后、野蛮、愚昧、残忍、麻木,”林建军薄唇轻抿,“你没说错,不必道歉。”

裴静文喃喃道:“你不开心。”

青驹从跑变成慢行,林建军垂眸与她对视。

“两百余年前,大魏在太宗陛下带领下开疆拓土,开远门外曾立着一块石碑,上书‘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意思是从这儿向西九千里九百里皆为魏境。”

“西域诸国纷纷臣服,万国衣冠以会聚长安朝拜大魏天子为荣。”

“自那起,我大魏贤臣良将如云,锦绣文章如枝上绿叶层出不穷,百姓安居乐业,胡蕃倾心向往。”

“中间虽然……”林建军顿了顿,“那次内乱之后,河北割据,我大魏不复往昔峥嵘,可也……至元嘉中兴,元气也算勉强恢复三四。”

林建军勒马,语气悲伤莫名:“阿静,你不能只看到大魏不堪的一面,它到底孕育出当世无与伦比、璀璨而又耀眼的文明。”

“我知道共和国强大、民主、繁荣,大魏远比不上你的祖国。如果有得选,谁不想生在共和国,天地安危两不知,按照自己的意愿痛痛快快地活一生。”

“我终究没那个福气。”

他跳下马抓起一捧黄土,认真道:“这里是我的国我的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他摊开她左手,将黄土郑重放至她掌心,黄泥纷纷扬扬自女郎指缝落出,随风而逝。

他注视着她,诚恳道:“还有那么多年,阿静试着接受这片土地,好吗?”

春播夏种,秋收冬藏。

土地以自身哺育世人,世人从土地处获得生存下去的力量,造就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

裴静文缓缓握住仅剩的黄泥,细碎石砾不轻不重地摩擦掌心,仿佛给她带来取之不竭的力量。

她揭开面具,望向站在黄土之上的林建军,笑着回答:“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出自《左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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