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平塘路路口，随着一声“平塘路站到了，请到站乘客准备下车”505路公交车播报，陈芍臻被猛刹车的公交耸了一下，慌不择乱地抓住车门前的立柱扶手。随着车门打开，她被后面拥挤的人群涌出了公交车。

陈芍臻顺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双手抓住肩前的书包带，沿着路边，一路向西急步朝学校走去。

刚升高中一个月，刚过完了中秋和国情假期，陈芍臻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当中，迅速地旋转着下沉，失重的感觉让她感觉五脏六腑像一团毛线纠缠在一起，找不到线头。假期前的月考，发下来满眼的红叉像是生死符上的符咒，没有任何余地地给她判了死刑。她开始陷入到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当中，她无法相信，书本的知识，卷子上的题目，已经完全失控，不受她任何控制，像脱缰的野马，抛下她独自疾驰而去，只留下被甩下马半死不活的她，迷茫不知所措。

她微微垂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今天的计划。一件她辗转反侧了一个小长假所能想到地唯一解决方法。她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

很快，不知不觉走了两百米，走到了南华高级中学门口。大门没有开。大家穿着校服，全在挤西面开着的小门。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空气也在氤氲着热气，驱散着一夜的凉意。陈芍臻缓慢地挤进校门，一眼望见宽阔的大道尽头坐落着的巍峨的体育馆，无言的庄严总让她感到压抑。她快速地横穿过大道，径直向东边的小路走去，左边靠近教学楼的是两棵高大的柿子树，因为毫无遮挡，长得异常肆无忌惮。繁茂的枝叶里红彤彤的小柿子像一盏盏灯笼似的若隐若现，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悠闲地蚕食着，显得漫不经心。

陈芍臻在高一七班，三楼，走廊的最东头，靠着居民区。她无心顾及这个初秋清晨的树枝，果实，麻雀，心里只有月考大大的红叉的重压。

她埋着头一步两个阶梯快速地爬上三楼，面前是一个三岔口。左拐是教学楼的中间三个教室，最西头和他们班坐落的最东头左右成对称，都是两个教室。直走是长长的架空走廊，走廊左边是方方正正环着的天井。

陈芍臻依旧无暇顾忌，眼前的布局她早已了熟于心。她心不在焉地右拐，她需要经过八班才能到达最东头的七班。走廊里传来稀稀朗朗、有气无力的早读声。

住校生一般比他们早读生早半个小时进教室，再过十多分钟，他们该去吃早餐了。陈芍臻走在经过八班的走廊里，风从东边轻轻吹过来，吹乱了她细碎的鬓发。她微微扭头透过硕大的窗户扫了一眼，大多数人都低着头，眉头紧锁，嘴巴轻轻、没有任何幅度地张合着，像清晨刚清醒的青虫，懒洋洋地蠕动着。乱哄哄的声音像沉闷的春雷，不响却催人入眠。

后排有几个男生心思却不在书本上，眼神四处乱飘，在凳子上左扭右扭，好似座位上有针在扎他们屁股。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窗外路过的陈芍臻看过去，一直到她消失在窗格子外。

陈芍臻假装没在意到他们的注意，经过他们班后门，便进了七班的前门。班里跟八班大同小异。同桌张文正在目无表情地读着课文，不经意看到她的身影，眼睛像打着的火柴一样，瞬间亮了。弯弯的月牙眉，罩着又大又圆的双眼叠皮，高高的鼻梁下精巧的小嘴轻轻一咧，露出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她可真是个小美人儿！陈芍臻心想。

“你来啦！”张文笑意盈盈地望着陈芍臻。陈芍臻对她浅浅笑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递给她，说：“老家种的柿子树，假期回老家我妈妈摘了好多。一点都不涩，很好吃。”张文瞪着大大的双眼，又惊又喜：“哇！看着就好好吃！我同桌真好！”

陈芍臻拿出课本，也开始投入到早读队伍中。没多一会，铃声响了起来，早读声也戛然而止，同学们一个个像受刑结束的囚犯一样，站起来伸着懒腰，准备去食堂。张文没有起身的意思，从桌洞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轻轻打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前排的何晴，钱雪齐刷刷地回了头，伸着脑袋想一探究竟。

“张文你从家里带了啥好吃的？”何晴顶着一头干净利索的短发，右手手指轻轻向上推了推厚重的眼镜，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问道。

“有啥好吃的！鸡蛋，咸菜，还有煎饼。”张文打开塑料袋，又从桌洞里拿出来一个装着咸菜的小玻璃瓶，还有白花花的煎饼。

“只带了两个鸡蛋啊！”钱雪拨了拨了长长的头发，嗤之以鼻道。

“要不然呢？带多了咋吃啊，多放一天就坏了。”张文说。

“你这伙食算好的了，俺妈只给我带了咸菜和煎饼。”何晴羡慕道。

“来来来，分你一个鸡蛋！”张文说罢，拿出一个还没有剥壳的鸡蛋递给何晴。

何晴喜逐颜开，故意扭捏道：“哎呀，那多不好意思。”钱雪一把拿过来鸡蛋，说：“见者有份！一人一半，你要是不要就是我的了！”

“哎哎哎——”何晴急忙伸出手去拦，“光卷咸菜还是没有配着鸡蛋香——分我一半！”

“明天我给你们一人带一个鸡蛋好不好？”陈芍臻一边翻书，看也不看她们，俏皮地说道。

“不用！我们明天就到食堂吃了，鸡蛋多的是。”张文连忙回道。

“哪里鸡蛋多的是？在哪里？”突然旁边传来男生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后排的朱红勋。四人齐刷刷扭头看着穿着一身黑，瘦瘦的，不甚高，长相周正的朱红勋背着书包满脸笑意地低头看着她们。

“有你什么事！”张文故作生气道，“你在家吃得好的，还惦记我们这点鸡蛋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谁惦记你们的鸡蛋了。”朱红勋委屈道，却一眼看到了张文书本旁的柿子。“欸！哪来的柿子？是不是外面柿子树上偷的？嗯？只偷了一个吗？还有其他的吗？我不张扬，你分我几个好不好？”

张文听罢，气得拿起书本就朝他砸过去，“死朱红勋！你才偷的外面柿子树上的！你去偷一个试试！就你这样爬都爬不上去！爬上去也摔死你！”

“你咋这么笨？我为啥要爬树偷？我就不能拿个竹竿从这边窗户打呀！”朱红勋一边躲张文的如雨般的锤击，一边急赤白脸地顺着她的话说。

“打下去也摔成烂泥了！”张文红着脸凶巴巴道。

“我说你笨你还不承认！我就不能在下面张一张网？”

张文被他堵的哑口无言，憋得脸一阵白一阵红。

陈芍臻见状，也拿起一本书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朱红勋的胳膊，说道：“柿子是我带给我同桌的。你别瞎扯。”

朱红勋见陈芍臻说话，瞬间软了下来，笑眯眯地对陈芍臻说：“学习委员早说嘛——那有我的份吗？”陈芍臻见他一副贱兮兮欠打的模样，故意眦了他一眼，语气冲道：“想屁吃！”

旁边三人听罢乐得哈哈大笑。朱红勋像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地坐到了座位上。张文意犹未尽，转过头，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嘻笑道：“看你都把我们学习委员气得说脏话了！”朱红勋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四人继续笑。

笑过之后，陈芍臻便觉得笑容慢慢地僵住，像冰封住了河面。她心里感觉越来越沉，越来越静。她偷偷打开化学课本里夹着的折起来的纸，又偷偷地慢慢合上。只等七点一刻的早读开始前开始收作业。

七点十分，吃完早饭的住校生开始陆续回教室，从家里风尘仆仆赶来的走读生也三三两两地开始落座。陈芍臻左右前后大概扫了一眼，到的差不多了，她就站起来，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道：“后面的同学把化学作业收一下。”坐在最后一排的八个高个男生零零散散地站了起来，颓废地向前挨个收作业。

陈芍臻刚一落座，就感觉背后有人轻轻地戳她。她一回头，就看到朱红勋一脸愁容，磨磨唧唧地说：“陈芍臻你能不能把作业借我抄一抄？”陈芍臻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张文一个侧身，骂道：“死朱红勋！化学作业你都没做，你胆子挺大啊！你这不是让我们学习委员为难吗？我就说你活该，看我们班主任扒不扒你的皮！”

朱红勋一听急了，“别别！我也不是故意不做的，我是真的不会啊！陈芍臻你就借我抄抄行不行，求你了！”

“不行。”陈芍臻还在思考怎么办，突然一句“不行”从朱红勋的背后传过来。三个人一同转头，怔住了。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张子林。他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太阳光。他的肩膀很宽，手臂很长，腿长脚大，刚刚理过发的他没有把他的脸遮住，倒显出他的棱角出来。陈芍臻抬起头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她。陈芍臻从来没有这样正面和他四目相对过，他竟然长得还挺帅。

朱红勋这一转头更急了，“张子林你莫管我闲事！欸？怎么是你收作业，高原呢？”

张子林却不气不恼，语气冷静又坚定：“高原出去了。你没做完这是你的事，你要是抄了她的作业，不是害了她吗，这个你不知道？”

朱红勋听罢，觉得说的有道理，但又看看手里的化学作业，愁得简直要哭出来了。陈芍臻看看朱红勋，又看看张子林，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跟化学老师讲一下，你哪些不会的，我教你。但我不能保证他不会骂你。”朱红勋听罢，稍稍放了点心，把作业交给了张子林。

张子林刚收完作业，语文老师就进来了。张子林把作业放在讲台上，便大步走回座位。

同学们见语文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立马安静了下来。张文也收起笑嘻嘻的脸，慌乱中把语文书找出来。

“咦，奇了怪了，这是什么课？这是早读欸！怎么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一声不吭？过完一个假期忘了学怎么上了吗？”语文老师穆锦一瞪着眼角有点低垂的溜圆的双眼，张着微厚的嘴唇，露出白得有点过分的牙齿，头连着脖子故意向前伸着，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鸦鹊无声的班级，样子倒是有点滑稽。话音刚落，后面男生带头大声朗读起课文，一时间教室变成了喧闹的集市，乱哄哄的一片争抢声。

陈芍臻想笑。

“一大早火气这么大，吃枪药了吧。”张文竖着课本挡着脸，小声地埋怨道，和陈芍臻相视一笑。陈芍臻眼皮一抬，只见穆锦一眼睛正在盯着她，陈芍臻连忙低下头，紧张得血液上涌，生怕语文老师抓她现行。还好语文老师没有管她，背着手在教室过道里来回游荡。

穆锦一差不多三十多岁，是一个血气方刚，时而严肃认真，时而嬉笑怒骂，充满了人格魅力的一位老师。没上几节课，就赢得了所有学生的欢心，学生都非常喜欢这么一个风趣幽默，又充满才气，上课生动有趣，下课和学生打成一片的男老师。虽然他骂人骂得很狠，严肃认真得又让人胆寒，但总体来说，学生会还是更喜欢他这样有血有肉，接地气的老师。陈芍臻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崇拜他，风趣幽默，有才气，有血肉，有魅力。但她觉得自己很不优秀，淹没在一众学生当中，不抢眼到也许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有点难过，想要优秀一点，努力优秀一点，也许她就能被看到。她想到刚进班级的时候她的中考成绩排在前五，但在第一次月考中却后退到了第十，她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太笨了，太没用了。

早读课很快就结束了，但是陈芍臻已经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不行，筋疲力尽，不想多说一句话。离第一节课中间只有5分钟的休息时间，陈芍臻把纸条攥在手里，走上讲台把作业本简单整理下，偷偷把纸条夹在了自己的作业本里，然后就抱着厚重的作业往门口走。门口站着语文老师，看着她微低着头走下讲台，一个侧身，让了路，陈芍臻便朝西边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