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真和十八年。

起居舍人接到急诏,一大早冒着大雪进了福寿宫。

宫娥们打起帘子,水晶帘动,氤氲热气扑面而来。

一位眼眶微红的女官悄悄将他带到侧殿,小声嘱咐:“就在这罢。”

起居舍人感激的点点头,他知道对方是深得太后倚重的贴身女使麦姑,此刻见她哭过,便不多言语,拱手谢过。

内诸司道是太后身子不好,因而特召了他来写起居注。

太后就躺在重重锦帐后面,起居舍人竖耳细听,颠来倒去着只听见重复着一句呓语:“崇朝,你为何要救我……”

史官悚然一惊。

崇朝,是摄政王的名讳。

摄政王赵崇朝是先帝的六哥,他母妃是回鹘进贡来的妃子,两朝交恶时他们母子被百般提防,不得官家宠爱。

可他硬是生生从荆棘中踩出一条道来,从一无所有到坐拥淮南道与关西道两路兵马,西北与江南皆在他控制下,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主少国疑,孤儿寡母,太后带着幼子垂帘听政自然艰辛,她与摄政王在朝堂上素日针锋相对,说是宿敌也不为过。

为何太后要念叨此人名讳?

锦帐后两位低声议论的小宫娥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怎的念叨那位?上月大朝会娘娘还与他大吵一通,摄政王后来领了军令出征西夏,她连祃仪①都避而不见,让官家②代为主持。”

“莫非是不想亏欠仇人?咱们娘娘素来端方守礼,唯有每次见到那个摄政王总被气得失态。若不是几年前他救驾有功,说不定早被娘娘处死了。”

“这可难说,摄政王如今权倾朝野,谁敢动他?”不服的这位显然是摄政王的拥趸,“说起来王爷今年也有三十多了吧,怎的一直未娶亲?”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起居舍人躲在金帐后,直惊得他出了一身汗。

或许终究是乏天无力,太后的声音渐渐的轻不可闻,最终化为一片寂静,太医们摇摇头,宫娥们哀哀切切大哭了起来。

外面朔风作响,裹挟着无数雪花在灰茫茫天际盘旋,一阵马嘶传来。这里是大内,怎的会有马匹嘶鸣?

窗外雪花簌簌从天穹落下,整个汴京都被大雪覆盖。命运的大幕,骤然落下。

**

雪后初霁,露出一角苍蓝色湿漉漉的天空。

丽正门进去便是通往内廷的御道,此时积雪尽数被清扫一空,汉白玉地砖光可鉴人。

一位身材高挑、眉目张扬的妇人打量了下似是望不到头的御道,拿出锦帕擦擦额头的汗,笑着嗔怪:“你这孩子作甚怪!急拉着我来宫里请安也就罢了,你外祖母开恩赐下御辇也不坐,却非要拉着我步行进来。”

她身边一位正豆蔻年华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身姿曼妙。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仪静体闲,饶是在宫中见多了美人的宫娥都忍不住要眼前一亮,行动间更是髣髴若轻云蔽月,飘飖若流风回雪,虽然身着暗沉的苍色裙子配蛋壳青褙子,但倾国倾城之姿已然初见端倪。

少女双眸似水,急急望着寿康宫方向,眼底隐约一片没睡好的乌青,闻言与母亲解释:“外祖母虽然体恤,可做臣子的自然不好忘了本分。”

旁边高鬓紫衣的周尚宫和利宝省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笑意。

那少女是陈家大娘子陈娇。

她外祖母周太后如今是后宫之主,母亲是昭平长帝姬,翁翁是当朝枢密使,大伯父是在外掌兵的节度使。

可以说前朝内廷这两母女只管横着走便是,偏偏这位陈家小娘子举止端方,小君子一般。

昭平长帝姬闻言也只是宠溺的摇摇头,边往前走边笑着嘀咕:“也不知是谁昨日里高烧不退,回头叫唤着腿疼我可不管。”

一路心急如焚的娇娇却忽得慢了脚步,右前方一组宫殿覆以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雪后阳光下金碧辉映,此时门下有几位宫人正将青布幕护在门外。

周尚宫殷勤解释:“每日晡时垂拱殿都要用青布护之,不让闲杂人等进去。”

娇娇点点头,她当然知道。

垂拱殿,常朝四参起居之地。她前世在那里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大宋的政事。

她亭亭玉立站在御道上,通身不怒自威的气派让周尚宫一晃眼似乎看见了太后。

周尚宫略一迟疑,又嘲笑自己,可不是么?这位是太后的亲外孙女,自然像了。再说皇亲贵胄,有此气魄有何奇怪?

娇娇收回了视线,此生她一点都不想再与这座宫殿扯上什么关系。

昨天夜里她回到了十岁时,此时翁翁婆婆、外祖母、父母都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备受长辈们呵护的陈家娇娇。

陈家虽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前世很快因为延误了军机被官家下旨抄家流放,翁翁被革职,被流放地琼州的瘴气毒死异乡,大伯父被砍杀于闹市。

父亲在乡下结庐守墓时醉酒落水而亡,母亲接到消息,自责伤心,痴傻而疯,需要被人昼夜看守。

太后因着母亲伤心不已,很快伤风而亡。

好在有太子表哥,他在朝堂上站出来帮翁翁说话,在流放时四处打点,在自己成为孤女后毅然而然站出来求娶自己,更在成亲前允诺在她定下心意前永远不碰自己。

可惜天不假年,他成亲半年便殁了,只留下一个宝应怀着遗腹子。

娇娇要报恩,自然扶持着那庶子赵恪登上了皇位。

那天她忽然头重脚轻,神志昏沉前她思来想去,只想到她一时兴起尝了尝赵恪从外头带来的缠丝糖,当时身边没有外人,赵恪又是从袖子里掏出来,或许便是此物。

可为何?

她抚养他长大,教养他,扶持他,母子相依为命。

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能力?

他背后又是谁?

娇娇咬紧了牙齿,今生一定要将凶手揪出来!

等她从重生后的惊愕恢复过来,暗暗立下了此生的目标:

找出凶手,报仇。

要救回亲人们的性命。

更要救下太子表哥。

今日便是关键。

前世陈家被抄没的重要导【火索便是与郑后娘家因着田亩纷争出了人命,御史们纷纷上书。

娘亲昭平长帝姬带着她进宫,哭诉求太后做主。

太后毫不客气便招来郑后训斥一番,由得陈家占了田亩。

郑后记恨在心,便指使郑家一位农户于陈府门口自尽。

满朝哗然。

皇上才命令开封府府尹彻查此事。

陈家自此被惦记上,之后便如被白蚁噬咬的巨象,慢慢咽气。

她今日一定要拦着外祖母。

寿康宫金钉朱户、巍峨壮丽,娇娇沉静打量四处。

是了,她是有十年未来过此处。

外祖母在这里去世,等她做太后后不忍睹物思人,搬进了画栋雕甍具有南派风格的福寿宫。

此刻寿康宫光耀溢目,与她记忆里那座灰暗凋敝的宫殿大相径庭。

兀廊下宫娥笑吟吟侯立,亦有内侍、名阁分、官属、掌笺、奏院子、小园子等人祗直③或在兀廊下,或在宫门处,或在花圃间忙碌。

别的宫里讲究行不回头,笑不露齿,外祖母宫里却多挑些性子活泛的宫女,说说笑笑做着活计,一个个脸上浮着几份喜气,叫人瞧见心里多了几份欢喜。

娇娇揣着心事,进门后笑着与太后行礼,太后满头银发仍不减其赫赫威势,她看见外孙女暗暗点了点头。

娇娇生得眸若春水,面如芙蓉,头戴着喜鹊登梅的羊脂白玉发簪,轻轻转头,连簪尾的流苏都只是轻微晃动,端的是少年老成,沉稳持重。

太后心里生了欢喜,一手将孙女揽在怀里,心肝啊命啊的疼个不停。

昭平长帝姬在旁边笑,太后子嗣不丰,这许多年只她一个独女,等女儿出嫁后又只生了娇娇一个,自然偏疼娇娇:“不过是半月未见,倒像是半辈子相隔,白白叫我吃飞醋。”

娇娇红了眼眶,可不就是半辈子相隔?等外祖母松手,她便又是亲自打茶又是捶背捏肩,小心服侍左右。

太后被逗得合不拢嘴,可听昭平长帝姬说完娇娇坚决不在宫里乘坐车辇一事后便板起脸来嗔怪:“你这孩子便是太端方了些。”

又扭头教训女儿:“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能训得一板一眼?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作甚?”

娇娇心里一惊。

外祖母说得对。前世她可不就是被这些繁文缛节所累?活得那般循规蹈矩也不知道为了哪般?

就这般规规矩矩将女诫女训奉为圭臬,又得到了何物?

前世她看上去也算得上是一生富贵荣华,她死后宗□□和礼部商议拟出来的谥号或许有懿、德、徽、慧等一切代表美好的字眼,可有些心思却至死都只能藏在心里……

昭平长帝姬在旁捂嘴笑:“还不是她爹爹教的?整日里嘴边挂着君子终日乾乾,什么君子之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连府里的小童都跟着念几句。”

娇娇的爹陈箬,是本朝枢密使幼子,自幼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可惜他有足疾不良于行,便不能科举也不能出仕。

不知怎的他与长帝姬瞧对了眼,两人突破艰难险阻,终让陈箬尚了帝姬。

只不过两家长辈到底意难平,陈家翁翁不想让儿子受尚主的委屈,太后则不想独女嫁给瘸子,但为着颜面,总归两家面上和和气气。

耳边传来母亲的话:“……这是他特意为您寻来的暖玉坐席,不过这几天他与神霄派的道士约好了论道,去了终南山还未还哩,不然定要亲自与您送进宫来。”

“真真儿是个富贵闲人……”外祖母撇撇嘴。

昭平长帝姬忙解释:“他年幼时在智空大师座下听经,虽后来还俗成亲到底也算是俗家子弟,如今师门有难,做弟子的岂能袖手旁观?”

原来母亲与父亲如此恩爱,娇娇抿嘴偷笑。

太后不以为然摆摆手:“行了行了,你总归护着夫郎。倒是娇娇,你须要记住,我们家的女儿要做定规矩的人,岂能当个女夫子守着别人定的规矩?今儿便在我宫里住上几日,哀家好教教你。”

娇娇郑重点点头:“是。”

见孙女受了教诲,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说起正事:“昭平,前日里你家与郑家交界的田庄起了纠纷?”

摄政王:嗯?太子表哥?

备注:

①祃仪:宋代军队出征前祭祀的仪式。

②官家:宋代指皇帝。

③尚宫和宝省:宋时候宫中女官名。

④祗直:宫廷值班人员

⑤翁翁:爷爷

开新文啦,老规矩:第一章评论留下小爪爪,红包掉落。

秋天大闸蟹上市,依照《山家清供》里的橙酿蟹稍作了改良:

大闸蟹煮熟剥肉,与南豆腐、香菇、橙肉同炒,倒入开盖橙子,加一滴醋、姜末和橙汁,上锅蒸熟。

成品有橘子的清甜和蟹肉香气,而且完全不腥!所以宋朝人这么会吃嘛,要不是太麻烦信女愿天天吃!

要点:凡涉及橙子加热的部分一定要把握火候控制时间,不然会发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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