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战事非是一日两日，它持续数十年，历两代帝王，折损数名将军，千万将士，终于在如今结束。众人都看的出来，陛下十分高兴。父辈没有完成的事情，如今在他的手上完成了，他超越了他的父辈，以后史书记载，他的这个功绩也将会流芳百世。

宫殿中，皇帝隆重接待了众位将士，对其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其中镇北军主将顾远琛更是被封定北侯，位列大将军，职位在三公之上。

一语出，满堂静，尤其是几位皇子，看向顾远琛的目光都开始有了变化。陛下赐下如此大的殊荣，殿中虽有人不满，但却无人敢说。

毕竟顾家满门忠烈，为了北境安宁，顾老将军以及顾家长子顾远章相继战死沙场，顾家一门现只剩下孤儿寡母。顾家幼子顾远琛十六岁代父披甲，十余年征战沙场，最终退敌千里，令北夷俯首称臣，这样大的功绩也无人敢质疑。

分封典礼完毕，宴会便正式开始。鸣钟击磬，歌姬踏乐而来，衣袖飘飘，载歌载舞。琥珀酒，碧玉殇，殿内一片觥筹交错。

赵蓁正襟危坐于父王身边，偷偷抬眼去看他斜对面的人。因是宴会主角，现又获封大将军之职，顾远琛的位置正好排在她的斜对面，方便了她的观察。他褪去了百日里的铁甲战衣，穿上京城内文人贵子的长袍，一身银色卷纹的紫色长袍，灯火下，人眉目如画，根本不像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反而像个儒雅公子。

赵蓁的视线热烈而又直接，行军之人向来五感敏锐，顾远琛很快便注意到了对面宫装少女的注视。与瑞王同席，年纪小，想来她便是长乐郡主了。

顾远琛抬眼，赵蓁迅速闪开目光，低头假意倒酒。只是不久又耐不住心中念想向顾远琛瞥去，如此终究是被人逮个现行。四目相对，那人眼神锐利，赵蓁慌忙移开视线，垂下眼来，再不敢看了。

好凶的眼神，果然传言非空穴来风，上过战场的人，怎会如一般的京城公子。赵蓁心中惴惴，这样的人似乎不好靠近。

酒过三巡，陛下因不胜酒力回了寝殿，太子殿下便主张众人去御花园赏月。此次宴会，陛下特许众人携家眷出席。大历四皇子和五皇子都还没有正妃，而刚刚册封的顾大将军，已近而立之年，家中却无一名妻妾。众人领会陛下意思，纷纷携带家中适婚女儿出席。

顾远琛幼时曾随母亲来过宫中几次，却不曾来过御花园。园内亭台小榭，曲水流觞，卵石幽静、花草郁葱，看着十分漂亮。

少了帝王作镇，太子殿下又向来和善，众人饮酒作乐，好不欢畅。顾远琛却有些厌烦，他先是辞谢太子和三皇子的殷勤作陪，又嘱咐下属玩乐注意分寸，便一人走到相对清净的西北角。他十岁那年便随父亲去北地，之后便极少回京，因此京中朋友不多。如今父兄不在，他一人呆在这儿，只觉得这些花草宫墙陌生，宴会乏味的很。

正兀自发呆，一粉色锦帕翩然而至，落于他脚边。顾远琛抬头，便看见桥上站着两位宫装女子。按说他站的这个位置，锦帕怎么也不可能从她们手中掉到他脚下。

不是不小心，那便是特意。

这是看上他了？顾远琛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忧。

“将军，”高婕和苏荔语低身行礼，语气羞怯。

桥上站的正是两名女子分别是高尚书之女高婕和苏通判之女苏荔语，而那粉色锦帕便是高婕之物。今天御花园的宴会，陛下明摆着是想要撮合姻缘。这位新任大将军虽年纪有些大，但样貌、谈吐、气质均不逊色与任何京城贵子，尤其是相貌，放眼望去京中无一人能比得上他。

高婕初见便觉砰然心动，心心念念着人。谁知在御花园中刚走几步就遇见了他，在苏荔语的撺掇之下丢了锦帕，此时看顾远琛望过来的时候，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他会不会捡起来？

“将军，妾身乃高尚书家幼女。御花园风大，锦帕不慎被吹掉，将军可否帮我拾起。”这句话求偶的意向已经十分明显，只要顾远琛拾起锦帕，一桩姻缘便成。

可顾远琛迟迟不动，两两相持间，一粉色宫装女子自树后而来，从容拾起锦帕：“高姑娘，下次可要小心，不要再掉了。”

“郡主。”苏荔语最先反应过来，惊慌弯腰行礼。高婕接过锦帕，脸色因羞愤而微微发红，有些不情不愿的低身行礼后，便拉着苏荔语带着侍从快速离开了。

一时间，桥下只余顾远琛和赵蓁两人。

“将军。”赵蓁低身行礼。

自赵蓁出现，顾远琛便一直在打量她。她着一身粉绡翠纹裙，披着一件白色长披风，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张芙蓉脸颊再加上霜雪玉肤，十分惹人怜爱。

“长乐郡主。”

“将军认识我？”赵蓁诧异。

“刚宴会中，郡主和瑞王同坐一席。”顾远琛淡淡道。世人皆知瑞王只有瑞王妃一位妻子，两人生有一女，名长乐郡主。

赵蓁顿时脸颊生烫，知道他是说她刚刚在宴会中放肆大胆的张望。

“等等。”见人要走，赵蓁急忙拦住。

“有事？”

“我……”赵蓁抬头，对上对方一双平淡的眸子，突然紧张起来。明明是在夜色中，可是她依旧觉得那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瞳黑如墨，睫毛又长又密，眨眼间便如同一把刷子，能够让人心跳加速、脸颊发红。

她向来自诩美貌，今日出门也是精心装扮，本是打算于坐立起行间、眼波横转时让人瞧出绝代神女的无双风华来，好让当年亲自退婚的顾将军后悔，同时爱慕上她。

可是如今看着长身玉立的顾远琛，赵蓁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在赵蓁以前认识的男子中，齐恒算是长得最好的，可还是不及顾远琛。月色下，他眉眼精致，甚至可以说是艳丽，但人却丝毫不女气，常年的沙场征战让他整个人身上有一股凌冽与疏朗。他穿上战袍，便是杀伐将军，换上文人长袍，便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一般。

赵蓁心想：谣言害人，若是知晓顾远琛长这般模样，前世她可能便不会那般执意退婚了。

见人呆呆看着自己不说话，顾远琛皱眉道：“郡主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等，将军。”赵蓁提起裙摆，走到顾远琛前面。她暗自深呼一口气，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仰视着人，眼里有委屈不解还有愤怒：“将军当年为何要退婚？”

赵蓁问完，心中暗自思忖，她与顾远琛的婚约乃是两家父母所促，若是退婚也应由两家父母提出。二年前顾远琛私自退婚，实乃他之过失。顾远琛若是君子，自会觉于她有愧，到时为着这一份愧疚，她也更容易接近人一些。

谁知顾远琛听闻此言，不仅没有愧疚，反而蓦然向前进了一步。陌生男子的气息靠近，赵蓁被逼的后退一步，心中正是不解，顾远琛下一句话却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郡主，本将军相貌如何？”顾远琛问，丝毫不觉得这样一个问题对于一个未婚配的女子有多么不妥。

赵蓁皱眉，片刻后快速道，“将军清隽俊雅，气质不凡，京中少有人及的上。”

“哦，”这样高的一个称赞，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大胆，难道不知道她这样一个未婚配的女子这样夸赞一个男子是要让人误会的吗？他瞥了眼到他肩膀的少女，继而放下一道惊雷：“郡主当年不是也想与我退婚吗？”

赵蓁蓦然瞪大了眼睛，道：“我……”

顾远琛低头轻声道：“其实我退婚的理由也简单，我从未见过你，当时想着若我未来那位妻子粗俗貌丑，还要与她相处一辈子，实在是折磨。”

“你，你……”赵蓁惊得连连语塞

看着小姑娘语塞的样子，顾远琛顿时大笑了出来，刚刚的伤感郁色也一扫而光。

顾远琛离去，赵蓁却愣在原地，记忆如潮水般后退，二年前，她即将十五岁及笄。

慈宁宫殿中，她伏在皇祖母膝头问：“祖母，我真的要嫁给那位顾家哥哥吗？”

皇太后轻抚小孙女的头，言语中满是慈爱：“蓁蓁不愿意么？”

“我从未见过他，不知他是何相貌、性情如何，孙女害怕。”自她懂事时，她便知道她有一位未婚夫，待她及笄之日，便要嫁与他为妻。可她和那位顾家哥哥从未见过面，她不知他相貌、性情，如何能嫁？

若是不爱，到时候毁的就是她的一辈子，她自然是不愿意。

皇太后笑：“性情你不用担心，我看着他长大，你顾家哥哥从小性情就温和端正。他母亲当年在京中也是有名的贵女，性格柔顺大方，我相信她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差。”

“那样貌呢？”

皇太后轻拍孙女的头，道：“这般看重皮相，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古人云：食色性也，孙女凡夫俗子一个，自然逃不开。况且夫君是以后伴我一生的人，若是为人粗俗貌丑，还要相处一辈子，实在是折磨。我也看重内在，可是顾家哥哥久在北地，我从未见过他，父亲母亲也与他多年未见，我想了解也无处了解，只能看看样貌，正所谓相由心生，相貌俊朗者大多心思纯正。孙女也是不得已。”

“油嘴滑舌。”皇太后拉着赵蓁的手，温言道，“蓁蓁和祖母说说，你以后想要嫁个怎样的夫君？”

赵蓁低下头，一双似葡萄般水润亮泽的眼中骤然羞涩起来，片刻后抬眼看皇太后，目光澄澈，没有丝毫退缩：“古人言夫妻间最是需两情相悦，我的夫君，必须是我喜爱的。同时他也只能爱我一人，凡事要敬我重我。”

听闻她如此孩子气的话，皇太后却没有笑，只是慈爱道：“闺中少女，莫不望此，祖母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想。那蓁蓁是觉得顾家二郎与你不合适？”

少女脸上还有些稚气，对着祖母声音中带着一份娇憨：“我说了，祖母可不许取笑我。他年长我十岁，虽说大历朝老夫少妻多，但年龄差距如此悬殊，想来我们无甚共同话题；世人说情窦初开之人最是难忘，他年纪如此之大，定然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我如果不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子，怎么能成为他最喜爱的女子呢？而且他常年居于北地，南北文化、饮食皆有所不同，想来在生活上我们也难以求同存异。这样说来，他非我良配。”

梅树下，赵蓁兀自思索顾远琛之言。所以他是因为听了她的话，觉得她不想嫁给他才主动向皇伯伯退婚的？

另一侧，顾远琛步履轻快的从林中走出，李勋等人看将军神色松快便问：“将军可是遇着什么开心事了？”

顾远琛想了想道：“算是吧。”

被一个小姑娘嫌弃又老又丑，今晚他算是稍微在人前挽回了点颜面吧！

将军不愿说众人也不再问，见人心情不错便簇拥着顾远琛继续去喝酒。

那日祖孙两人在殿内温言笑语，殊不知外面顾远琛驻足站立良久。巧言善辩---这也是顾将军对于那位从未谋过面的前未婚妻的全部印象了。他当时回京本就是为了婚事，如今知道郡主不愿意与他成婚，他也不愿强迫。两人素未谋面，没有感情勉强在一起也是枉然。

三日后，他便面见皇帝请求取消婚约，他久居北地，且战场无情，实在不愿拖累她人。况且北境未平，何以成家。陛下见他言辞恳切，又不忍赵蓁孤身一人嫁到北境，便应了下来。

婚事解除后，他便匆匆回了北地，之后关于长乐郡主的传闻便再也没有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