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黎明即起(33)

阔别稍久,眷与时长。自分别那日想念便开始生根发芽,一刻不停地生长...临近江洲城,黎简反倒踌躇起来。因为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并非她。记忆、感情不是假的,她难道就是她了吗。

船只不懂人的迟疑,它顺着自己千百次行驶过的轨迹,没有松懈,直抵江洲城。

在踏上江洲城的地界时,整个人似乎被母亲拥抱,空气中成分很复杂,草木、尘土、略微灼人的风...沿街的建筑,都是那么的亲切。这样的亲切是黎简在其他城市不曾体会过的。

循着记忆中的家的方向去,远处从巷道奔出来一只通身黑色的大狗,膘肥体壮,样貌十分神勇,他既不亲人也不怕人,行人看见他有意避开。

黎简站在路中间,瞧着它竟是直奔自己而来,看那架势有些骇人。

许是认识它的人瞧见了,大声提醒黎简道:“幺妹,你莫怕你莫怕,这个狗不咬人。”边追边冲大黑狗吼,“黑熊,黑熊莫咬人哦!咬人你龟儿要遭宰肉!”

人哪能追得上狗,三两眨眼间,大狗就近在眼前,它的毛色十分有光泽,背脊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银色的光。

黎简不避不让,因为它的表情并不凶狠,而是带着友好的神色奔来。

“好了好了,你叫黑熊哦,冷静一点。”黎简被扑得往后倒退了几步才稳住。狗也很快冷静下来,原本的立耳往后折,尾巴也摇得螺旋桨似的,嘴里发出撒娇般的呜咽声。

大哥见狗没咬人,慢下脚步,小跑过来。“幺妹,没遭黑到噻。”

“没有。”

“你外地哪儿的?来江洲城干什么。”大哥用蹩脚的官话询问着,黎简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官话,立即摆手,用家乡话回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江洲城的。”

“哦,就是江洲城的所。”大哥感叹了句,接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黑熊就乖乖的坐在黎简腿边,不知道的瞧见了,怕是会以为是她的狗。

“勒个狗是那边李家屋头的,野惯了,不过他还是乖。”说着想去摸一下狗头,黑熊灵敏地往旁一躲,站起身围着黎简绕了一圈又坐下。“嘿,你还歪诶,没得吃的硬是摸都摸不让。”

“有点防备心还是好,免得遭人逮了。”黎简这才发现狗的两只前脚是白色的。

大哥摆了摆手,“不得,这个狗精得很。况且都晓得是她屋头的狗,没得哪个去整得。”

又聊了几句,黎简才和这位大哥告别。

“你跟着我干嘛,鼻子这么灵哦,不过我包里的吃的你吃不了,辣椒(单指食物是辣的)。”黎简弯腰对黑熊说道,试探的伸手,摸了摸它。

黑熊不躲不闪,任凭摸头,尾巴摇得十分欢快,黎简也笑着说,“你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说着又往前走。

到了分叉路口,黑熊拦着路,不让黎简往右走,“你想让我走左边呀,可是我家在右边诶。”僵持了十多分钟,最终黎简妥协,往左边的路走去。

黑熊走在前面领路,昂首挺胸,神气十足,时不时回头望黎简一眼,确认她是否跟上。

上坡下坎,路越走越宽,最后停在一处民居的大门前。由于江洲城依山傍江,云雾多、湿气重、日光不足,所以建筑依山体走势而建,布局会更为灵活。青瓦出檐长,穿斗格子墙,悬崖伸吊脚,外挑跑马廊说的就是江洲城一带的建筑风格。

一路上黎简就发现,受北派建筑,西洋建筑的影响,江洲城如今多了不少改良版的四合院和西洋建筑。

眼前的这户屋舍看着是老式的江洲城建筑,半空露出的房体看着像全木制的建筑,房屋与大门隔着约5.6丈的距离,外墙利用了穿枋与木珠组成的方格套粉白竹编夹壁墙,白灰是刚补过的样子。

“汪!汪汪!”

“黑熊,来了来了,莫催。”约莫40岁左右的女人声音透出大门缝隙。

门被打开,她的脚边跟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性子有些内敛,看了眼黎简就将头埋进大姐的裤腿里,但又好奇,时不时的偷看黎简。

“您好。”黎简还在组织措辞,说小狗带着自己来的,会不会在旁人耳朵里听起来有些奇异。

“小姑。”男孩的声音小,只有庞嬢听到。她盯着黎简看了两三秒,立刻惊喜大叫道;“简小姐!简小姐回来了!”

在黎简疑惑地视线中,她看见朝自己跑来的朱只雪。“嫂嫂。”随即看向那小孩,所以...这是大哥的孩子!

不久前,船帮与洋船发生纠纷,紧接着老屋被炸,所幸黑熊示警及时,家里人没有受伤。

如今正修缮老屋,黎泉租下这房子作为临时居所。

接到黎简回来的消息,黎泉紧着着急的事情先处理,在暮色朦胧中踏进家门。

本在院子里陪侄儿玩耍的黎简,似有所感,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黎泉。急急起身,惊喜地唤了声二姐。

二姐虽比起记忆里的模样,多了丝威严。可黎简心中没有丝毫陌生,只有亲近和喜悦,明明这是第一次相见,可在黎简心中有个声音,她是疼爱自己的二姐。

两姐妹狠狠地拥抱了许久才松开彼此。

黎泉先同坐在一旁的老汉(爹)问好,又与朱只雪打了个招呼,才拉着黎简坐下,询问道她在外的生活。

哪怕朱只雪已经听过一遍,依旧不腻地搭着话,和黎简一道讲给黎泉听。

黎东东没有搭腔,点旱烟抽着,静静地听着,他的视线不自觉的停在了幺妹身上,手上的疤痕,晒黑的脸,那双明亮的双眸烫的他说不出其他话。

回到家中,黎简久违的松懈下来,朱只雪喜欢花,院子里栽种着各种花,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黎简最爱在浓荫匝地的花园寻一处地方,放上一个摇椅,躺在上面悠闲地看着云。

阳光兀自在树叶隙间不断移动,光线映射出来的地方明亮,斑斓,有几分逝去的夏的味道。黎简在这样温暖柔和的阳光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躺椅旁的地上多了个小人儿,他就这么安静的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谁也不打扰。

黎简静静地看着他,黎江眉眼很像朱只雪,两个眼睛圆圆亮亮的,睫毛又长又浓,跟天女花①似的,眼尾微微下垂,让人看一眼就满心疼爱。

黎江察觉姑姑已经醒了,一眼接一眼的偷瞄。直到黎简让他坐到摇椅上去。姑侄二人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时间是无形的河流,人像河床里的砂石被它冲刷着去往不同的地方。这样安逸平和的日子很快被汉江的来信打破。

黎简收到信后就急急回房间收拾东西,一家人也跟着忙上忙下帮忙收拾。黎泉见小妹这么着急,想到正好两日后有一批货要运往汉江和华海。提前装箱走,晚两天进港也不是难事,便安排了黎简走水路。

临近登船,黎简才意识到,这一别不知又要多久再能和家人团聚。

黎东东拍了拍黎简的肩膀,“出去照顾好自己。”

黎简点头,“老汉,烟可以抽,但你别当饭抽,保重身体。”

黎泉抱了抱妹妹,“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在外面保护好自己。”说完摸了摸黎简的头,不舍道,“到了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朱只雪抱着黎江,“狗儿,给姑姑说拜拜。”

黎江憋着小嘴,眼睛喊着泪水,并不说话,将头埋进朱只雪的颈窝。

黎简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再次跟家里人道别,登上船后,仍不停地朝岸边众人挥手道别。

船只慢慢离岸,水波推着黎简走远,岸上的人影渐渐消失,只剩下两岸错落的棚屋和成片蔓延的山体。到后面,船只踏入三峡,江面宽阔、水波渐平,两岸峭壁高耸入云,漫天的金色霞光从天空倾倒入群山、江水。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金黄的光晕里,一切变得静谧。绮丽风光如一幅画卷展开,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往后倒去。人置身其中,像喝醉酒般忍不住跟着往后倒。

*

黎嘉晚了一个多月才到家,回家一听到老屋被炸的消息,直呼不可忍。他同黎泉商量,准备组织训练自己的人马,最好想办法备点火力,万幸这次没受伤。一边感叹着,一边给黑熊买大骨头吃。

船帮的人多少会点拳脚功夫,但都是野路子。黎嘉本就有武艺傍身,加上这次在赣州又学到不少,若是众人武力提高对船帮自然是好事一件。

“行了这些等会儿书房细说。”黎泉将此事搁置一旁,转而问起:“你先解释一下,怎么比小妹晚了这么久才到家!”

黎嘉拿出自己买好的礼物,挨个递上。“我这不是回来的时候,途径一个叫彷万的地方吗,嘿,那地方的人热情得很,就多呆了几天,又路过丰源,我去看了看之前认识的人。丰源去了,何湾村就不能不去,反正都去了,我就又去了躺洪怀县。”

“丰源、何湾村、洪怀县...”黎泉听着耳熟,“是你之前去过的?”

“对,故地重游。”黎嘉扯了一下嘴角,夹菜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心底感慨,打倒一个恶势力,又会产生一个新的恶势力。正如钟哥所言,人的权利,是在不断斗争中去争取的。

见黎嘉无意细说,黎泉也止住话头。“你要点回来,还能见着妹儿。”

“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黎嘉细数,算下来黎简在家也就待了小半月。

“收到她老师的口信,让她立刻启程,以最快速度去华海。”

“出什么事了吗?”

黎泉摇头,“小妹外派学习三年,让家里别担心。她安定下来马上就给家里来话,哪像你跟个野猴子似的,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信。”

说道这,黎泉有些沉默,小妹没说去哪儿,但哪怕不说也能猜到,是苏维埃。

这段时间,关于苏维埃,黎嘉也做过不少了解,苏维埃虽革命成功,但整个国家仍旧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加之国际上对苏维埃的态度可算不上好,也是内忧外患之局面。

抵达华海的黎简丝毫不知远在江洲城的记挂,她随着钟回的话,时间来到三个月前,也就是1922年7月。

距离华共二大召开还有三个月,彼时的黎简和钟回还在琼州领导工人运动。共产国际的专家马赫、南尼奇尼夫再次抵达华国,这一次他们更加深入地接触了国党。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几乎是同时期,在接触苏光唯时,马赫、南尼奇尼夫就与国党领袖孙奇秘密进行接触。之后,他们代表共产国际陆陆续续向孙奇提供了大量的经济援助,将国党作为主要援助对象。

同样,他们也没有放弃对华国**的援助。只是马赫提出的援助不仅包含经济援助,还将提供工作计划。

接受援助就是受制于人,将来是要听命于苏维埃的。这是多数人的顾虑,认为是不可取的。

“这事我知道,当时老师还在穗城任职,就有不少人写信骂他,说不应该接受苏维埃的援助。”处于考虑,同样担心失去党的独立自主,所以苏光唯的态度一直是拒绝接受共产国际领导的。

拒绝援助后,初期筹建政党的经费,主要是个人费用。出刊物、办夜校,很多党员无法靠工作来维持这些任务。老师他们当教师、当编辑、发文稿等方式挣钱,再派发下去。由于活动经费少,只够维持日常,如果还想开展学生运动、工人运动等,就根本没有钱来操作这些活动。

面对这种情况,党员各显神通,通过私人关系众筹、募捐、拉赞助、发文稿等方式筹钱发展我党,由原先的50余人发展到195名党员。

一边工作一边闹革命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想要队伍扩大,经济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这次大会,先生们牵头,参会代表一致表态,都同意加入共产国际,接受他们的领导。”

“老师为何突然转了态,谁说服他的。”黎简有几分诧异,先前苏光唯自离开穗城后没了工作,人没钱也得吃饭,于是他就去之前欠他稿费的编辑部喝茶,每次一去坐着不走,老板便懂了。

黎简知道后给老师汇钱,还被骂了一顿,只好将钱汇给邓午,托他帮忙看顾一二。

一党领袖落魄到这样也坚决不接受援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转变了他的想法。

如她猜想那般,去年苏光唯抵达上海准备开始主持华共中央日常工作,与伍泗水等人在家聚会,被法租界逮捕。身份暴露无法掩饰,很快被正式下狱。

“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一点不知!”黎简皱眉,“消息被压在了华海?”

钟回点头,“先生被捕一事,成为华海最大的新闻,但也仅限于华海。在事情没有闹大前,司维先生就已经想办法联系上了孙先生,伍泗水和孙先生委派的时任国党中央宣传部长王茔从巡捕房保释出了苏先生,加上马赫那边请来法国律师处理此事,最终只被罚了100元。”

自这件事后,苏光唯明白,闹革命少不了钱的事。他对马赫的态度软化了不少,如果不是马赫帮忙请律师,他免不了几年牢狱。

“二大上制定了党的纲领,最高纲领是建立劳农专政的政治,铲除私有财产制度,渐次达到一个**的社会。现阶段的最低纲领是消除内乱,打倒军阀,建设国内和平;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统一成为真正的民主共和国。”钟回温润的嗓音带着些许激动,“大会还指出,为了实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目标,必须组成民主的联合战线。”

“民主联合战线!”黎简也激动地锤手道,“太好了,就如你文章所言只有无产阶级的革命势力和民主主义的革命势力集合起来,才能取得真正的民主主义革命成功。”

华国三万万的农民,是革命运动中的最大要素;小资产阶级因遭受极大压迫的痛苦,最终也会加入到革命的队伍里面来;国内劳工运动的发展,足以证明工人阶级有伟大的势力,这种势力的发展将会变成推倒在华国的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革命领袖军。

之前黎简的思维局限在无产阶级身上,钟回早早地考虑到了小资产阶级,并对此写了文章进行分析发表。不少同志也认同,这些人非常值得争取合作的对象。

因此,他们的工作是要联合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建立一条民主主义的联合战线。“大会已经喊出口号,决定实施党外合作。”钟回紧接着,没有停顿地讲道;“联合全国一切革新党派、组织民主联合战线的同时,还提出邀请国党等革命团体举行联席会议,共商具体办法。”

听到这里,黎简有些皱眉道,这一想法到最后的主体话语权只会有一个,国党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远超□□。“是马赫他们的意思?”

钟回点头肯定了黎简的猜想,“我观马赫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加入国党,但仅是提出,会上反对声音太大。苏先生安抚解释说,我们与民主党派只是联合与援助,决不是投降附属与合并,要集合无产阶级的政党在**旗帜之下,独立做自己阶级的运动。”会上,苏先生的话语绝对,马赫听到后的脸色不算太好。甚至会后,就国共合作的事宜仍有争论。

黎简沉默片刻,说道,“我个人是赞同国共合作的。单靠我们的力量太过弱小,必须整合力量。加入国党不代表我背弃信仰,我相信国党除汲汲营营的人,也有一心为国的人,而这样的人将会是我们的同志。”

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是马赫,“黎,你是对的。”他竖着大拇指称赞道。“看样子你很为我的中文感到吃惊,我也在努力学习你们的文化。我依旧不认同农民的力量,但这是你们的国家,我想你们比我更了解它。”

黎简只是笑了笑,向老师先生们问好。

“这么急着要你回来,是因为打算派你去苏维埃学习。”司维在马赫身旁,带着笑意朝黎简说道。自五四后,经一番争取,北平大学率先开始招收女学生。他原以为黎简努力争取女性可报考大学一事是为自己,后未报考,才明白这孩子为他人,自己志在其他。如今去苏维埃学习,是个机会,他和老苏商量后在留苏名单中加上了黎简。

尽管组织安排,不容拒绝,司维还是问了问黎简的想法。见黎简没有异议,放心下来。这说明黎简是不排斥学习的,他就担心这孩子有点天赋就不再继续研学。

前往苏维埃学习**一事,出行只能秘密行动。学习的十八位成员分散出发,黎简与伍泗水、褚尔真、苟秀萍四人从上海乘船,经倭国,再到弗拉迪,又转至克力、黑塔,最后再乘火车经赤河抵达苏维埃首都千鼎。

弗拉迪临近苏维埃,时局复杂,有倭军及军阀徐文元军事哨卡和领事机构。所以,在弗拉迪下船后,他们得凭借联络人开具的路条与苏共远东局的联络人员秘密接头,在他的带领下,乔装完成接下来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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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女花:旋花科一年生缠绕草本,通常伏地生长,单叶互生,叶片为心形。花冠呈伞状,从伞状体边缘长出一些须状条带,状似水母,又名水母绕。颜色繁多,多为混色渐变,黑紫、橙红、橘粉,偶有白、蓝色。(我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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