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轮廓英挺,眉眼含情,唇线分明,神采飞扬得使人一凛。
虽然生而钟鸣鼎食、前程锦绣,但目光总十分温和平淡,如同秋日午后的湖泊,有种兼容世俗和脱俗的风度,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里金昭玉粹、阶庭兰玉。
她的心像一块缓缓燃烧的沉香,将明艳无方的年华,尽情挥洒给此刻。
想起不入良夜的誓言,傅真别开头故意把话说的粗鄙:“好埋汰人,费用不高也是钱,难道还有谁会拒绝名利双收好机会吗?”
不料,晏启山却笑着低声哄她:“哪儿啊,我是怕你受委屈。”
听着了这话,傅真无端生出甜蜜又负罪的堕落感。
抵达剧院时夜已经深了,可负责剧务的学生丁丽莎热情地告诉他们,彩排才刚刚开始。
傅真趁机问了句,“演小杜丽娘的有了吗?”
迎着晏启山幽深莫名的眼眸,那学生楞了楞,犹豫地表示,“应该还没有吧?得……”
“没事,你先忙去吧。”晏启山不爱说场面话,直接结束尬聊,然后自己给傅真讲,“选角是导演负责,待会儿领你去见见。”
丁丽莎吞下那句“得听晏先生吩咐”,转身离开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傅真。
傅真拉着晏启山在空旷的观众席落座。
幽暗的舞台突然雪光如霜,白色传单漫天撒下。年轻女孩披着白袍,穿过这雪片般的传单,茫然地吟咏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无线电滋滋播放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明亮、忧伤、恢弘,有着梦境般史诗感,以华丽的变奏渲染悲剧氛围。
这是1912年,内外交困的中国。
隆裕退位诏书传遍每一寸土地,腐朽的王朝踏着落日的余晖走进历史坟茔,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迎着希望诞生了。
然而苦难却远未结束。每天都有许多崇高的人,为了理想,为了爱,为了民族,满怀热忱地选择牺牲。
当然,有牺牲,就会有背叛;有崇高,就会有下流。
如果预知牺牲一文不值,是否还愿意为了爱和理想选择牺牲、选择崇高?
话剧结局并未给出答案。但傅真的答案非常坚定:“三哥,我觉得,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晏启山偏要破坏气氛,微微一笑,故意和她唱反调:“很好,正因为崇高的人都死绝了,我们这些下流的人才能得以安享荣华富贵。”
“……”嘴上好没正形的人,她不想搭理他了。
彩排散场后,带金边眼镜长衫男生,剧社社长叶笃之,斯文地上前来打招呼:“晏先生您好,感谢您对《桃花扇1912》的赞助。”
晏启山微微颔首,“期待你们的话剧早日正式上演。”
“谢谢。”客套完,叶笃之向傅真投来探究的目光。
傅真抿唇冲他一笑,直接表明来意:“叶学长,我是京昆社的傅真,听说你们剧团缺个小杜丽娘?”
“原来是校友?幸会!”他略有些微讶,随即热情地含笑介绍到,“第三幕结尾部分确实缺个会唱《桃花扇·第六出·眠香》的小杜丽娘。”
“哦,就是那句念白,这个简单——”
傅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虚拈了个以扇掩面的手势,启唇开嗓:“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叶笃之两眼放光芒,激动地说:“对!就是这个味!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傅真点点头,大大方方地问:“嗯。这个有津贴吗?”
叶笃之真“啊”了下,看向晏启山。
傅真心里一慌,也扭头看晏启山。晏启山微微一笑,淡定地说:“当然有。”
此时剧院外雪势猛烈,满城青松落色。
他俩淋雪慢慢地走着,不远传来FM93的口播:“今晚是2007年最大的一场雪,西湖冻得结冰了,提醒节假日出行的朋友注意保暖。”
望着剧院门口三三两两拿着卡片机到处拍照的大学生,晏启山这才想起,原来公历年关将近了。
身边这位不也是大学生么?于是他扭头问傅真:“元旦了想去哪儿玩?”
傅真略一犹豫,摇头说:“我得准备论文。”
晏启山沉吟片刻,紧接着提议,“那出去吃顿饭?素斋,日料,法餐,意大利菜,喜欢哪个?”
傅真不为所动,拒绝得很干脆:“我吃沙县就好。”
晏启山揽住她,不赞同地笑了声:“过年吃沙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寒碜人。”
傅真停住脚步,迎着夜幕下风雪连天的城市,平静地笑笑,“就这一秒钟,有人挨饿受冻,有人穷困潦倒,有人风餐露宿,吃得起沙县已经很好了。”
晏启山终于觉察不对,伸手拉她胳膊,纳闷地讪笑:“怎么生气了?”
“没有生气。”傅真避开他眼睛,转向另一边假装看风景,“只是羡慕三哥矜贵人,不知道我们升斗小民生存艰辛本就是常事。”
晏启山是真的没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的问题,揽住她笑着低头哄到,“我错了,我是坏人。”
傅真抬头看他。他灰色的瞳孔倒映着她失态的表情。
她有些愕然自己的失态,猛然想起导师曾讲——
有些人你觉得他愚昧落后不可理喻,可对他自己来说,那是他祖祖辈辈艰难生存的经验。
有些人你觉得他矜贵奢靡不接地气,但其实于他而言,那只是寻常的生活,生存的必需。
每个人的三观从来都不是孤立形态,生活圈层、家世背景、教育经历是它的来路,而由此辗转发展的、未知人生轨迹,便是它去处。
要以平常心待一切人。这“一切人”里,既包括他人,也包括自己。
然后,她又想起中国有句古话:富贵三代才懂吃穿,五代方知文章,五代之后,才能教养出真正的贵族。
眼前这个男人,住在高阁里,从没接过地气。
是她自己,为那春色般的眼神,为那从容淡然的风骨,在这场相处里有了自卑,有了痛觉。
可人总要活在现实里。傅真收起情绪,摇摇头莞尔一笑:“我想,其实错的是我,我是个心思复杂的女学生,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
晏启山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灰色眼眸里倒映着下雪的世界。
傅真受不住这样的凝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挑刺寒碜不寒碜,吃不吃沙县。在现实面前,形而上的正义什么都不是。
按照小说桥段,惹恼金主的金丝雀,这个时候该软下身子道歉了。傅真打算依样画葫芦,学着点。
然而,晏启山却忽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真真,能认识你,我永远不会后悔。我只怕你嫌我居心叵测,年纪又比你大太多。”
这一幕集齐不少人低声惊呼,举起手机。
傅真顾不上害臊,伸手拥抱他,仰头,闭眼,淋着雪热切地与他缠绵接吻。
飞蛾扑向火时,其实不会觉得痛。
从那晚开始,除了偶尔去彩排话剧,他们几乎随时随地黏在一起。
在晏启山的坚持下,傅真飞速地习惯了窝在他怀里,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
其实一开始她很紧张,晕乎乎的根本什么也看不进去。到后来,如果开了投影机晏启山还没过来,傅真甚至要喊他赶紧过来当人肉靠垫。
倒也不是她这么爱看电影。而是她申请了CU东亚研究人文方向,UCLA东亚艺术电影研究,以及Yale东亚电影和戏剧研究……
这些学校,除了常规的绩点之类的要求,有的还规定要在申请材料里附加一篇研究方向的英文论文。而且,研究计划和个人简述不投导师所好,被刷没商量,不大量看书看剧刷片根本完不成。
影视剧嘛,难免有少儿不宜桥段。
晏启山笑言,没想到看电影这么浪漫的事,居然能变成煎熬。其实傅真也觉得煎熬,有几次她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他那里起来了……吓得他俩谁也不敢动。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有擦枪走火。
不过他也不老实,趁搂一块儿亲嘴的档口,该摸的不该摸的没少摸,还不忘评价她:“怎么这么丰满,哥哥怎么把持得住?”
该夸他君子,还是流氓?
傅真拿他没办法,干脆情趣睡衣,把他折磨得整宿失眠。然后第二天早早地起来,在他耳畔咿咿呀呀地开嗓,不让他睡。
反正俩闲人,不上班不上课,谁怕谁?
终于某日清唱,晏启山生气地抓住她,搂紧了,隔着她那片薄薄的蜜桃派实弹军事演习了一回。
傅真从此不敢作妖,见了他都不自在。
想起他那种嗓音和眼神,她就脸红成虾,整个人烧得发软……傅真好恨自己不争气,忿忿地指着他骂,“你这专门欺负小姑娘的老男人!”
晏启山有时候挺混的,毫不客气地揭穿她,“老男人怎么了?你明明很愿意被我欺负。”
不得不说,他掌握人心确实有一套。傅真只能掩面逃走。
时间在打闹中匆匆过。
期间傅真在洗手间接到家里打来电话。说是,因为新闻说雪灾会持续很久,所以表姑邀请她去家里住一阵子。表姑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谬论的拥护者。
傅真敬谢不敏,直言多年没联系突然主动献殷勤肯定非奸即盗。家里随即轮番打电话来骂,再次拿留学说事。她一言不发,挂了电话擦擦眼泪,骗晏启山说是被电影感动哭的。
晏启山从没追问,每次都拿旁的话哄她开心。
时光飞驰,转眼距离元旦只剩几个小时。傅真本打算自己准备晚餐。但晏启山拎起她的外套,招呼她,“别麻烦了,带你出去吃,顺便见见朋友。”
他的朋友都不是等闲之辈,傅真眼睛一亮,蹭蹭跑过去挽住他,笑问:“什么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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