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黄昏。

溪流边,一匹瘦弱老马迟缓而行。

夕阳的余晖从后面照过来,将马背上的孤独身形,拉长成了细瘦的影子。

终于,老马挨扛不住,前腿扑地,趴伏在了溪水边,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了。

因为坐骑扑地,马上的人来不及反应,也“扑通”栽了下来,直接栽进了溪水里。

凉沁沁的溪水搂头盖脑地打上来,让已经筋疲力尽的人,瞬间清醒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卫央一骨碌身从溪水中坐起,接着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费力地坐在岸边,卫央浑身上下如落汤鸡一般。

冰凉的水液透入左臂的伤口,让麻木的肢体,重又有了疼痛的感觉。

真疼啊!

卫央扯了扯嘴角。

她向来不惯有太多表情,就算伤口深可见骨,五官也没有过多的变化。

卫央扯下绑缚着伤口的布条。

白色的布条,早就被浸染成了血红色。

可惜了……

卫央在心里默念一声。

她仍记得这根布条还在它主人身上时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记得它主人的模样。

卫央从怀里摸出金创药,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药粉触到伤处,钻心地疼。

她强忍着痛意,抖手扯下袍襟一角,裹住了伤口。

闭着眼睛,缓了好久,卫央才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溪水洗干净那根染血的布条。

可惜,无论她怎么洗,都没法回复本来的面目了。

卫央不敢用大力气搓——

搓碎了,她就连最后这点念想都没有了。

小心地将布条贴身收好。

卫央打量着那匹老马。

马太老了,而且是一匹已经断了前腿的老马。

骑不了,连路都走不了了。

卫央的心头涌上难过。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连逃命的坐骑,都没有了。

她搬不走这匹老马。

荒山野岭的,她也寻不到帮助。

就算有人家,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敢去求助吗?

卫家的人,只有战死沙场的,没有屈辱求生的!

许多许多年前,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响在卫央的脑中。

卫央心里又是一痛。

她挣扎着站起身,甚至不敢看向老马的眼睛。

从马鞍上取下了枪袋,背在身后。

这是她家祖传的神枪,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枪。

沉默良久,卫央终是拔.出随身的匕首。

匕首锋刃的寒光刺痛了她的双眼。

卫央缓缓抬头,对上了跪伏在她面前的老马。

老马识途,亦通人性。

它又何尝不知道此刻的境况?

卫央看到老马湿漉漉的双眼,攥着匕首的右手,狠狠抖了抖。

老马“噗噗”地喷了两个响鼻,竭力把头向前伸。

它已经太老,而且受了重伤,不可能再像年轻时候那般,发出“希律律”的咆叫。

卫央的眼角不禁湿润。

她很想像平时那样,把手臂前伸,让老马亲昵地用脑袋蹭一蹭她的胳膊。

可她知道,若是那样,她就再也无法狠下心了。

老马知道自己已无力再向前伸,便耷下脑袋,闭上了眼睛。

它已经预知了自己结局。

看到这一幕的卫央,猛地将匕首掷在地上。

她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直到身影消失成了一个黑点……

大楚京城,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单看城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就不是卫央的老家能比得了的。

卫央头上扣着一顶斗笠,肩背枪袋,身上是半旧的青衫,下襟还缺了一角。

任谁看到,都会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江湖落拓客,没什么起眼儿的。

卫央并未急着入城,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在城门口寻看了一番。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张贴的画了她的图像的通缉榜文。

卫央不觉失笑——

这里是京城,卧虎藏龙之地。她在老家做下的那点子事,怎么值得被贴在京城的城墙上呢?

所以,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吧?

卫央压低了斗笠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她随着入城的人流,顺利进了京城的大门。

卫央没心思观赏京城的繁华胜景,那些传闻中的新鲜好玩,此刻于她都是奢求。

为了活下去,她必须马上去寻一个人——

一个高人。

一个能助她活命的高人。

宁裔,人称“宁大官人”,是大楚响当当的人物。

卫央在老家的时候,就曾听江湖上的人说:在京城的地面儿上,只要犯的不是造反谋逆的事儿,入了宁大官人的眼,就能保住性命。

卫央没见过宁裔其人,更不确定这个传言能有几分真。

但是现在,她必须得试一试——

她得保住命,不止为了活命。

人生地不熟的,卫央当然不敢冒冒失失打听宁裔的住所。

她只能循着“江湖传闻”,去找一家叫做“岁月静好”的铺子。

单凭这个名字,卫央实在猜不出这间铺子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

直到她站在了这间铺子的门口,听到了里面吆五喝六的喧闹声。

“岁月静好”,居然是一家赌坊?

卫央抬头,盯着上面的金字牌匾,以及那一手怎么都看跟“静好”搭不上边儿的张牙舞爪的字,觉得自己可能眼睛瞎了。

有那么一瞬间,卫央只想转身就走——

这就是所谓的“宁大官人”?

开赌坊的?

卫央最终还是强忍着厌恶,推门进去了。

赌坊里面,一张张赌桌前都围满了人,足见生意不错。

时时有庄家的叫喝声,以及赌客的咒骂声,传入耳中。

卫央目不斜视,径直向前。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最靠里面的桌台上的瘦高汉子就注意到了她。

见她径直朝自己走来,瘦高汉子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瞄了瞄她身后背的枪袋,似在盘算着两厢对战,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待得卫央走近,瘦高汉子早已换了一副笑脸:“小哥儿是生客?想玩儿什么?牌九?骰子?叶子牌?还是咱们当家的新——”

“请问,宁大官人是在此处吗?”卫央打断了瘦高汉子的絮叨。

恰在此时,赌坊的大门被再次推开。

“你说啥?”瘦高汉子仿佛根本没听到卫央在说什么,眼睛犹盯着大门。

卫央皱眉:“我说,我想求见宁大官人……”

话音未落,就被瘦高汉子扯住了衣袖。

“老项!你先顶着!”瘦高汉子一面朝不远处同样呆呆盯着大门的壮汉喊着,一面扯了卫央,没命地往后院跑去。

这是被鬼撵了?

卫央左臂的伤口被扯痛,心想。

她怎么都没想到,拜见宁大官人的画面,会是这样的。

被扯走的瞬间,卫央余光瞥见赌坊门口进来的人——

鹅黄衣裙,身姿纤柔……

竟然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跑到赌房里,做什么?

两军对垒,千军万马,喊杀震天。

突然,周遭的一切,都化作了无边的血色,一直一直漫染到天际。

只有一个人,拖着伤痕累累的残躯,在仿佛永无尽头的血红之中,踽踽而行,孤寂,寥落……

天地一片苍茫,竟无归处。

宁裔霍的睁开了眼睛。

噩梦惊醒。

恍然四顾,她发现自己仍旧躺在自家花园中的美人榻上。

面对着的,仍是那条自城外引进来的溪水。

溪水萦绕整座花园,氤氲着袅袅水汽,时而有调皮的游鱼摆动尾巴,搅动着溪水,发出哗啦啦悦耳的音声。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宁裔略松了一口气。

她抹了一把后颈,摸到了一手掌的汗水。

梦中的一切,都如镂刻在脑中,挥散不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梦见那样的情境,也许那是她的前世,亦未可知。

宁裔为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而失笑。

顺手自旁边的桌上拿了点心吃了,又抿了两口尚温的茶。

点心是仿御造的,酥糯爽口,很符合宁裔喜好甜食的口味;茶是江南上品的好茶,刚好配点心。

吃喝不愁,逍遥自在,偶尔寻点乐子……大概宫里面的皇帝,都没有她的日子,过得舒坦吧?

吃了点心喝了茶,宁裔正盘算着要不要钓两尾鲜鱼晚上孝敬老娘。

想到老娘怕是又得埋怨自己“杀生不惜福”,怕是又要念一百声佛,然后把已经将死的鲜鱼放生,宁裔便觉得耳朵都疼出茧子了。

罢了,还是去街市上买两匹鲜亮衣料,给老娘做件新衣衫吧!

“当家的!”一声吼打断了宁裔的思绪。

宁裔掏掏耳朵:“刘三,告诉你多少回了,能不能斯文些?我又不聋……你是何人?”

她边说着边转过脸,看到了跟在刘三身后的卫央。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的卫央。

“你不是想见我们当家的吗?真佛就在眼前!”刘三颇骄傲地向卫央介绍。

岂料,卫央似有两息的失神——

看着宁裔,竟是一时看呆了眼。

这都在宁裔的意料之中。

她甚至能想到对方的脑中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无非就是“宁大官人好生英俊,真好气度,衣品也好”……

不过,眼前这个看自己看出了神的小姑娘长得也不赖,只是落拓了些。

哦!她是做女扮男装打扮,随她吧。

宁裔勾了勾嘴角。

这就使她流露出一股子痞气,趁着她那张俊美的脸,很有几分风流意味。

卫央蹙了蹙眉,浑没想到传闻中的宁大官人,是这样的……

“见过宁大官人!”卫央如男子般拱手行礼,“小人白五,早闻宁大官人豪名,特来投奔。”

“白五?你姓白?”宁裔挑眉。

我娘姓白。

卫央在心里应了一句。

她略一迟疑,终是应道:“是。姓白,行五。”

宁裔微微一笑:“投奔我做什么?我是正经生意人,又不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

说罢,朝刘三道:“拿十两银子给这位英雄。请她另谋高就!”

刘三听得“啊?”了声,看看宁裔,又看看卫央,迟疑着要不要现在就去取银子。

卫央全没想到,只和宁大官人打了一个照面 ,就被对方送了闭门羹。

卫央也不是个傻子,稍一思索,便知道差在了哪里。

她于是朝着宁裔一躬到地:“宁大官人恕罪!是我错了!”

宁裔轻呵:“怎么说?”

卫央于是知道,自己的一切,或许早就被宁裔看破了。

若说初入赌坊,甚至初见宁裔的时候,卫央还对“宁大官人”很有几分不屑,此刻她不得不服气。

既服气,卫央的语气就由衷恭敬起来:“小人姓卫名央,青州人氏。因为得罪权贵,招惹了官司,不得不远走他乡。久闻宁大官人仗义疏财,为了生计,小人便到京城投奔,请宁大官人赐我一条活路!”

这话说的,可谓卑微之际。

不仅承认了自己之前撒谎,连根底也都和盘托出了,还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宁裔的手中。

“青州?平县县令之子重伤不治的案子,是你做下的?”宁裔忽道。

卫央愣怔住。

宁裔什么都知道。

“是。”卫央老老实实地应答。

“听说,那县令之子是想强占民女才死的?”

“是。”

“这样的人,该死。”宁裔笑道,仿佛天大的事在她这里都算不得什么。

卫央刚被她的举重若轻骇得缓不过神来,突然听到她问自己:“你使双枪?”

宁裔这是看到了卫央背后的枪袋。

“是单枪,”卫央回答,“这是我祖上传下的枪,由两半组合而成。”

她知道宁裔这是在考量她的能耐,遂向宁裔道了罪,自背后枪袋里掣出两截枪身。

“喀拉”一声脆响,两截枪身被卫央合在了一处,成了一条银光烁烁的长.枪。

宁裔的脑中霎时间似被闪电击中——

两截枪身,银光烁烁……

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浮现在她的脑中。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随着几声急喊,之前被刘三嘱咐“你先顶着”的项大,急慌慌地跑了来。

“你慌什么?”被宁裔鄙视地瞪了一眼。

她觉得她真该好好教教手下规矩,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

刘三看到满头大汗跑来的项大,猛地一拍脑门。

他就恍惚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得禀报宁裔来着——

这会儿他想起来了。

看项老大这怂样子,怕不是那位又……

刘三的汗也下来了。

“当家的,是那个李……姓李的丫头,又……又来了!”刘三急道。

宁裔嘴巴微张,显然也是略吃惊。

她好歹还有点儿大将风度:“你们打发了她不就得了?”

“我、我……”刘三涨红了脸,“我被她赢了……”

宁裔嘴角微抽:“她把你赢了?”

“是……是啊!”刘三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了。

又愤愤道:“往常,那丫头赢了五两银子就走人。这回……这回她赢了二十两还不罢休呢!”

“当家的,再这么下去,咱们场子的名声就完了,”刘三担心道,“一个小丫头都能赢得咱们人仰马翻的,以后还不得谁都以为咱家好欺负啊!”

卫央手合长.枪,原想着在宁裔面前施展一番能耐的。

这会儿显然不合时宜了。

宁大官人遇到了难处,卫央太想赢得她的信任,遂自告奋勇道:“大官人需要助力吗?小人愿为大官人效劳!”

宁裔听得嘴角微抽,尤其看到卫央手里正握着一杆长.枪。

“咳!不必了……”宁裔摆摆手。

用武力对付一个显然不会拳脚功夫的小姑娘,太不像样了。

“岁月静好”是赌坊,又不是流氓窝子,宁裔丢不起那个人。

作为东家,宁裔鲜少出现在“岁月静好”里。

她嫌赌坊里气味腌臜,又吵闹——

赌鬼能干净到哪儿去?吆五喝六的能安静到哪儿去?

然而,这一次,因为李漱玉,宁裔不得不现身于赌坊。

未到赌坊门口,宁裔仿佛已经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听到了里面乱营营的各种叫骂声。

麻烦!

宁裔先在心里把李漱玉骂了个透:一个姑娘家家的,好端端的跑到赌坊里做什么?她家大人都不管教她的吗?

与宁裔料想的不同,赌坊里莫名地安静,连每日袖着手窝在门口,没钱赌却赌瘾大、看人家赌钱过眼瘾的老头都不见了踪影。

“人都在那儿呢!”刘三眼尖,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张赌桌。

宁裔挑眉——

好家伙!几十号人,都聚拢到那张赌桌去了。

里三层外三层,想钻进去都难。

最难得的,几十号人皆安静如鸡。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更像是被吓着了,一个个的,都圆着嘴、瞪着眼,不说话。

若不是一抹脆生生的属于女子的声音响起,宁裔都要以为她的赌坊里被下了蛊。

“我就再赢十两银子,凑够五十两就走。”女子的声音很年轻,犹带着几分志在必得。

“姑娘当我这里是钱庄子吗?”宁裔朗声开口。

在场众人,皆被突然出现的一行人吸引了目光。

刘三和项大知道他们当家的爱干净,特别不喜欢陌生人靠近,遂推分开众人,为宁裔让出一条通路来。

如此一来,宁裔便将内里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熟悉的赌桌。

赌桌左右各立一人——

一侧是被赢得面如土色,听到宁裔的声音如释重负,投来求救眼神的庄家;另一侧,则是一名鹅黄衣衫的少女,身姿纤柔,容貌秀美,眉宇之间还带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极为违和的书卷气。

书卷气?

一个出入赌坊、精擅赌技的女子,居然富有书卷气?

宁裔心里“哈”了一声,觉得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宁裔打量李漱玉的时候,李漱玉也在打量宁裔。

“你是这里的东家?”她看着宁裔道。

没有寻常女子看到自己的时候,失神甚至害羞的表情。

宁裔心里划过一阵失落——

这姑娘不会当自己和周围这些腌臜男人一样吧?

宁裔向来自诩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的。

居然被这么个模样既好看、声音也好听、颇合她眼缘的姑娘无视了美貌,宁裔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那又如何?”宁裔捻起桌上庄家面前的三枚骰子,随手掷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三枚骰子皆是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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