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张家沟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比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
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1
这年寒冬,雪花像蒲公英纷纷扬扬。此刻,天快黑了。夜晚像极力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吞噬着白昼最后的光芒。他顶着脏兮兮似多年未洗的帽子走在路上,摇摇晃晃的仿佛风儿可以吹倒他。此刻,他从柳林镇买东西回来。
这个人穷愁潦倒,他的眼神空洞,步伐东倒西歪,显是喝了小酒。他的后背挂着邹巴巴的麻袋,麻袋里有两包盐巴、三瓶酱油,五包黄果树香烟,六瓶青岛啤酒。此时,地面积淀起的雪花散射出模糊的白光。天黑以前,没有赶回家,他可以借助雪光走回,他已经习惯了走夜路,一点儿也不在乎。
张家沟坐落在柳林镇东边,距离小镇十五公里,到清水县城则有五十三公里。这里有白虎山、张家沟、坪场坳等七个自然村寨,它们沿着小溪坐落在山谷两边相对舒缓的地方。这个美丽的山村合计一百五十户人家,五百二十三个人,贫困人口高达五分之一,外出务工人员高达百分之六十,它属于二级贫困村。
山谷间,小溪灌溉附近的稻田,蛇那样蜿蜒到张家沟沟口,再出来七八百米的地方有张家沟小学。张家沟小学并非张家沟独有,而是包括张家沟、阳坝、落佑等周围八个村子在内的集体公有财产,张家沟出资多因而得以冠名。
话说,老男人有着秀气典雅的名字,他是张清风。张清风不是头两回这样了。熟悉的人习惯了他,陌生人压根不会在乎他。他沿着柏油路慢慢走,别人三步路走完,他需要五步,老男人的腿瘸了。在这条路上这样走,他已经走过十多个春夏秋冬,可他还要继续走。将来某天,他还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灰色天空下,意境朦朦胧胧,辽阔的天地给人压迫,雪花静静飘落在人类的大地上。夜幕降临,张清风没能在天黑以前赶回张家沟。他像夜猫,像野狗,像无处可归的流浪汉,倒在柏油路旁边的雪地,他的眼神迷离,像是没有瞳孔。他今天喝酒了,醉醺醺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当然爬不起来。他的心是热乎乎的,可他看起来是那么没有力气,是那么肮脏,像乞丐。
多年来,他靠着政府的接济与亲族的扶持苟延残喘般活到今天。隔段时间就要喝醉酒,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逐渐消耗别人的同情心。他这是怎么了?没有人管管他?他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地方收留他?
是的!张清风家里空荡荡的,没有爹,没有妈,没有老婆,没有孩子,连给他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此刻,倒在雪地里,他就是睡到天亮再回,也没有人在乎。事实上,他每年都会在路边睡上个两三次。等来黎明,在太阳底下走路回家。他的家,还是家,只是没有家的意义。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生长在城市,瞧见张清风的家,你肯定会觉得,他住的地方不如高端猪圈。
时间插上翅膀飞到三十年前,那时候,张清风不是单身,不是醉鬼,他有爹,有妈,有老婆,有孩子,有活着的意义,有积极进取的干劲。那时候,他在张家沟风头正盛,春风对他有额外的照顾,可谓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他住着砖头造的新房,夜晚搂着漂亮的老婆,他老婆的□□奶牛那样肥硕,身体柔软丰满,惹得张家沟没结婚的男人吞口水,结了婚的男人在搞自己女人的时候幻想成跟他老婆偷情。他的酒席热热闹闹,是那些年张家沟最有面子的。他的老婆也最给力,直接给他生出大胖小子。多年后,张清风见人就说起往昔岁月的风光,昔日风光却反衬出今日的落魄。他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候,可谓村前村后,风光无限。他俊朗挺拔英姿飒爽,给人总能勾引到姑娘的感觉。
亲爱的朋友,有些话像不断拍打堤坝冲击回旋的浪花。我觉得,我应该把它们吐露出来,却又没有勇气表达。经过漫长的挣扎,我还是鼓足勇气把它们写到这里。因为这些都是真实的,至少,这是我内心以为真实的想法。
朋友,你别嫌我啰嗦。人生不能保持进步,不能推进事业,从前风光无限只衬托出今日的落寞。所以,无论是谁选定的道路,他都回不到曾经,他都没有失败者的退路可言。张清风就是这样的男人,他人生前期仿佛透支未来,相对张家沟另外那些人还是太顺风顺水。风雨像海浪拍打堤坝摧残着张清风,他被打倒了。严酷的生活跟前,张清风没能经受考验,他还没有反抗的余地。
2
同样遭遇风雨,同样遭受厄运,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与张清风都是张老三的孙子。一前一后,他们的差距是那么明显,他们在张家沟,一个是在云端最有名气的,一个是在泥地最有厄运的。有名气的那个,无疑是他们那伙人里最成功的。泥地里的则是张清风,那么,在云端的人又是谁呢?他是张秋水。
张清风五十四岁这年,张秋水五十九岁。张秋水回顾来时走的路,他觉着自己的人生相对完整,余生不会有高山低谷般起伏,他只剩养老。总体来说,他曾像瘸腿的张清风跌跌撞撞,摸着石头过河,可他得到了命运的眷顾。
许多年前,空中有几朵雪白的云朵静静漂浮着,远远看去像帆船停泊在蔚蓝色的天空,无风无雨,没有蟋蟀鸣叫。太阳火盆般高高悬挂在天空。山坡上,庄稼地里的庄稼叶子都枯萎了,奄奄一息被人撒了层灰似的毫无生气。
在后山锄地,张秋水右眼皮虾米般胡乱地跳,强烈的厄运感在他心头涌动。他停住手里的锄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无力。这种情绪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解释,或说无法感同身受。它没有逻辑与理性,却让当事人深信不疑,不由自主地要按照这种情绪行动。是的,正如你猜想的,他家出事了。张春水的孩子,叫春来。春来,今年二十七岁,年轻有为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却死于车祸。
远远望去像蛇那样蜿蜒的水泥路,春来是那么熟悉,没有人料想到春来在这么熟悉的地方突然死去。从学摩托到称雄春天村及周围几个村庄,仅仅三个月。为此,他曾得意地宣称,他要把摩托车赛到全国冠军!
说这话时,春来意气风发,情绪明显高涨,可谓踌躇满志。村里,大叔却泼他冷水:“你这车技在春天村倒是牛的,放在全国就扯淡了!”
春来这个人从小不听话,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倔强,他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属实死心眼死脑筋。为证明自己可以,曾有段日子,他日夜不停地专研赛车,像极了沉浸在数学世界的陈景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他还经常在荒郊野岭练车。天长地久,没能弄出结果,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清晨,阳光明媚,刚刚爬出山头的太阳没有照射进春天村春来家。他已起床,他用水龙头里的清水冲洗脸颊,穿上外衣,像往常来到里屋跟他奶奶说等会他要到镇里去看老婆孩子。他奶奶提醒他:“路上小心,慢点开车。”
急转弯,摩托车遇见大货车,交通事故诞生,这场事故夺走他的性命。肇事司机在车上,他意识到事件严重的瞬间,他的心凉了,脸色如土。下车,他看到眼前的场景,可谓惨不忍睹。他浑身无力双腿麻木般跌坐在原地。恢复理智,他才拨打急救电话。救护车赶来现场拉走地上的尸体。附近派出所的警察闻讯赶来封锁现场、拍照、备案。对警察来说,这类事已屡见不鲜。
野草肆无忌惮地侵扰着山间小路。路边,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清风阵阵,吹动不远处行人喝光水后丢下的矿泉水瓶。水瓶哐当哐当滚落到山坡下面的草丛。救护人员眼里,死者的尸体像摊烂泥在水泥路上散开,鲜血与灰尘混合,伤口有许多沙子。这个年轻人的血肉模糊,他的鲜血迅速冷却凝固,成为暗紫色。血腥味漂浮在空气当中,苍蝇闻着气味争先恐后般扑上去。
失去生命特征,救护车上的负责人当机立断,用救护车载着尸体直奔火葬场。救护车扬长而去,肇事司机脸色惨白瘫倒在地。他惊魂未定,像是失去了希望,宛如死人。无论死去的人,还是活下来的人,他们都痛苦、倒霉!
3
死人不会有感受,有感受的是活着的人,死人的感受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给活人的,由活人去承担那份刻骨铭心的忧伤与痛苦。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为新拉来的尸体进行清理。从皮肤与脸上的褶皱来看,她上了年纪,是位大婶。此刻,她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态度却极为认真地清理着这具死尸,动作异常娴熟浑身透露出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大婶认出他是春来,她看着失去生命的他,哲学家那样感慨人生,感慨生命的脆弱,感慨人生的无常。这孩子以前还来她家找过自己的女儿,跟他女儿曾有段恋情。这件事让她意识到从前没有思考过,甚至没有怀疑过的事情,那就是生死。
生死到底是谁说了算?没有人知道。当然,这样的想法瞬息而逝,她庆幸女儿没有选择他。否则,死去的就是她女婿,而不是路人。既是路人,她没有其他义务。作为路人,她对年纪轻轻的死者表示惋惜。
透过火葬场的院子,窗外传来摩托车轰油门的声音,张秋水骑着摩托赶来这里。他看着春来,心脏碎裂的感觉猛地蔓延至全身,像毒蛇紧紧缠绕着他,似要把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一种窒息、胸闷、难受的感觉,此刻正折磨着这个土地上孕育出来的庄稼汉,使得他滚落出混浊的热泪,控诉人生无常。
庭院附近,老槐树上了年纪,它见证了太多生离与死别,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给人沧海桑田的厚重感。就在老槐树跟前,张秋水注视着没有灵魂的沉重的肉身。他回想起前尘往事,眼睛失去光亮,给人死鱼眼睛的感觉。
他身边站着春来的三叔,三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里嘀嘀咕咕说道:“怎么说没就没了呐?!”朋友,我不得不感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他已不是第一次经历生死。十二岁那年,他死了爷爷,懵懵懂懂的,他不明白生死的含义。对亲近之人的离开,他没有深入骨髓的伤痛。只是,偶尔看着张家沟其他孩子有爷爷,他会心生羡慕。
张秋水的爷爷是老头儿,他是张家沟出了名的水鸭子。俗话常说,淹死的都是水鸭子。是的,这只出了名的水鸭子后来被淹死了。响彻云霄的雷声在天边轰隆隆地滚动,猛烈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闪电散发着焦香。这时,天空阴云密布,太阳被乌云掩埋在深处,狂风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着云贵这片高原。几分钟后,瓢泼大雨,家家户户的玻璃窗正被水冲洗着。
这个年代,张家沟这些偏远的地方条件艰苦,还在用煤油灯。方圆十几里,只有柳林镇有电灯可用。屋里漆黑,唯有煤油灯微弱地释放着光芒,很快要燃烧殆尽。杨老梅招呼孩子睡觉,她跟张著江有五个孩子,分别是老大张洪水、老二张春水、老三张夏水、老四张秋水、老五张冬水。其中,老大张洪水已经起炉灶独立门户。老二张春水出嫁,不住张家沟。他们家现在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里面,老三张夏水跟老四张秋水是长相极为相似的双胞胎。
张秋水跟张夏水睡在同个房间,回到里屋脱鞋脱衣爬到床上,双手交叉枕着头仰躺在木板床上,他注视着窗外的夜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盛夏的暴风雨偶有闪电打在远方山巅,不由得让少年心想要是雷打到头上,肯定死翘翘。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偏远山村的孩子大多睡得早起得早,因为他们家里没有煤油灯让他们挥霍。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为了地里的事情忙活。
黎明,拂晓时分,晨雾浓郁,东边逐渐泛起鱼肚白。张秋水没有穿衣起床,他躺在被窝里磨蹭,他知道今天没有啥事干。此刻,窗外有声音传进屋来。
“大湾河涨水,我去看看可不可以捞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张秋水知道他爷爷在说话,他爹回复他爷:“你小心点!”张秋水想象屋外父子对话的场景,像往常的吃饭喝水,寻常普通,没有任何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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