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徐城。

徐城的空院中搬进了一个年轻人。

赵大鹏吕颖夫妇在徐城生活了足足二十年有余,徐城地处偏僻,除却商队很少有人入城。隔壁的院子自他们拜堂起就一直空着,约莫两日前,才终于住进了人。

住进来的人姓李,模样清俊,约莫是因舟车劳顿,整个人瞧着略显疲惫。

赵大鹏常年在徐城与附近赵家村之间往来送菜送货,去上一趟约要半日多,加上与朋友叙叙旧、喝喝酒,往返一次总要两三日才能归家。今日他也如此,紧赶慢赶险些没叫城门隔在外边,一身尘土,分外劳累。

“哎,明日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新搬来的人?”赵大鹏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凳上,招呼他的婆娘,“若人不错,也是多个好邻居。只是明日还要再出一次城,这事儿要辛苦你了,颖儿。”

屋外正在下雨,隐隐却有金戈相击的声响似是混在雨声之中,赵大鹏不由得将视线向窗边转去。

“新搬来那位李郎吗?”吕颖款步移至赵大鹏身侧,葱白手指轻轻抚上赵大鹏耳后揉按,“那当然是……”

赵大鹏握住她的手,突然感觉今日的吕颖有些不一样。他家婆娘的手因终日劳作而粗糙的很,怎么会如此嫩滑?耳畔忽有几响银铃声乍起,倏然,赵大鹏脑袋向后一昂,又被吕颖撤回手指轻轻一拉,便连人带凳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鼾声如雷,竟是睡熟了。

这位“吕颖”自己莲步轻移,坐到窗畔。她一双美目微眯,盯着院墙思考良久,尚才叹道,“……也罢,毕竟是受人之托,便不算到这李惟清账上了。”

李惟清便是刚搬来隔壁的清俊郎君,是个相貌端正、举止有礼,叫人心生好感的青年。

一份食盒正放在他的手侧,其中只剩下几点残渣。

李惟清的院子里堆满了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杂物,只能暂盖上油纸,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上面。已至深夜,手边既没有供他烹饪的食材,他也不太想冒雨出门,在坊中瞎走。

来这徐城不过两日有余,李惟清便有些思念起家乡。

他放下手中医书,叹了口气,实在很想吃桂花糕、金银夹花平截、水晶龙凤糕、金乳酥、玉露团、甜雪……

人若是满足不了口腹,心情总要低落些,甚至连书也不大看得进去。

恰逢此时,门口一阵响动,李惟清院子不大,窗户又敞着,他也无耳疾,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夜半时分,还下着大雨,怎么还会有人在外活动?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是将雨声错听成了人的动静。可正要竖起耳朵再听听时,他的院门便干脆被撞开,竟有三人径直冲入了院中。

这几人浑身湿透,动作间叮叮当当铁器碰撞的声音不断,居然是在深夜雨中打斗。

一人较矮,使的是剑,两人较高,拿的是钩。那矮的以一敌二,边退边打,招招稀松平常,却丝毫不落下风;那俩高个二打一,配合默契,式式狠辣非常,显然是利落好手。

哪里是打斗?这分明是搏杀。

搏杀一般都很快。

李惟清放下医书时,三人才刚刚破门;李惟清霍然起身时,打斗就已经结束。即便事发突然,他也还记得撑上伞,关好院门,而后再去探倒在地上的三个不速之客鼻息,行动分外流畅。

使剑的赢了。

李惟清半点不认得这些未经允许在他院子里打了一架的人,但他也实在没法把趴了一地的三人连死的带活的一齐打包扔去官府,不由得顿觉无奈。

一慢三快,打更声荡在夜空下。李惟清坐在矮凳上,靠着软垫,用手掌支着下巴,瞧着窗外发呆。占了他床榻的正是那厮杀中的胜者,看模样居然还是名少年。

他看着不大,没见过的谁能相信,这样的少年竟可以与两个成人搏杀?更奇的是,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一滴血都没流、一道口子都没破,但就算是李惟清拖他进屋时不算柔和,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至于那两个成年男人的尸体,李惟清只能且将他们平放在屋内地上,苦恼于如何收拾这一地残迹。

费了这番功夫将他们从院中搬入屋内,李惟清彻底看不下书了。他今夜非但吃不到桂花糕,眼前还多了两具尸体外加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唯一的欣慰便是院门没有坏,木材贵终究还是有贵的好处。

李惟清坐在桌前,手上把玩儿着一块刻了名字的薄薄木牌。

这正是他方才将少年搬至屋内时,自少年身上掉落的。木牌仅有掌心大小,上面只刻了两个字:崔晓。

李惟清觉得不像什么职位或地点,大概是少年的名字。牌子上的字分明是刻的,一笔一画却如用笔书写般流畅潇洒,字字深浅一致。有几分特别,也有几分熟悉。

有什么人,会在身上携带刻了自己名字的木牌?

忽然,桌上油灯灭了。

正值丑时,屋外只有空寥的暗色,夜幕中的雨像线一般,泛着丝丝银光。李惟清确信方才没风,自己也并未动那油灯,这焰火是如何灭的?

他像是天生就少了能紧张的那根弦,平静地坐在桌前,正待站起,去寻折子点灯。

他没能站起来。

一只手有力地掰住李惟清的肩膀,一下子就将他按到了桌子底下。李惟清下意识伸手去扶东西维持平衡,于是矮凳一并翻倒,刻字的木牌脱手而出,不知掉在哪里。紧接着只听嗖嗖几声,一连串金属钉入东西的噗噗声传来。碍于姿势,李惟清扭不过头,只能拿余光扫了一眼——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针,钉在了横躺在地面的两个人和凳子上。

李惟清终于稍稍睁大了眼睛。

他背后之人急促道:“快,快走,他们追来了。”

按下李惟清的正是那不知何时醒来的少年,李惟清心中着实是有很多疑问:他们是谁、少年是叫崔晓吗、又为什么被追杀?可这些他具是问不出口,因为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崔晓就已经将他扛起,不由分说地夺后门而出。

李惟清的疑问就又多了一个:他难道真的没有受伤吗,那他为何方才却晕厥过去?

崔晓奔出后门,刚走两步,瞥见一抹寒光,神情一凛,便毫不犹豫的脚下一踏,向右侧闪去。夜幕中那些闪着银光的哪里是雨,分明是一根根锋利异常的细丝。

李惟清好像隐约听见了铃铛声响,却被这一下硌得肚腹难受,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然而虽前有银针后有细丝,却直到崔晓携着李惟清翻出坊墙奔出半个徐城,也未有追兵跟上,李惟清终于被放了下来。

李惟清从没有哪次这么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可他缓了缓,正要开口,就见崔晓脱力般的从墙上滑下。李惟清凑上前去一看,发现他似是再度昏倒了。

奇也怪哉,方才怎么不见他有任何不适?

“怪事。”李惟清蹲在地上,丝毫不在乎地上污水沾染衣袍,喃喃道。

本来只有一个的落汤鸡变成了两个,这少年匆匆逃命,也没空让李惟清卷好细软或拿把雨伞,现在叫雨淋得湿透,又正值夏秋交际之时,实在是冷得很。

李惟清背起崔晓,踉跄了两步,看起来比少年人扛他时要吃力得多。在医馆时尚且有工具能使,现在却只能靠力气。大半夜不明不白被半强迫地扔到不甚熟悉的街道犯夜禁,寻常人怕不是要吓破胆子。但李惟清像是没有脾气、不知道害怕,只背着罪魁祸首往犄角旮旯寻路。

没有月光照拂,四周昏昏暗暗,只能看清身前半丈,雨水淅淅沥沥,相比之前小了不少。城中夜禁时难有落脚处,李惟清初到城中两日,哪能知道什么好去处。

忽地,李惟清一脚踏在水坑之中,顿了顿。

他感到左肩被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按住,隔着一层被雨水淋透的衣物,力道很轻,却不容忽视。

“左边。”

携着气音,在耳畔突如其来这样一声低语,冷不丁的十分吓人。背上的人打的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主意,神色狡黠:“然后再向前,右转。”

但李惟清仍是一派平和,简直像是对少年人的恶作剧早有预料,只询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没人住也没人看着的废屋。”崔晓好整以暇,没有一点要落地自己走路的意思,也完全没有方才昏倒时的哪怕一点点虚弱。李惟清按照崔晓指的路去走,七绕八拐,竟真的未曾遇上一人。

不过那屋子的确残破,柴火就堆在屋外,湿的彻底也无人去管。可屋里却昏昏暗暗的有点亮光,在破了一半的窗纸后明明灭灭,显然有人。

这样的屋子却不漏雨,着实稀奇。崔晓在李惟清背后扑腾两下便落了地,抬起袖子抹了抹脸。

屋中火烛昏暗,但也能看出,他五官尚算稚嫩,有些漂亮好看,表情也透出一股少年的张扬。

除却湿透的衣物与叫雨水浇湿的头发,只看那张脸,的确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

这倒并非说他的眼型多么精致、睫毛多么卷翘,李惟清看着崔晓,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好:这双眼睛十分澄澈,不像个舞刀弄枪的江湖人。

崔晓眨巴眨巴眼睛,嘻嘻笑道:“别见怪嘛,师兄。”

“谁是你师兄?”师兄这称呼对他倒新鲜。李惟清愣了愣,好脾气道,“我还未问过你是谁。”

崔晓闻言摇摇手指头,是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样,讲起话来人小鬼大,头头是道,“你不是拿了刻我名字的木牌?快还来。师父说在李府上教过你,而除此之外,只收过我一个弟子。我不是你师弟,谁又是?难不成是那两个使钩子的大坏蛋,还是现在躲在里屋的老妖婆?”

“什么?”

“你说谁老?”

两道声音一叠的自两个人嘴里脱口而出,里屋之人声音却还更大些。陌生的女声清脆甜美,如铃音般悦耳,怎么听,也合不上崔晓口中的称呼。

“谁答就是说谁喽。”崔晓朝李惟清眨眨眼,双手一扬环抱在头后,不想却忽地被一朵白叠子正中脑门。分明是软软绵绵的花朵,他却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一时间顾不上再多说几句。

“没礼貌的小崽子!木牌不给你了。”那女子声音不再温如涓涓泉水,怒喝一声,又一道黑影自屋里直直飞向崔晓。而后几声清脆铃音渐远,没在雨声之中,竟是冒雨施轻功走了。

崔晓听到自己的木牌居然在被他叫做老妖婆的女子手中,顿时脸色一黑,简直想立刻追上去讨要。但深色包袱同白叠子一般直冲他面门而来,待崔晓不得不抬手接下后,银铃声已只剩遥远模糊的尾音。

从女子出声到崔晓接下包袱,李惟清都像是全然没有瞧见般平淡,他只微微蹙眉,考虑着崔晓先前的话:“你说的师父,可是桓叔……桓温佘?可他从未告诉过我,他还有什么徒弟。”

闻言,崔晓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显得无奈又唾弃,“一个酒鬼,他能记得住什么?这次若不是他睡了两天两夜,信还能到得早些,我也就不至于碰上这几个杀手,木牌也不会叫老妖婆捡去了。”

说罢,崔晓扬了扬接下的包袱,从中取出一物,而后翻掌将那物什递给李惟清。这是封信,其上盖了枚印章,只是封口并不完好,显然是被拆过。李惟清没有在意,展信查阅,信上只以狂草笔迹书写六字:速至清烨议事。

清烨并非地名,而是一座于江湖享有盛名的山庄,庄中人皆擅音律,庄主晏仪萧极好客。他有位女儿名唤晏婷芸,善抚琴,面貌姣好,即便不是江湖中人也多少有过听闻。

清烨山庄依山傍水,世家贵族的子弟也多有前去做客的。

“……速至清烨……”

李惟清看着信缓缓念出时,崔晓已麻利地换了身干衣服,重新束好头发。他惊奇地凑过来,对着那纸信看了又看,啧啧赞叹:“不愧是师兄,这般字迹也能认得出。诶,师父叫你去清烨山庄做什么?做客?”

“去救人。”李惟清将纸轻轻折起。

说来也怪,这纸实在太薄,可那封皮却大又厚重,两厢比较甚至不似一人所买。但依崔晓方才所言,未必不是桓温佘喝酒喝晕了头,随手抄来张纸便用了。

“桓……师父未曾与你说过我的姓名吗?”他将纸塞回信封,嘴里磕绊一下,又问道。

崔晓本想先问他要救谁,但李惟清问得很快,他一愣,答道:“师父说了。木子李,李惟清……诶呀,我还是叫你师兄吧。”

“随你。”李惟清似是无心争论称呼,“方才你说杀手,我还以为那使钩的二人是你仇家?”

“不,他们是跟着你来的。从师兄入城起便跟在你身后,我盯了两日,他们只不过今夜才下手罢了。”崔晓说道。他说第一个字时,李惟清本是要寻个地方歇息,可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李惟清抬脚便要出去。

“哎、哎,师兄,外面还在下雨,你去哪?”崔晓忙问。

雨夜风寒,即便残破,屋子也还是能遮风挡雨的屋子。推开摇摇欲坠的门的刹那,仍浑身湿透的李惟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听崔晓问他,他转身答道:“收拾行囊,去清烨山庄。”

“是在担忧有漏网之鱼?”略微的紧张过后,崔晓想想李惟清他压根不认路,又能跑到哪去?于是放松下来,一边蹲在地上翻他那包袱,一边说道,“不要紧,那使针的、使钩子的,老妖婆大概已经处理好了。无论是谁买的凶,也不大可能一次性派上太多人,不然我怎么会有闲心两次装晕试探师兄?”

少年一点都不遮掩,说得好光明磊落。崔晓是在试探李惟清的武功与行事作风,可倘若他好奇,为何不直接去问,或者他的师父未曾告诉过他吗?

李惟清一怔,如实开口:“嗯,我的确不会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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