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的另一头石子路上,裴衍之和裴琅月显然狭路相逢。裴衍之手里拿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物件,但同时,他的手腕正被裴琅月用鞭子卷束着。
“翊王,宝月公主!”傅吟惜出声打破二人之间的僵持。
裴琅月率先转眸过来,一看见她,脸色却变得更为难看:“傅吟惜,你来得正好!”
“……”
傅吟惜一听,心想,这里头难不成还有她的事?
不过她并没有怎么困惑,因为很快裴琅月就替她解了惑。她抓着手里软鞭的握把狠狠一扯,裴衍之的手随之一动。
傅吟惜一眼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那个让她第一时间觉得眼熟的物件——红木嵌金云鸟纹笔盒。
“那支紫毫笔?”她有些意外地看向裴衍之,他怎么会把这支笔带进皇宫,难不成他已经喜爱到随身携带了?
裴琅月狠狠瞪了傅吟惜一眼,怒道:“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把御赐之物转手送给别人,还是一个卑贱低下的贱种!”
傅吟惜脸色一点点变冷,她不敢去看裴衍之的表情,只能直直盯着裴琅月,沉声道:“宝月公主,你可还记得你口中的贱种与你是同一位父亲。”
裴琅月脸色微变,但仍是没有松开手里握鞭的力度。
“呵,傅吟惜,你不必咬文嚼字找本公主的错处,你将父皇赐给你的东西送给裴衍之,这是对父皇的大不敬。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私下见面,孤男寡女,互送信物,更是不知羞……”
“裴琅月,注意你的言辞。”一直沉默冷脸的裴衍之突然厉声开口,打断了裴琅月的话。
裴琅月嚣张惯了,最是听不得别人教训警告她,一听裴衍之这语气,愈发气恼,手里的鞭子一松,抬手狠狠扬起——
“裴衍之,快躲开!”
傅吟惜脸色一变,下意识松开了裴瑜安,跑到裴衍之身边一把将他拉过。
“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躲开!”她心中愤懑。
她不信以裴衍之的武功制止不了裴琅月这点花拳绣腿,他不反抗,只能说他不愿意反抗。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阿姐,阿姐!”
裴瑜安本来就对眼前这个场面感到害怕,突然一下被撒开手,心里更是恐惧不安,想也不想就朝着傅吟惜身边跑去。
与此同时,裴琅月见裴衍之躲开了鞭子,心中的怒气全然没能发泄出来,几乎毫不犹豫再次抬手挥下鞭子。
裴瑜安丝毫没感觉到危险降临,仍是哭喊着朝这边跑来。傅吟惜朝鞭子落下的方向瞥了眼,瞳孔狠狠一缩:“安安,快停下!”
她大声喊着,一面迅速地扑向她,反身挡在她面前,将她整个抱进了怀中。
“啪——”
一道清脆又利落的声音终结了整场混乱,傅吟惜咬着牙将疼痛的呻.吟咽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顷刻间湿润起来。
“呜呜呜……”
裴瑜安给吓坏了,待在傅吟惜怀里哭个不停。而另一边的裴琅月也难得惊愣住,抓着软鞭久久没有动静。
裴衍之几步走到傅吟惜身前,沉默地将外袍脱下罩在了她背上,视线扫过那已然留下深红印记的鞭痕时,一道冷锐的暗芒从眼中迅速划过。
“能起身吗?”
傅吟惜耳边都是裴瑜安的哭声,再加上疼痛让她几乎快失去别的任何感觉,根本没听见背后低沉喑哑的问话。于是,在她还在竭力咬着唇瓣忍住疼痛时,身子猝不及防地一轻。
“阿姐?!”
没了温暖怀抱的裴瑜安一怔,擦着眼泪的小手也停在了眼睛旁,满脸的困惑与无助。
裴衍之垂眸看了她一眼,正发愁该怎么处理她时,八角门那边突然传来两个丫头的呼喊声。
“公主,公主?!”
“姑娘!”
秋露和云珠见到眼前这个场面,差点流出了眼泪,尤其是秋露,看着裴瑜安惶恐害怕的样子,当即吓得腿软。
“公、公主,你没事吧,你说说话,你怎么了?!”
裴衍之被这嘈杂的声音弄得愈发烦躁,他冷声道:“带小公主回永萃宫。”
秋露愣了下,似乎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忙抱起裴瑜安点着头道:“是,是,奴婢这就带小公主回宫!”
云珠一脸紧张地看着傅吟惜,抬头问裴衍之:“翊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姑、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要您抱着啊?”
裴衍之瞥了眼另一边的裴琅月,转身往秋露离开的方向走去,道:“去请太医到永萃宫,就说傅姑娘受了鞭伤。”
“鞭、鞭伤?”云珠不由看向裴琅月,一下便注意到了她手里握着的软鞭。
虽然还不知事情原委,可不管如何都是自家姑娘被欺负了,她咬了咬牙,点点头道:“奴婢立刻去请太医!”
小路上很快只剩下裴琅月一个人,她死死盯着裴衍之离开的方向,眼里的呆愣渐渐消失,复又凝聚成一股狠戾之气。
“裴衍之、傅吟惜,本公主一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永萃宫煦暖阁。
“傅姑娘的伤没有太大问题,但切记一定要按时涂药,此外,这段时间也得忌口,像辛辣……”
裴衍之立在门外,内室里太医的声音轻轻浅浅传进耳中,他垂眸看了眼手里的笔盒,什么话也没留转身离开。
*
傅吟惜是在天色转黑后醒来的,她蹙着眉睁开眼,起初意识还有些模糊,直到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不远处华美精致的宫灯,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云珠……”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有些许沙哑。
云珠一直守在外间,听到动静即刻走了进去:“姑娘,你终于醒了!”
傅吟惜看着她,竟发现小丫头双眼通红,她本来想先要口水喝,话到嘴边却问道:“你怎么了,哭过了?”
云珠跪坐在床榻边,一脸后怕地看着傅吟惜,哽咽道:“姑娘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你这真是要吓死奴婢啊。”
之前发生什……
傅吟惜目光一怔,忽然想到什么,忙问道:“安安呢,安安怎么样,她有没有受伤?”
云珠见她有些激动,忙隔着衾被轻抚她的胸口,说:“姑娘别急,小公主没有任何大碍,就是受了点惊吓,已经被贵妃娘娘安抚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傅吟惜缓缓舒出口气,闭眼时却又想到另一个人,“对了,那翊王呢,裴衍之呢,他没事吧?”
云珠还是摇摇头:“翊王也无事,下午的时候还是王爷抱姑娘回的永萃宫。”
傅吟惜一愣,压根想不起有这件事,她对下午那场面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抱住了裴瑜安,连裴瑜安到底有没有受伤也不记得,更不用说后边的事了。
“那他人呢,走了吗?”
虽然知道答案,可她还是问出了口。
云珠嗯了一声:“翊王抱姑娘到煦暖阁,等太医诊治完,奴婢再出去就没看见王爷了。”
“……哦。”傅吟惜谈不上多么失落,但也或许是这一整天下来太过耗费心神,她根本没气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姑娘饿不饿,奴婢让人去给姑娘拿吃的?”
云珠这话一问,傅吟惜这才记起最开始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她摇摇头,一脸急切道:“先不要吃的,快给我倒杯水来,渴死我了。”
……
这一夜,傅吟惜睡得很沉,但还是做了一个冗长又压抑的梦。
她梦见少年时候的裴衍之,她梦见他跪在华丽的大殿上,周围站着好多身着精致华服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
这些人每一个都盯着裴衍之看,他们指着他,一口一个喊他“贱种”“耻辱”。
她站在人群之外,想要冲过他们将裴衍之带走,可她越走近,那群人就越密集,直至最后将裴衍之淹没,而她也再看不见他。
傅吟惜因梦惊醒的时候,窗外还是一片暗色。她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结果发现额前全是冷汗。
大概是因为梦吧。
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白天裴琅月那一声声辱骂裴衍之的话根本无法从她脑海中撕扯掉。即便她知道,这些难听的字眼对现在的裴衍之而言或许根本不痛不痒,但她却还是无法泰然去面对。
裴衍之是皇子,是王爷,是大楚皇帝裴烨恒的儿子,可同时也是一个身份低微,至死都只是一个奴婢的女人的儿子。
裴衍之生母原是皇后萧娥殿中的一个普通侍婢,她本可以默默无闻地等到二十五岁按制遣送出宫,可偏偏她长了一张还算是不错的脸,在一次深夜值守时被裴烨恒看中,无奈承恩。
只是,帝王的喜爱多是无情,他可以一时兴起将人带上龙榻,也会因理智回笼,将那个可怜的婢女一脚踢开。
一时间,婢女先被自己侍候的主子憎恨,后又被无情帝王厌弃,孤立无助下只能在浣衣局苟且偷生。她本想着算了,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可老天实在太爱捉弄她,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婢女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只要皇后的人得知她有孕,腹中这个孩子一定活不下来,于是,一生胆小懦弱的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第一次学会了心机与筹谋。
她不再封闭自我,她开始学会与人打交道,一点点靠近皇宫最中心的那个人。
婢女知道,自己如果蓬头垢面地出现,那她心中想的那个人定不可能看见自己,于是她花了些银钱,将自己从里到外打扮了一遍。
花园,夜色,醉酒。
最庸俗的法子,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婢女再次爬.上了龙榻,这一次,她没有哭闹,反而以退为进地让皇帝将自己安排在了他的书房。
太医诊出喜脉时,她将自己的心机与谋划全部略去,把自己扮演成一个痴心皇帝,忍辱偷生,最终保下龙子的女人。
皇帝看重子嗣,但对婢女却并没有太多真心,甚至在孩子出世,确定是皇子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弃母留子。
这就是裴衍之的出身,一个不被人期待,甚至被无数人憎恶的孩子。
皇帝留下了他,可却从没有重视过他,因为在他之后,五皇子出世了,很快裴琅月也出世了。
皇帝有太多孩子可以疼爱,这些孩子有着地位稳定甚至是一国之母的娘亲,她们的背后各自有着强大的母族。
而裴衍之有什么,他什么也没有,他被安排让皇后抚养,可实际上却连三餐温饱都做不到,他就在那个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度过一年又一年,直至到了年岁,封王离宫立府。
这些事,大都是温珍儿同傅吟惜说的,自十岁那年被裴衍之救下一命,她便时时央着温珍儿告诉她有关裴衍之的事。
从那时候起,她就无法忍受任何人欺侮辱骂裴衍之,因为那是他内心至深处的苦与痛,绝不该被人拿来嘲笑与谩骂。
傅吟惜就这么睁眼想着裴衍之,等到了第二天天明。
云珠进来给她涂药更衣梳洗,一切完成后,秋露过来请她到主殿用早膳。
傅吟惜其实有些愧对温珍儿,因此一到主殿,她便主动请了罪:“姨母,昨儿是吟惜不对,一时冲动差点让安安受了伤。”
温珍儿本就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即便昨天见到哭泣害怕的女儿有些埋怨,一夜过去,也早就抛到了脑后。她伸手将傅吟惜拉到自己身边,看着她说:“背上的伤还疼吗?”
傅吟惜顿了顿,摇摇头:“用过药,不疼。”
温珍儿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在逞强,可她也不拆穿,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道:“姨母并不怪你,安安虽然小,可她到底是这皇宫里的孩子,有些事或早或晚都会遇上。只是,对于你来说,这些事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裴衍之和裴琅月之间的矛盾里呢?”
傅吟惜抿了抿唇,犹豫着将昨天花园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温珍儿。温珍儿听到她转述的裴琅月辱骂裴衍之的词,脸色也不由有些难看。
“姨母,裴衍之曾经救过我,只这一点,我就不能坐视不管,况且……我本就已经处在他们的矛盾中,就算没有裴衍之,那裴琅月也从没有看我顺眼过。”
温珍儿不置可否道:“她对你态度恶劣,那也是你先同裴衍之来往后才这样的,说到底,她还是厌恶裴衍之罢了。”
“他们是同父异母,这宫中大多数皇子公主都是如此,难道就因为裴衍之的生母是个奴婢,他就要遭此厌弃与侮辱吗?”
傅吟惜将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一口气说出时,竟忍不住鼻间泛酸。
温珍儿沉默了片刻,叹声道:“这些话你同我说,同你爹娘说都可以,但切勿在旁人面前说,这世上很多事本就是不公,而处在不公里的人要么随波逐流,要么被舍弃淘汰。你看姨母,我与你娘亲是一母同胞,未及笄前我们两个的性子几乎是如出一辙,可现在呢?”
温珍儿的话没有说尽,可傅吟惜却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两个明明性情相似的人,在嫁给两个不同的夫婿后,也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她的阿娘有爹爹与两位兄长的疼爱与保护,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坦露自己或好或坏的情绪,可温珍儿无法再做到这样的随性与洒脱。
她需要为自己考虑,为母族考虑,还要为裴瑜安考虑,她的一言一行干系着偌大一个家族。
“吟惜,我们顾不了他人,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是保全好自己。”
即便是深受恩宠的温珍儿也不敢放肆挥霍如今得来的一切,又如何能去帮助那个本就受人非议的裴衍之。
傅吟惜沉默良久,最后终是点了点头。
她并非完全认同温珍儿的话,她只是忽然觉得硬碰硬确实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就好像你突然被人踩在脚底,全凭蛮力将他撂倒是很愚蠢的行为,甚至还会两败俱伤,最好的办法是暂且忍耐,而后找准时机,将利刺扎进那只踩着你的脚上。
用完早膳没多久,太辰宫便来人传话,说是裴烨恒有事召见傅吟惜。
温珍儿一面应下,一面将傅吟惜带进内殿私谈,她道:“陛下唤你过去,恐怕是为了昨天的事,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吗?”
傅吟惜望着姨母关切的目光,点点头:“我会好好回来的,姨母不必过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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