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写东西，妈妈忽然闯进我的房间大声问：“你在干嘛呢卡莉？”

我立马扔开自己的纸和笔，尽管我很想拜托妈妈不要这样做，但也知道对她来说，我的**不如锅里炖的鱼头。我回答：“什么也没干！”

“那么响的敲门声没听到？行吧，我就假装没看到你那神秘兮兮的小东西，”妈妈斜着眼睛瞧我，“现在快出来，我们有活要干了！”

现在晚上九点多钟，我还没吃晚饭。我不知道咱们家干嘛这么晚没饭吃，也不知道干嘛这么晚要干活，明天可是新年呀！如此重要的日子，但我还是慢悠悠地跟着妈妈出了房间。妈妈摆着她标志性的动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接着又伸手指指我们家的门：

“快点开门吧，委托人就在外面。”

这就是我的工作，不管晚上几点，总会有人扣响家门的圆环门扣，慌慌张张地说出自己的麻烦：“我家进了一只好大的蝙蝠！”“镇子那边有个鬼影在徘徊！”“巷子好像有只食尸鬼！”……接着我就会拎着牛皮箱子，和我妈（暴力又聒噪的前修道院圣骑士）一起出门，让那些蝙蝠、鬼影、食尸鬼全部安息。

我大概算是一种驱魔师。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除了驱逐人们眼中魔物，我还兼职疏通下水道、爬树抓猫、海里捞渔网等工作。妈妈说：“你应该好好学习，精进自己的本领，到更好的城市工作，这样就没人随便使唤你了！”她没意识到，使唤我的最大魔头就是她自己。

“这次要对付墓园的活尸，检查检查你的装备，不要又丢三落四的。”

送走委托人，妈妈又开始发号施令。

自从上次和恶魔作战时忘记带圣水，她就开始念叨我的粗心大意，一直念到了一年后的今天。我很愤怒，但我的愤怒不如田里的南瓜。我乖乖检查自己的箱子：摆放整齐的卷轴、隔层里的银匕首、药剂瓶、圣水、魔力晶石、一本《白衣诵经》以及我的十字**杖。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应该没什么忘带的……”

“应该？！”

我很愤怒，但还是又把箱子检查了一遍，确保它真的万无一失。妈妈那挖苦的眼神就好像已经料定我会丢东西了。

天真冷，屋外甚至飘着一层薄薄小雪，像白熊抖下来的毛屑，充满鱼腥味的泥路上静悄悄，村民们几乎都没点灯，偶尔才有一两盏虚弱的火光。现在是十二月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新年，我却要披上自己不抗冻的法袍到墓地去对付诈了尸的恐怖怪物，而且还没吃饭。妈妈轻飘飘跟在我后面，借此数落：“我早就提醒过，你应该养成七点钟准时就餐的好习惯……”

村子很小，墓地不一会儿就到了。说是墓地，其实说乱葬岗还合适一点。我们这座小渔村挨着楠塔海的海岸，不时会有外来者、迷失方向的渔船、漂上岸的尸体大驾光临。碰上陌生尸体的时候，质朴的渔民们就会将其拖到靠近石崖的墓地直接埋了，一边埋嘴里一边磕磕绊绊念些悼词，很是贴心。

由于墓地的居民来路不明，鱼龙混杂，诈尸和闹鬼也就成了家常便饭。然后，我就有了活干，也有了饭碗。

“你准备好没有？等下就要见活尸了，再看一眼箱子里的东西——”

“妈！”我闭上眼睛，“真的齐了，不齐我也去死！”

妈妈不吭声了，于是我吸了口混杂着腐臭味和鱼腥味的空气，大步走进墓地中。我放下左手的箱子，高举右手的法杖，让圣洁的白光从扫射整个墓地。歪歪扭扭的墓碑、破破烂烂的墓碑、残残缺缺的墓碑……越过有名有姓的居民，接着是湿哒哒的土堆、臭烘烘的土堆、有可疑翻动痕迹的土堆……

我快步上前，法杖光芒更盛，只见那土堆忽然鼓鼓囊囊地动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在它有进一步动作之前，我狠狠将法杖插在土地里。“白神在上！”随着我的话语，光芒倾泻进大地，整个墓园地面的裂隙里都迸出强烈的光芒。似乎有一声惨叫。

这时土堆竟然突然爆炸了，恶心的泥土到处飞，飞进我没有吃晚饭的嘴巴里，让我不再想吃晚饭。

妈妈的声音远远传来：“叫你小心点！”

她叫我小心点了吗？好吧，也许她说了，但我确实没见过面对这样强的圣光还生龙活虎的活尸。我飞快打开箱子，准备用圣水浇死它。

没有东西从土里跳起来，或者说，从土里跳起来的不是个东西——幽光闪烁，一个蓝色的虚影飘散凝聚：“哎哟，停停停，没见过这么暴力的圣职者！”

这是个幽灵。

“哎呦呵，幽灵！”妈妈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来到我身边了。

幽灵带着一顶滑稽的海盗帽，穿着海盗船长才有的红色海盗服，络腮胡像针一样扎在下巴，膝盖以下模模糊糊。幽灵很虚，应该是被刚才的圣光吓的。不过他居然没有直接魂飞魄散，而且还理智地说了话。生前大概实力不俗。

“你好你好！”海盗幽灵飞快地摘摘帽子，“这边这位……呃，女士——您也好，两位怎么称呼？”

“我姓史密斯。”

妈妈很警惕的样子，就像在路上遇见图谋不轨的混混：“我也姓史密斯，你有什么事？”

“两位史密斯女士，”幽灵双手拍在一起，没有发出响声，“我希望你们别驱散我！”

我回答：“好啊。”

“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同意，但是我可以和你们做个交易——”海盗幽灵闭上眼夸夸其谈，忽然才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等等，你说啥？”

我继续说：“我可以不驱散你，但你吓到这里的村民了知道吗？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活人面前出现，也不要侵占其他尸体引起不必要的诈尸。”

妈妈：“卡莉，你做事好不认真！”

海盗幽灵很受宠若惊的样子：“哦哦，那太好了……我保证我会乖乖的……等等，你真的愿意留我一条命？”

我开始收拾箱子。

“而且，对我的经历也一点兴趣也没有吗？”不知道为什么海盗幽灵看起来挺受伤的，“我可是海盗船长哦，在海上飘了三十多年，经历了无数冒险，发现了无数财宝！我本来打算用一处秘密藏宝点和你做交易的，你不感觉有点可惜吗——别不理我呀小女孩！”

我说：“我很饿，先走了。记住我们的约定，不然我会用圣水浇死你。”

妈妈看起来对我消极的工作态度很不满，但她也很想让我赶紧回家，所以难得没多说什么。海盗幽灵保住自己死后的第二条命，看起来迷茫又庆幸，向我们大力挥手：“你们人不错！以后经常来这里吧，我们聊聊天！我知道一箩筐的航海奇闻——”

我们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拎着大牛皮箱，举着大十字法杖。妈妈跟着我后面，开始数落我今天的失误：轻敌、莽撞、浪费法力、消极怠工、不按时吃饭……

“你应该记下那个幽灵的藏宝点，”妈妈叹息得像在唱咏叹调，“你该有点伟大志向了，难道想一辈子在这个村子打杂吗？”

轻飘飘的雪飞在我的鼻尖上，我向上喝出白茫茫的气：“是的，我想一辈子在这个村子打杂。”

“卡莉！你真是浪费自己一身的好本领，外面有多少人能有你那样的法力？”

“这难道不好吗，妈妈？我能轻轻松松处理村子的事件，村民们人很朴实，杰克逊叔叔的鱼肉蟹煲在其他地方都吃不到，偶尔还能遇见有趣的陌生人——呃，陌生死人。我非得去冒险，去大城市，去和外面的人比一比吗？”

妈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别找借口。”

“我没有——”

“你有！”妈妈生气了，她气得飞起来，飞越我的头顶，插着腰瞪我，“你是怕我又死了吧？”

不要，妈妈又要拿往事说事了，我紧张得无法呼吸。

“唉，都怪我把你宠坏了，这点挫折都受不了！我年轻的时候，修道院的修女姐妹们能面无表情地站在同伴尸体旁边唱净化之歌；一个同胞倒下，另一个补上去，没有人怕死的……再说了，我出意外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咬着牙，“而且你不也天天批评我丢三落四吗？要不是我忘记带圣水，那个恶魔也不会挣脱你的束缚，也不会把你杀死了。”

“搞清楚，搞清楚！丢三落四是你的错误，但我的死不是，哎呀！要说罪魁祸首也应该是那些为非作歹的恶魔。你不要因为这个意外畏手畏脚的！”

“妈妈，你搞清楚！”我大声说，“你在我面前死了，然后变成幽灵飘了回来。你知不知道这对一个孩子影响有多大？！”

妈妈气消了些，可能因为我眼眶又红了，她飘下来：“哎呀，不会又要哭吧？”

她不知道我有多绝望，不知道那时我的世界崩塌成废墟。妈妈很强，但她还是被垂死挣扎的恶魔捅穿了胸口，血染红了她苍白的铠甲。她死之前还在不停挥手让我快点跑。临死的妈妈和恶魔同归于尽了，我活着被人护送回修道院，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谁能想到一周后，妈妈的幽灵飘进了我的窗户，指责我没有给她收尸。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尸体和恶魔的都化为了齑粉！妈妈生前是圣骑士，死后竟然会变成幽灵，太讽刺了。修道院的圣洁环境让她不安，所以我才带她出走，随便挑了个地方住下。这个村子神经大条，不在乎我们的身份。

这是我珍贵的第二次机会，我不会放过的，就算惹妈妈生气也不会。

我深呼吸，把雪花飘都吸进了肺里，然后快步往家里走去。妈妈飘在我后头，她只安静了两分钟，又开始不停分析了：“我知道，你不想冒险出游，因为外面可能有其他不欢迎幽灵的人威胁你妈妈我。但是你得意识到这个概率是比较小的，况且，我还能躲进你的通灵器皿里……

“这种村子待着是没有前途的，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应该勇敢点……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下半生……”

“我到底是年轻还是老大不小？”家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我奋力一推，把牛皮箱扔在门旁，果不其然就听到妈妈对我不爱惜物品的批评声。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我饿了，我要吃点东西然后上床睡觉，也别跨什么年了！可是妈妈不准我吃冷东西，逼迫我勤快点去生火，甚至威胁要半夜扰我清梦。我很愤怒，但还是燃起厨房的炉火，往锅里倒土豆泥和鱼片。

“你都多大了，连火都烧不好。”

我搅拌锅铲：“别和我说话！”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妈妈却只念叨每一天都会谈起的旧话题，天哪！眼看我真的摆出十足委屈的样子，妈妈叹了口气，飘过来指点我做汤。

水、盐、油、胡椒粉、香料。

“卡莉，我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搅拌、尝尝味道、调整火力。

“不能吗？”我反问，“你现在是幽灵，理论上讲，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天哪！真要这样，到时候你都老了，我还是这个样子。”

盖上盖子，白烟滚滚。

“那也不错，难道我们一定要玩白发人黑发人那一套吗？”

“这不是玩不玩的问题……”妈妈声音变轻了，“唉，你还真是个小孩子。”

在她嘴里，我忽大忽小。而我已经执意要在这件事上任性下去了。

“对了，你之前到底在写写画画什么呢？”妈妈的好奇心再次发散，“我看你忙活那东西好几天了。”

“……是新年贺卡。”

“给我的吧？”

“还没到新年呢！”

“那就再等等，话说，我又摸不到东西，怎么收到你的贺卡？”

“秘密。”贺卡里是一段魔法纹路，到时候我一打开，就会飞出类似于“妈妈新年快乐，我爱你”之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算吵架了，这时候拿出它有点不合时宜。

“快到十二点了，那我就祝我的女儿快快长大，早点独立吧！”妈妈故意大声地说。

但是……她的声音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无法阻止的事情横亘在我们面前，像是年龄，像是生死，像是难以预料的意外。

随你怎么说吧，妈妈。十二点已经到了。土豆浓汤盛在碗里，我会闷声不吭地吃完这顿迟来的晚饭，然后闷声不吭地洗澡睡觉，不和你说新年快乐。等明天，我们再一遍遍重复之前的话题吧。

好安静。太安静了，我迷茫地回头。热汤的白烟真讨厌，居然让我一时间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

“妈妈？”我喊。好吧，也许她也开始发脾气了，怪我没有说新年快乐吗？

没有人回答。

“妈妈？”我站起来，终于大声地喊出来。她跑哪里去了，我哪里有没看到幽灵那散发幽光的影子，哪里也没看到！妈妈！妈妈！我大喊着，几乎打翻那热滚滚的汤，而呼喊的白气又从我的嘴巴里呼出来。妈妈！

没有回答。

只有时钟在走着，永不停息，无法阻挡，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