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星月

回到府上已是三更,林辙轻手轻脚地往房中走,路过书房时发现内里亮着灯。

书房内,楚暄正帮张仪审阅奏章,阅到最后几份,起身收拾准备回房歇息,忽闻外头传来脚步声,向外走去,撞见了廊上的林辙。

那日同寝后,二人和好如初,楚暄醒来时林辙已经离开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晚上他好像梦到林辙喊自己“暄儿”……

林辙也不像前段时间那般腻歪,只是这一个月里,林辙仍旧早出晚归,今日恰巧被楚暄撞见。

“阿辙。”楚暄叫住他,走上前,“今晚又去哪儿鬼混了?这个点才回来。”

林辙一愣,站定看向来人,今夜被嬴恽灌了不少酒,此刻脑子晕乎乎的,看清楚暄的面容时,露出深深的笑意。

楚暄见他傻乎乎地对自己笑,眼中醉意朦胧,月光落在他清俊的容颜上,那醉心的笑容中似乎多了些许不明的韵味。

楚暄愣了一下,不自觉停住脚步,回过神再次迈开腿,从始至终林辙的目光都追逐着他的双眼,楚暄只觉得一股热意在脸上蔓延开来,垂眸闪躲。

他走到林辙跟前,故作从容问道:“傻笑什么?今晚喝酒了?”

林辙一身酒气昭然若揭,他身子一僵,回想今晚所至之处顿时心虚,眨了眨眼,看向别处,笑道:“就……跟军队里的袍泽到酒楼,喝多了点儿。”说完又对楚暄憨笑。

楚暄盯了他一会儿,也没深究,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凑近捏了捏他的脸。

刚一凑近,便闻到林辙襟口飘出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

楚暄刹地怔住,脑子如遭雷击,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桃花眼,像是被抽走了魂,眸见的光亮一瞬间全散了。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林辙眼神迷糊,并未察觉楚暄的异样,大勒勒地拉住楚暄的手,被指尖的温度怔了一下,“你手怎么这么冰啊?这都快六月了。”

楚暄脑子空白,听力变得模糊,连林辙将脸凑得极近都未察觉。

“哥哥,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林辙察觉不对劲,担忧问道。

浓烈的酒气涌入鼻尖,将楚暄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瞳光明明灭灭,推开林辙,转身道:“没事,可能是累了,我回书房整理一下,回屋歇息。”

“好啊,那我陪你去吧。”林辙放下心来,笑着牵住楚暄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楚暄动作明显地顿了一下,迈开步子向书房走去,心中闷得慌,连回握住林辙的力气都使不上。

回到书房中,楚暄思绪稍有平复,准备整理案上的书简,这才察觉林辙仍牵着自己,他呆了一下,动了动手。

林辙感知后快速松开,对哥哥腼腆一笑。

楚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回屋歇息吧,醉成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言毕自己上前,没再看他。

林辙却是一屁股坐到席上:“我坐这儿等你。”

“随你吧。”楚暄自顾自地收整起来。

楚暄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脑中思绪杂乱,他默默地将能想到的王公贵族的女儿过了个遍,记忆里所知晓的同岁女子只有公主嬴钰,而嬴钰已嫁去燕国,林辙大多时间都在军营中,能接触到的身份显贵的人物就属他师傅司马错将军,但司马错没有女儿,儿子早已成家,生下的也是名男童,那孩童不过十岁……

楚暄甩了甩脑袋,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是谁家的女子,他看了眼正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林辙,真想直接询问,可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下,他实在没那个勇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自己一定会立刻情绪失控,届时将无地自容。

若这是真的,他必将这份感情烂在肚里。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一群男人在酒楼聚会,免不了接触什么歌姬舞姬的,沾染点儿脂粉香味实属正常,倘若自己询问了更显得心里有鬼。

林辙坐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楚暄,浓烈的情愫充盈着双眼,带出一片诡异的赤红,像一只紧盯着自己猎物的狼,酝酿着时机冲上前将对方连皮带骨地吞进肚里。

楚暄心事重重,对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毫无察觉,整理到最后一叠书简时,无意识地挨近林辙,突然袖子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

楚暄抬眼正欲转头,猛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扼住他的手腕将他向下一拽,霎时间天旋地转,他一屁股坐到席上,背抵书案,猛地抬眼,身子一僵。

林辙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昔日里清澈含光的桃花眼被一种晦涩难明的暗色吞没,眼底掀起汹涌的浪潮,再近一些就要将他吞噬。

楚暄瞪大双眼,觉得自己眼花了,近距离地凝视令他无法集中神智,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背脊绷得笔直,他想伸手推拒,手却被对方死死抓着。

林辙就这样静静盯着他,呼吸触及他的鼻尖,透过对方的双眸,楚暄看到自己眼中流露的惊慌,像一头被狼觊觎的羔羊,无处可逃。

方才的撞击震倒了案上的一叠书卷,一捆竹简滚落至案沿,正摇摇欲坠。

感知到动静,楚暄心头一惊,余光向右侧扫去,还未转头,林辙已伸出左手将那捆竹简推回案上,手顺势搭在案沿,这下直接将人禁锢在怀中,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楚暄,身体逐渐向前倾。

楚暄下意识缩起身子,心跳几乎要冲破头顶,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莫名的暧昧气氛,喉咙却似被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林辙此刻不知是因醉酒,还是沉醉在这暧昧的氛围中,胆子越发的大了,意识被欲|念支配,带着他不断凑近他渴望已久的人,他的鼻尖已然抵在楚暄的侧脸上,自上而下细闻着楚暄身上熟悉淡雅的清香。

闻了一晚上的脂粉香料,还是哥哥身上的味道最好闻。

楚暄身子轻轻颤抖,林辙温热的呼吸像羽毛一样不断轻抚他的脸颊,其间混杂着浓烈的酒香,熏得他头昏脑胀,好像喝醉酒的人是他自己,神智飘然远去。

侧脸的气息不断地向下游去,楚暄身子不住地紧绷,闭上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而下一秒,他的左颈一凉,手腕的禁锢消失了,楚暄噌地睁开双眼,低下头,见林辙正用右手拇指轻蹭自己的颈间,只听得一句:“哥哥,这有一道墨痕,我帮你擦擦。”

楚暄一顿,瞬间清醒过来,重重拍掉林辙的手,将人一把推开,猛地站起身,捂着脖子用力搓了搓,背过身去。

回想方才自己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顿觉万分难堪,他涨红着脸,随意将案上的书简堆好,准备离去。

林辙见他这惊惶失措又恼羞成怒的模样,心里乐不可支,心道:好在自己悬崖勒马,否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楚暄转过身见林辙仍坐在地上含笑看着自己,一时间火冒三丈,冷眼俯视着他,沉声道:“收拾完了,回屋睡觉去。”

“好。”林辙眼睛闪烁着亮光,乖巧点头,起身跟着楚暄离开书房。

——

几日后的晚间,相府迎来一名不速之客。

张仪等人正坐于前院纳凉,府门被敲开,门外站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形高大的男人,半张脸隐没于宽大的兜帽中。

男人开口询问:“张子可在府上?”那声音低沉,气势逼人。

这熟悉的声音令张仪略微怔住,他放下茶盏,走到门处。

见他前来,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了令众人震惊的面容,全府上下瞬间噤声。

张仪躬身行礼:“臣张仪参见王上。”

楚暄和林辙互看了对方一眼,随府上众人集中到前院,齐齐跪拜:“参见王上。”

“都起来吧,寡人微服私访,尔等倒是兴师动众。”嬴驷笑道。

张仪莞尔,上前将嬴驷迎进门:“王上何须亲自前来?唤臣入宫觐见便是。”

“老在宫中待着太闷了,寡人也想出来走走。”行到前院的槐树下,嬴驷的目光落在楚暄和林辙身上,笑道:“你二人也在呢,还是相府热闹啊,王宫宏大,却是冷清。”

林辙和楚暄再度行礼。

张仪吩咐道:“你们先回屋吧。”

二人道:“是。”

待他们离去后,张仪说道:“王上请随臣入正厅议事……”

“就在这儿吧。”嬴驷站到石案边,看着一旁高大的槐树,“月下槐花若雪,幽香宁神,坐于此处议事,别具意境。”

张仪微笑点头,二人跪坐于席上,侍从替二人重沏茗茶,摆上茶盏。

嬴驷道:“今日来访不过是想和张子赏月谈天,便免去那些君臣礼节罢。”

张仪倒了杯茶,递给嬴驷:“臣记得刚入这相府的那段时日,王上也曾深夜来访,与臣对月畅饮,这一转眼便是十多年啊。”

“岁月不饶人啊,你我皆已双鬓泛白,孩儿们都长大成人了。”嬴驷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寡人记得初见你那两个义子时他们还是两个瘦小的孩童,如今个个形貌迤逦,出类拔萃,且一个文通,一个武达,都是栋梁之才,张子好福气啊!”

张仪笑道:“王上谬赞,公子们才是文通武达,拔萃超群。臣听闻公子荡与公子稷曾上奏治蜀策略,此次秦楚之战前夕,二人各拟兵书,分析战局,各抒己见。”

“还不是你的大义子教得好?”嬴驷慨然笑道,饮了口茶,又叹气,“说起他俩,寡人也是头疼,储君之位仍旧空缺,可……”

他看向张仪,压低声音:“依张子之见,该立谁为储君?”

张仪心头一震,忙道:“此乃国之大事,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嬴驷摆了摆手,“今日无君臣,只有嬴驷与张子。”

张仪沉吟,片刻后说道:“按照惯例,当立嫡长子为安。”

“立嫡为安……”嬴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都说立嫡长子为安,可荡儿生性鲁莽骄躁,匹夫之勇,怕误国啊……”

嬴驷抬眼,凝视着张仪的双眼:“我要听张子的真心话。”

张仪看着他,莞尔道:“想必王上心中早已有了人选,此人亦是仪心中所想。”

二人默然相视,少顷嬴驷大笑道:“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说:“此事还需斟酌,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只怕寡人的时日不多了……”嬴驷淡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张仪一怔,看向嬴驷,正欲开口,便听对方说:“罢了,此事日后再议,先说说相国此番赴楚之事吧。”

张仪闻言,不再多语。

“相国仍是执意赴楚?”

张仪笑道:“此事本就因臣而起,也该由臣来收场。”

嬴驷拧眉:“可此去楚国,相国恐怕九死一生。”

张仪不以为意:“秦楚之战因臣而起,秦国又因臣之过背负不诚骂名,臣怎可龟缩于此,袖手旁观?还请王上给臣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待日后秦楚重归于好,秦人能念及我这个不诚之徒,便是值了。”

嬴驷不言,目视前方,悲痛与疲倦笼罩了双眼。

院内陷入沉默,风拂槐叶的沙沙声格外响亮。

良久,嬴驷抬起头,望向皎月,声音沙哑:“相国何过之有?这十多年来相国为秦国鞍前马后,奔波劳苦,是秦国对不起相国啊!”

“若无王上,张仪一介布衣何来今日的功绩?”张仪淡笑,缓缓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生能得王上这般的知己,张仪死何足惜?”

嬴驷双眼发红,自斟满茶,一饮而尽,放下后沉默少顷,长叹道:“寡人得张子,若齐桓公得管仲,公父得商君。昔年寡人初继位,车裂商君,清扫忤逆变法的宗室党派,坐于龙椅之上,独面这秦国,寡人是真的怕治不好它,使公父与商君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那时的秦国虽经历了变法,却是根基不稳,如泥沙般稀松,稍有动荡便将倾颓。若非相国入秦,帮秦国夺回河西和崤函之道,助寡人彭城相王,几次不惜性命奔赴六国折冲樽俎,秦国光靠武力怎可达到今日之成就?”嬴驷叹了口气,看向漆黑夜空中的光点,苦笑道:“世间才华出众的士子犹如这满天星斗,分散于各处,却鲜少为秦国这片西隅蛮荒之地停留。相国便是那颗孤掷于西边最璀璨的星子,停在秦国的上空,照亮大秦的漫漫长夜。”

“星子本为顽石,若无明月照耀又怎会有所光彩?”张仪眼眶湿热,眸间蒙上了层水雾,轻吐出一口气,笑道:“月明而星河璨,星河璨则九州明。王上便是这中天明月,群星逐月,终有一日,这世间的能人义士,神州大地的山川湖海都将归大秦所有!”

“好!”嬴驷举杯,慨然大笑,“愿相国所言成真!你我二人以茶代酒,共祝秦国百年昌盛!”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嬴驷放下茶盏:“相国何日起程?”

“过两三日吧。”张仪顿了一下,正色道:“臣有个请求,此番臣只身赴楚,倘若……臣回不来了,臣那两个义子……”

嬴驷肃然:“不准说这种话!你若真觉得回不来,寡人立刻收回成命,不允你赴楚!”

张仪微一愣怔,旋即朗声笑道:“好!臣定不负王上所望,定当全身而退!”

嬴驷颔首:“寡人等候相国平安归来,再于这相府内对月畅谈。”

中院的回廊一角,楚暄与林辙躲在垂花门后听完了二人的对话。

楚暄面色凝重,心中闷堵,难受不已。

林辙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楚暄没有拒绝,此刻已无暇他顾,沉思片刻后,看着林辙,正色道:“我要随先生一同赴楚!”

“好,我陪你们同去。”林辙不假思索。

楚暄有些意外,眼中难掩惊喜:“可……你校场那边……”

林辙莞尔:“没事儿哥哥,我明日和芈戎将军交接一下,军中将领众多,不缺人手。”

楚暄看着他明亮的双眼,感到无比安心,心中的烦闷消减了大半。

“好!”他回握住林辙的手,低声吩咐道,“但此事先别声张,绝不可让先生知晓,待我二人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临行当日再告知。”

林辙点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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