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拉他的袖子

宴席之中有刺客?!

这句话的出现无疑是巨石落湖,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在座之人无不变色。

廖舍面色微微发白,顿了片刻后才勉强扯开嘴角道:“千岁大人还真是会说笑,如今整个皇宫皆在您的掌控之下,哪里会......”

蹭——

廖舍的话还没说完,赵守恩便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后的匕首。锋刃出鞘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十分清晰。

周幼清心头一跳,下意识去追溯了声音来源。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刃上。

这时的赵守恩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明是一张亲和可爱的少年面庞,可那森冷的眼神却让人莫名感到一种可怕的寒意。仿佛一头黑暗森林里准备张开獠牙咬断人脖子的凶兽。

宴席中禁止带入任何兵器,这本该是最基本的规矩,可当赵守恩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出匕首的时候,薛烬生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于是下一秒,赵守恩动作微滞,转而把匕首插进盘子里的烧鸡,割了一条大鸡腿下来塞到嘴里。

薛烬生斜眼轻斥了一句:

“没个吃相。”

闻言,赵守恩立刻收了匕首,低眉垂眼乖乖咬着鸡腿,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杀机毕现都是错觉。

于是这个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插曲便如此轻松地揭了过去。

周幼清古怪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他知道太监不能生育于是喜欢认干爹干儿子什么之类的,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寻常的父子关系,具体而言不过是更亲近一些的上下级罢了。

所谓的干儿子想要得到更多权力于是极尽攀附谄媚,而所谓的干爹则是享受着这虚假的亲情,作为交换给予一些庇护和好处。更有甚者,还会有太监明面上打着所谓干爹干儿子的旗号,背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薛烬生和赵守恩之间的关系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就好像......那个男人真的养了个儿子似的。

周幼清不多言,只是沉默着观望事态的继续发展,他原本只知道薛烬生军中的权力极大,从一个小小的监军做到了执掌军权的枢密使,可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心悦臣服。

整个大殿异常安静,就连放在的乐声都不知不觉停了,所有人惊惧沉默时,只有赵守恩在小心翼翼啃鸡腿。似乎是因为刚才薛烬生的那一句话,他开始尤其在意起自己的吃相来,跟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小口小口吃。

此刻的廖舍总算从赵守恩身上勉强收回视线,他的眼皮这时候跳得厉害。带兵器进入大殿的确是个不小的罪名,可刚才薛烬生的动作已经说明了对这件事的默许,甚至是堂而皇之的袒护,因此没有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只当是没看见。

就好像那人拿出来的不是一把可夺人命的凶器,而只是一种别致的餐具罢了。

只是廖舍不明白这阉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这宴席是薛烬生设的,人是他请的,所谓的刺客之论还是他直接空口白牙直接说出来的,根本没有任何凭证。大殿里最危险的器具还是他干儿子手里的匕首......

这怎么看都是那阉贼设的局。

廖舍下意识去看刚才身畔那几位好友,可席间的人各个沉默不言。于是最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推脱:

“属下......”

只可惜他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余光便忽然瞥见了一道寒光。

——那是箭头反射而来的光。

作为武将的本能让廖舍立刻回头迅速找到了反光来源。那是一个奏乐的乐师正手执一把小巧的弓弩直直对准了过来。那人眼中的恨意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硬生生将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廖舍没能多想,只是一把抓起了旁边桌案上的盛菜的碗具。

咻!!!

啪——!

箭矢破空声只出现了一秒,就被碗具摔碎的脆响压过。

“杀薛贼!”

这声音仿佛是一场血淋淋刺杀开始的信号,原本看似唯唯诺诺的乐师,美艳妖娆的舞姬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数把尖锐的刀。

一时间,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混乱。

周幼清被晨露护着往角落里躲,他焦灼地看向江太傅的方向,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老人周围两个小太监似乎都有些手脚,至少现在看起来很安全。

紧接着,周幼清终于亲眼见识到赵守恩身上那股总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到底来自何处了。

比起那群手执利刃,面色或麻木或扭曲的乐师舞姬,浑身血淋淋的赵守恩才更像刺客,他仿佛不把人当做人,而是宰割牲畜,一个又一个。

区别于其他在周人的惊惧惶恐,顾执看起来依旧镇定,只是微微皱起眉,毫不掩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来。

“殿下......”

晨露脸色发白,但还是侧身用自己挡住了那一片恐怖而血腥的画面。只是她能挡得住周幼清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的听觉。

周幼清转头看向薛烬生,那个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紧张惊惧之色,反而很悠闲。在鲜血与利刃交织的这一刻,那个男人也只是端着酒杯,好整以待地欣赏这出好戏。

这个人......大抵是恶鬼吧。

周幼清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华美异常的服饰,忽然开始怀疑。

他真的能和这样的人一直虚以委蛇下去吗?

他呆在薛烬生身边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活着呢?

周幼清没有答案。

或许在薛烬生设宴之前,他就应该料到现在这一幕了。

啪——

像是终于欣赏够了这一出混乱的好戏,片刻后薛烬生终于随手叩了叩桌面。

很轻的一声。

只是下一秒便有更嘈杂的响声盖过。

哗啦啦——

全副武装的黑甲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乎是眨眼间便将整个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殿内的此刻总归也不过十几人,很快就被镇压了下来。

只是见到那些黑甲士兵的刹那,周幼清的瞳孔不自觉放大了些许,他的脑海里不禁闪过了无数曾经努力忘却的画面。

几乎将整个皇宫吞没的火光,宛如恶鬼般嬉笑杀人的敌军,尖锐的哀嚎和绝望的惨叫......

周幼清一个恍惚,不知道踩到了个什么,脚下一崴滑倒在了地上。正要起身时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鲜红。

周幼清陡然一惊,他抬头,意外撞进那个男人极黑的眼眸中。薛烬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朝周幼清伸手,

“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奴才这就让人送您回去。”

“......”

周幼清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

他看见了男人手腕上一串佛珠,檀木质地,上面还刻了一些佛经字迹。看起来很旧了,边缘部分还有些细小的裂纹。

——以前是没有的。

不过这佛珠映衬着此刻的场景,不知为何显得尤为滑稽。

周幼清沉默几秒,没有去扶薛烬生的手,而是在晨露的搀扶下站起来。

“劳烦千岁费心了。”

他淡淡道,

“这次宴席真是令我终生难忘。”

薛烬生笑了一下,也不为周幼清不曾接他的手而感到尴尬,反而顺势蹲下去似是想要去摸周幼清刚刚崴伤的脚踝。

女子的脚是非常**的部位,即便周幼清是男子依旧被薛烬生这一行为惊了一下。他想要后退,可后面是墙,无处可躲。

于是紧接着,那只戴着佛珠的手便抓住了他的脚踝,脱掉了他的鞋。周幼清攥紧裙纱,压抑住想要把这人踹飞的冲动。

这一刻,小皇子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指在他的踝骨处摩挲揉捏,似乎确认过什么过后,他又耐心地将鞋子为周幼清穿上。

“嗯,未曾伤到筋骨。”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不论是劫后余生的周朝降官,还是齐国那群和刺客搏斗而气喘吁吁的武将。

这种行为带有很强烈的亵玩意味,只是没人制止,也没人敢多言。赵守恩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对手臂上伤口汩汩流出的血全无所知。

而其他人,他们只是用一种震惊又古怪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幕。

因为薛烬生名声确实不好,他贪恋权利,敛财如山,视人命如草芥,可唯独不好女色。而且性子傲慢至极,便是在大臣面前作秀,也不曾为小皇帝穿过鞋。

但薛烬生倒是完全不觉得哪里奇怪,他很自然地做完这一切便起身,随手摆了摆,示意道,

“送昭宁公主回宫。”

“是。”

没人询问周幼清的意见,他被一群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又送回了栖梧宫。

回到栖梧宫的时候,周幼清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见了猫碗,里面本该放着晨露煮好的猫食,可现在空空的。

“殿下......”

晨露其实也吓得不轻,但是现在她更担心周幼清的状态,因为刚才薛烬生对他极其不一般的态度让晨露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测。

“没事,晨露姐姐,我只是累了,让我一个人睡一会儿就好。”

周幼清摆摆手,他的声音很轻,真像是累极了。

“是。”

晨露为他铺好床,依言退了出去。

确认小宫女走了之后,周幼清就飞快脱掉了鞋袜,他用力搓了搓被薛烬生捏过的脚踝,可即便把皮肤都搓得发红了,那种古怪的感觉却依旧挥之不去。

小皇子抱着膝盖赤脚坐在地面上,他在想,想今晚上发生的事情。周幼清见过他父皇看漂亮女人的眼神,也见过太监看对视宫女的眼神。所以他并不觉得薛烬生喜欢他,或者说看上了他所谓的美色。

或许**这种东西,对于薛烬生这种阉人而言,并不存在。

而且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摊牌了。他不是昭宁,而薛烬生也不喜欢女人。

所以他们之间不过只是利用关系,或者应该说他单纯被薛烬生利用才对。

“喵~”

寂静的殿内,忽然响起了一声细弱的猫叫。周幼清回头,看见了角落里那只熟悉的白色毛团。

“阿狸?”

那小猫眼睛一只是金色的,一只是蓝色的,是阿狸没错了。

阿狸小心翼翼走过来,浑身**的,像是淋了雨,冷得发抖。周幼清也不嫌弃,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用价值千金的衣袍给它擦毛。

之前昭宁很喜欢拿这只漂亮的小猫出去炫耀,后来钦天监说不吉利,她便厌了。周幼清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看着看着,他好像就忽然想明白了。

他不认识那个廖舍,也猜不透薛烬生安排今晚这出戏的目的,可有件事情周幼清忽然想明白了。

今晚他在这场宴席中就像一件漂亮的绝世珍宝,被人拿出来当做噱头展示,现在又被人好好地关起来珍藏。

他对薛烬生来说,或许就像阿狸之于昭宁,是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炫耀的东西。

周幼清垂着眸子,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怀里的小猫毛发都被擦干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时,他才发现时间似乎过去许久了。

“晨露......”

刚张口,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一些哑,不过周幼清不在意,要是在大雨里被冷风吹两个来回他还无碍的话,那就不是他了。

“殿下?”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宫女很快进门来,不过她似乎是被叫醒的,揉着眼睛困倦得很,

“现在什么时辰了?”

晨露朝外看了眼,此时雨已经停了,夜风呼呼地吹,凉意袭人。她估摸了一下,回答道,

“大约丑时。”

“让人去给薛烬生传信。”

周幼清挠着怀里小猫的下颚,平静道,

“就说我脚踝还疼,疼得睡不着,请他来看看。”

“啊?”

晨露以为是自己睡懵了没听清楚,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什......什么?”

“嗯,你没听错。”

“.......”

晨露刹那间就清醒了,她张了张口,呆滞几秒,最后还是遵循了周幼清的命令出去找了个小太监传信。

果然,就连小太监都震惊了,讷讷半天不敢去,最后还是晨露威胁了好半天才哭丧着脸跑去了。

晨露松了口气,可还是担心。

“殿下?”

周幼清起身把猫递给晨露,

“你给阿狸找个暖和些的窝。”

他得去拆个发髻,一回来就呆坐着,周幼清现在才觉得头皮被扯着疼。女子也太艰难了些,又是打耳洞又是好几斤重的钗環。

·

另一边,宴席结束,所有人都散去。薛烬生处理好了后续的一切。尸体全部消失,甚至连大殿内的所有血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此时赵守恩和薛烬生站在高台上,看着散去的武将们三三两两走下台阶。他们后面随行的小太监都远远跟着,保持着一个听不清他们之间言谈的距离。

赵守恩身上残留了大片的血迹,手臂上的伤口似乎被精心处理过了。他这时看着廖舍独自一人远去的背影,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满,

“干爹,明明儿子杀的刺客才是最多,为什么您只赏给了那个廖舍?”

若是换个人,大概最先会问为什么薛烬生早就知晓刺客混入宴席之中,还要绕一圈费一番周折解决。

可赵守恩不同,他这番质问的语气像极了被抢走父母注意力的小孩子。说到这里,少年手里把玩着匕首,小声忿忿念叨着,

“不过就丢一个碗,竟然还升了他的职位。”

薛烬生并不为他的顶撞而生气,只是用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赵守恩的头,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别一天天光想着杀人,动动脑子。”

“......哦。”

赵守恩摸了摸被敲到的地方,他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大齐武将世家嘛,有那么些个武将们自矜出身名门看不起我们,可最后打下大周皇城的还不是干爹您?”

薛烬生瞥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话题,而是问,

“今晚的刺客,你觉得是谁派来的?”

“不是瑞王吗?”

瑞王身为皇室宗亲,在齐国老臣心中的地位颇高,尤其是武将。因此便是如今瑞王镇守西域,远在边疆,依然有不少投诚者。

加之薛烬生挟天子奸佞之臣的名号已经传遍天下,因而也有不少人想要让瑞王除掉宦贼,以摄政王的身份扶持幼君,更有甚者,还想要直接让瑞王称帝。

薛烬生听见这个答案,笑了笑,却给予了否定的回应。

“不是瑞王,是周朝皇室的人。”

“?!”

赵守恩瞪大了眼睛,

“可他们不是喊着杀......还是齐国口音吗?”

这个问题没等薛烬生回答,赵守恩就自己明白了其中的问题。若是瑞王,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劣质,今晚这一出戏摆明了就是嫁祸和挑拨。

一旦薛烬生和瑞王的争斗摆在了明面上,那么自然就没空管缩到长江以南的周朝了。

“干爹,那我们......?”

“顺水推舟吧。”

薛烬生不置可否,他看着下方一个人孤独远去的廖舍,唇角微微上扬。

“不过瑞王的手也伸得太长了些,咱家这儿就那么几个有真本事会打仗的,他全都要拿走怎么行。”

“.......”

话点到这里,赵守恩顿时明白了。

“不愧是干爹!”

薛烬生转身,目光在少年右臂的纱布上停留一瞬,

“这次包得不错。”

“咦?干爹你也觉得好看吗?”

赵守恩脚步欢快地跟上来,

“这个是那个顾......顾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个姓顾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太监远远望着这边,似乎欲言又止。赵守恩眯起眼定睛看了看,咧开嘴笑道:

“干爹,好像是小公主宫里伺候的人呢。”

薛烬生脚步一顿,抬眼望过去。

·

此时栖梧宫内,周幼清拆掉发髻,又换了身舒适的寝衣,约莫不到两刻钟,他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许多人匆匆的脚步声。

——来了。

他坐在床上,从床脚拿出刚才藏好的那方砚台,然后面无表情对准自己的脚踝砸了下去。

砰!

很沉闷的一声响。

周幼清看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脚踝,确认不必来第二下之后,就将砚台重新藏到了床脚处,还用被褥压了压。

这一切做完之后,周幼清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口那道熟悉的人影。薛烬生还是穿着那一身绛红色长袍,衬得他身姿尤为颀长。

男人安静朝他望过来,狭长深邃的丹凤眼倒映出了煌煌的烛焰。

“小公主在藏什么?”

薛烬生的嗓音很特别,有些阴柔却不像其他那些太监般娘气尖细。他咬字清晰,缓缓开口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惑人。

周幼清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些,他紧张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捏紧手指,这个习惯很不好,但周幼清一直没能改过来。

此刻没等少年回答,薛烬生就朝这边走了过来,目光定格在小公主红肿的脚踝上。

那看起来不像是崴脚受的伤,倒像是被什么外物砸的。

薛烬生微微眯起眼,不论是听见来小太监传来的谎话,还是看见眼前故意将自己砸伤的画面,他都觉得新奇极了。

他原也在后宫呆过不短的时间,各种后妃争宠的手段薛烬生见过太多了,明明是如此拙劣的手段,只是有朝一日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感。

他朝周幼清走了过去,心中倒是多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小公主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原本那人站得远时,周幼清与他对视只需抬眸就好。然而此刻离得近了之后他得仰着脖子才能看见那个男人的脸。

这人真高。

周幼清仰着头望他,发现他见过的所有人中,薛烬生该是最高的那一个。

莫非北齐的人都这般高吗?

但很快他又想了想连一米七都没有的赵守恩,觉得大概只有薛烬生算是个异类。

不过周幼清觉得他自己也算是个异类,明明是个男子,现在却还穿着女子的着装,还要去攀附勾引一个宦官。

“千岁要猜猜看昭宁藏了什么吗?”

周幼清伸手去拉薛烬生的袖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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