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雨

张仪先时因欺楚一事已不受众朝臣待见,丹阳、蓝田一战,嬴华战死沙场更是惹得朝臣们连连咒骂。

那些宗室老臣更是直接将嬴华的死归咎到他身上,有了宗室们撑腰,一些早已看张仪不顺眼的官绅贵胄更有底气了,频繁地在上朝时对张仪冷嘲热讽,想方设法地反驳他的提议,让他难堪。

张仪倒是不甚在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恶言恶语不甚理会,然而这种态度更让那些朝臣恼怒。

年前,嬴驷生了一场大病,卧榻近半个月才有所好转,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凄入肝脾,一蹶不振,现如今风和日暖,仍是一脸憔悴。他虽在朝堂上正襟危坐,却是日渐消瘦,玄黑色的王袍变得松垮,前襟下垂出数道褶皱。

朝臣们个个精明,已开始暗地里拉帮结派,商榷立储之事,王储之位嬴驷迟迟未定,他不动声色,任凭宫中的流言蜚语在自己耳边流窜。

这也是众朝臣们敢于公然挑衅张仪的原因之一,但总体而言,双方没有激烈的纷争,直到张仪又一个大胆的提议,引得朝臣们积蓄已久的怨恨彻底爆发。

某日上朝,张仪提出秦国应当将汉中之地归还楚国,以重建秦楚之好,楚国于秦国是十分重要邻邦大国,不可彻底决裂,需谋长远,以免楚国韬光养晦,有朝一日再与齐国结盟一同攻打秦国。

这提议直接在朝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文武百官齐声反驳。

文官抨击张仪言语荒谬、反复无常,总以这些邦交手段将各国玩弄于股掌之中,简直是老奸巨猾。

有的宗室老臣直言张仪三番五次损坏秦国名誉,全因他为外邦之人,毫不在意秦国的脸面,先时面不改色地戏弄楚国,如今又使秦国奉上汉中之地赔罪,着实可笑!

武官们更是愤然暴怒,呵斥张仪居庙堂之上,高枕无忧!那汉中之地可是数万将士们拼死打下的,嬴华将军更是因此而牺牲,如今又将其归还楚国,实乃荒谬至极!

也有武官斥责他小瞧秦国的实力,秦国如今威震四海,秦军如狼似虎骁勇善战,倘若齐楚二国真要联盟,秦国打他个七零八落不在话下,何惧之有?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文武百官的咒骂声似山洪海啸,一阵高过一阵,铺天盖地的向张仪袭来,张仪的脸上淡然如初,腰杆笔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嬴驷。

龙椅上,嬴驷面色凝重,不言语,对朝中激烈的争辩置若罔闻,他垂着眼帘,眼底神光晦涩难明。

最终,嬴驷称此事再作商议,宣告散朝。

——

“安羽哥哥,何为逐鹿中原?”

王城校场内,楚暄与嬴稷漫步在小径上,四周皆是士兵们习练的方阵,号角阵阵,战鼓声声。

“殷商末年,帝辛虐极,文王欲起兵伐纣,为天下万民解忧,故问太公望如何为之,太公望对曰,‘行吊民伐罪之道,以扶民心,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人皆有分肉之心。若同舟而济,济则皆同其利,败则皆同其害。’若天子昏庸无道,民将起而攻之,群雄并起,争夺天下。”

二人向射击场走去,楚暄继续道:“鹿即指天下,中原乃天下之心,秦国地处西方,需东出崤函,入主中原,以夺得天下,这便是你父王和历代秦君的壮志雄心。”

嬴稷眼中闪着亮光:“父王是想做天子吗?那样可威风了!”

楚暄笑道:“也不单单是因为威风,若能统一天下,便能熄灭这百年来的烽火狼烟,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如此一来,天下百姓就不必再受战火纷扰、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之苦。如今的秦国,在丹阳、蓝田之战大获全胜,重创楚国国力,威震中原列国,又有魏韩作盟友,与燕国有联姻之盟,照这样的局势下去,或可一统天下。”

嬴稷喜悦:“秦国有父王,还有疾王叔、张子、司马将军,一定可以很快实现!”

楚暄摇头:“没那么容易,如今只算是起步,秦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少则也要大几十年,或许……下一任秦王可以做到。”楚暄含笑看着嬴稷,余光瞥向箭棚内的两个身影,停下了脚步。

嬴稷循视线望去,只见嬴荡正处箭棚中,开弓望着远处的箭靶。

“荡哥哥也来了,话说回来,我都好久没和他结伴同行了,自从上次巴蜀回来,就见得少了,他好像……跟我不亲了……”

楚暄注视着箭棚中的二人,见嬴荡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矢,设于弦上,摆好姿势,定神少顷,臂力一展,霎时间三支箭矢疾射而出,正中靶心。

楚暄已有几年未见嬴荡,如今的他身材更加高大魁梧,体格健壮,气质沉稳了不少,已不复儿时那般蛮横跳脱,此刻正屏息凝神望着箭靶,浓眉若刀锋,斜飞入鬓,双目迥然,那种对武学的着迷与沉静的神态一如既往。

他身边还站着个人,个头比他稍矮一些,一袭广袖玄袍垂地,袖摆随风飘荡,晃着鲜红刺目的赤云纹,其人肤色冷白,略显病态,微垂的双目中蕴着一丝阴冷之气。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二人先是一愣,继而勾起唇角,眯着眼打量起来,犀利的目光投射到楚暄脸上,看得楚暄皱起眉头。

片刻后,他回过头拉了嬴荡一把,二人一同离开了射击场。

待二人走后,楚暄和嬴稷再度前行,步入箭棚,楚暄问道:“方才那位也是王室公子吧?”

“对,他叫嬴壮,与荡哥哥同住一府。我听闻他的生母是母后的媵侍,前些年因病而逝,母后便将他带在身边,视如己出。”嬴稷顿了顿,皱眉道:“我不太喜欢他,他来之后整天缠着荡哥哥,荡哥哥都不陪我玩了。”

楚暄淡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抚道:“没关系,我可以陪你。”

“好!”嬴稷欣喜点头。

“上次那份兵书给你父王看了吗?”

“看了!父王很高兴,这些时日常来太华宫与我谈天,娘可高兴坏了!”嬴稷满心欢喜,拾起长弓,摆好架势,射出一箭,直中靶心。

楚暄夸赞:“稷儿箭术真不错!”

嬴稷嬉笑:“是我二舅教的!”

“你二舅,可是芈戎将军?”

“对,二舅原先在大散关军营,娘很是想念他,便向父王撒了个娇,希望二舅回咸阳,父王就同意了。如今正在这王城校场任军尉一职,操练新兵。”

楚暄莞尔:“看来你父王很是宠爱你娘亲啊。”

“是啊。”嬴稷凑近脸,压低声音,“他们还经常在夜里……干羞羞的事……”

“啧。”楚暄嗤笑,“你怎么还偷听呢?”

嬴稷羞红了脸,急忙解释:“我没有!是他们声音太大了!整个太华宫的人都听到了!”

楚暄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嬴稷目光闪躲,红着脸笑问:“安羽哥哥,成亲的男女都要干那种事吗?”

楚暄哂笑:“你以后成亲了就知道了。”

“那……你会成亲吗?有心仪的女子吗?”嬴稷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楚暄一怔,顿觉尴尬:“我……我暂时不想这些,应该……不会成亲吧……儿女情长大多劳费心神。”

嬴稷拉住楚暄的手:“那我也不成亲,你不成亲我也不成!”

楚暄扑哧一笑:“你小小年纪,说这种话未免过早。”

“我不小了!我已经十五了!女子这个年龄都成年了。”嬴稷再度拾起弓箭,射中靶心。

楚暄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暗叹,倘若方才的话是林辙说出口的,该多好。

一道尖利的箭啸声倏然入耳,一支利箭横空出世,冲向箭靶,将嬴稷射的那支狠狠刺穿,毫不客气地钉在靶心上。

二人震惊,转过身望向射箭之人。

数丈开外,林辙从马背上下来,向二人快速走来。

楚暄目露欣喜。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林辙目不斜视地紧盯着楚暄。

“我陪稷儿来校场练箭术。”他看向一旁的嬴稷,见对方仍旧沉浸在震惊中,呆呆地望着那支箭矢,对林辙介绍道,“这位便是公子稷。稷儿,这是我……弟弟,林辙。”说话间轻拽了下嬴稷的袖袍。

嬴稷回过神,看向林辙,恍然道:“原来你就是林辙,我听荡哥哥说你箭术了得,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

林辙缓缓将目光移到嬴稷脸上,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冷淡,片刻后拱手道:“下官拜见公子稷。”

嬴稷上前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林辙不自在地直起身子,顺带将手抽回,退后半步,挨着楚暄站,不再理会嬴稷。

不知为何,他对嬴稷本能地排斥,回想方才在远处见二人相谈甚欢,嬴稷拉着楚暄的手,看他的眼神雪亮亮的,林辙便觉得恼火。

他怎么还拉哥哥的手呢?!

林辙越想越气。

楚暄尚未察觉林辙的异样,侧过身将林辙骑装上的马毛拍干净:“你练兵结束了?今日挺早的。”

“嗯。”林辙露出温和的笑容,身体略向前倾,挡住嬴稷投来的视线。

这距离令楚暄行动不便,他向后退了半步,林辙紧随其后,楚暄也懒得搭理,对嬴稷道:“阿辙十三岁射箭就百发百中了,有空让他指点指点你。”

嬴稷欣喜:“好啊!现在就可……”话音未落便听林辙淡淡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吧。”

嬴稷脸色一僵,顿觉尴尬。

楚暄看了眼碧蓝色的天,疑惑道:“这才不到未时,离饭点还远着呢。”

林辙拽起楚暄的手,不耐烦道:“哥哥,我今天好累啊,改日吧!”

楚暄看出了他的不情愿,觉得莫名其妙,见嬴稷愣在一旁,他有些愠怒,正准备开口指责时,耳边传来一道磁性且略显慵懒的声音:“稷儿,我来教你吧。”

楚暄循声望去,见一名身姿高挑,俊逸不凡的少年正站在嬴稷身后,看着自己,那双含笑的杏眼波光流转,似有勾人心魂的本事。

楚暄与他对视,心道:这人的容貌十分惹眼,似乎在哪儿见过。

嬴稷扭过头,看着来人,意外道:“大哥。”

“稷儿,林小将军累了,让他回去歇息吧。”嬴恽凝视着楚暄,片刻后又将视线转向身旁的林辙,对他极轻地挑了个眉。

“哦,好。”嬴稷点头,对楚暄道,“安羽哥哥,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大哥再练会儿。”

未等楚暄开口,林辙直接将他拽到自己胸前,并帮他转了个身,“哥哥,走吧。”他一手揽住楚暄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出箭棚,越走越快,握着楚暄肩头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你走这么急作甚?”这速度半点儿不像累着的样子,楚暄对他今日的态度十分不满,扭头望了嬴稷一眼,林辙突然加快脚步,令他险些踉跄,只好认真地向外行去。

嬴稷呆愣愣地看向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凝聚在林辙的手上。

“稷儿,别看啦,还练吗?”嬴恽三箭齐射,清脆的落靶之声抽回了嬴稷的思绪。

“哦,好。”

——

二人出了校场,林辙又快速把楚暄塞进相府的马车。

上了车,楚暄甩开他的手臂,有些恼火:“你这行走速度哪里有半点累的样子?”

林辙愣了一下,再次厚着脸皮粘上去,笑嘻嘻道:“哥哥,我真的累了,而且浑身酸痛,你让我靠会儿吧。”说话间已经双臂缠绕在楚暄腰上,头枕着肩膀。

楚暄心中怒火未息,不吃他这套,将他手臂重重地掰开:“手拿开。”可他使尽了力气,也未能撼动分毫,林辙的手臂就跟铁箍一样紧扣着他的腰。

楚暄放弃,抬手重重推了下林辙的脑袋:“你今天怎么回事?刚才什么态度?你知道刚才那是谁吗?你怎可这般目无礼法?”

林辙皱眉,不悦道:“不知道,管他是谁,哥哥你就这么护着他吗?这么喜欢跟他腻在一块儿?还陪他来校场,你都没特意来校场看过我!”手上的力气不住地增大。

楚暄被他勒得有点儿岔气,极度不适,又因他最后的话怒气上涌,提高了音量:“什么叫喜欢跟他腻在一块儿?我是他侍读,与他随行是我的职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瞎闹什么?而且你最近怎么回事,时不时就搂搂抱抱,纠缠不休的,你我都已长大,不可再像儿时那般卿卿我我,两个大男人这般肢体纠缠成何体统?!”

回想这些时日林辙莫名的撩拨,自己又需要极力克制,两相抵触时常令他内心焦躁烦闷。

感情这事儿便是如此,明知道不可踏足需避而远之,可一旦尝到一丝甜头就忘乎所以,越发地想要汲取,沉浸其间,逐渐被吞没了理智,不可自拔。

可他还是要戒掉,就当作是一种修行,长痛不如短痛,不可在这种荒唐之事上沉沦。

而林辙完全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并越发得变本加厉,楚暄觉得像林辙这样的木头脑袋,定是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还误以为是亲人间正常的亲密接触,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和林辙理论,今日恰巧抓住时机,借着愤懑将内心的想法一股脑儿倒出。

可他说完,心脏就像被锥子凿了般疼。

林辙身子僵住,呆呆地看着楚暄,半晌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嫌弃我了……”他一点一点地松开手,眼底一片赤红,巨大的失落将其笼罩,眸间浮上一层水汽。

这副模样把楚暄看得震住了,尤其是林辙眼中汹涌的悲伤,眸光都为之黯淡下来,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子,这模样让他回忆起初见林辙时对方颤巍巍跪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楚暄心脏刺痛,就这样定定坐着看着林辙退开身,缩到座椅边上,微垂着脑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他头皮发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内噤若寒蝉,二人都有些尴尬,楚暄看向车窗外的蓝天,余光时不时往林辙那儿瞟,心中暗暗叹气,眼中充盈着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1】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人皆有分肉之心。若同舟而济,济则皆同其利,败则皆同其害。——《六韬·三略》太公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