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习习微风拂过,窗户一开一合悠悠摆动,陆吾枕着交叠的双臂仰躺于榻上,瞳眸随夜色变成了深邃的幽蓝,神姿慵懒,偏首望着天。
中土、书生,狮子猫……熟悉之感愈加强烈,冥冥之中与他的记忆是那样吻合。若她幻化成人,大概就是无忧这般天真欢脱、玉雪可爱的样子吧。
复又摇头哂笑,无忧经玉帝亲手点化,再之前是顿顿有鳕鱼吃的南海灵兽,想到此,嘴角憋出一声轻哼。
而他要找的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儿。
目光追随着月亮,怅望殊深,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也变了样貌,怕是再难重逢了。
忽听娇声婉转而歌曰:“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
歌声若远若近,穿过连廊,从另一头传来。陆吾循声望去,是无忧住的迷迭阁。
自打无忧来到昆仑,她在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声音渐次低了下去,陆吾再细听,只剩下空寂的穿林打叶声。
他鬼使神差地离开床榻,走到了殿外。沿着连廊一路前行,驻足在迷迭阁前。
室透灯光,隔着窗可以窥见模糊的剪影,无忧坐在窗边梳头,光晕下显出朦胧柔和的轮廓,时不时能听见喁喁笑声,原来从唱儿歌变成了讲笑话。
月光和烛光同时投射在他脸上,眉眼间一半黑暗一半明亮,无人见到他眸中泛起的柔波,紧绷的下颌变得松弛。
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陆吾按下浮起的唇角,收敛情绪,举步转身。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无忧,她感知敏锐,飞快凑到窗边,“是谁在外面?”
陆吾本欲离开,却被无忧抓了包。踯躅片刻,抬手叩了叩窗棂,笃笃声传入屋内。
“是我。”
听见陆吾的声音,无忧一把推开窗,仰起脸龇着牙,很高兴见到他的样子。
手肘撑在窗台上,抻着脑瓜问:“神君半夜前来有何贵干呀?”
又从后面探过来一只脑袋,文文眨巴着眼睛一脸坏笑。
陆吾真的很想扶额,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亲自养育的小兽们一个个全变成了八卦精。
他略顿了下,指指扒着窗台的二人,凉声道:“你们太吵了。”
无忧啊了声,忙不迭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扰民了,下次一定注意。”
道完歉,赤脚奔出屋外,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中央躺着一枚皱巴巴的香囊。大大的眼睛清亮又水润,笑嘻嘻道:“送给你。”
陆吾眉毛轻挑,接过香囊,乜了一眼,绣工不咋地,鼓鼓囊囊一个包。
只听无忧又说:“收了我的宝贝,你可不能赶我走了。”
这话听着可真别扭,在她心里他就是一言不合就逐客的那种人?
陆吾哼笑了声,“多谢。”顺手将香囊挂在腰间,不枉她的一番忍痛割爱。
回到寝殿更衣,视线又落到那枚丑丑的香囊上,配色也尤为清奇,碧绿丝线搭配墨绿布料,像只馅料饱满的粽子。
奇怪,怎么香味如此勾人心魂。
他解下香囊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股迷醉的味道直击灵魂。
好愉悦啊……
大脑一时不受控制,胸腔内血液奔流,整个人飘飘欲仙,被卸了力气般置身云端。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尽力维持神志清醒,将香囊拿远,迷离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可思议。
居然是——荆芥!
陆吾扶着墙沉沉喘息,面上哭笑不得,果然是她压箱底的好宝贝。
荆芥,又名猫薄荷,猫科动物最喜欢其散发的特殊气味。
不过猫薄荷对于不同猫咪的作用程度也不尽相同,有的猫咪无感,有的却为之癫狂。
无忧把它当作提神醒脑用的香包,而对于陆吾,猫薄荷不亚于可使他意乱情迷的合欢香。
猫咪之间的最高礼仪莫过于互赠带有猫薄荷的物件,无忧虽不知晓他的原身,但这枚香囊,绝对是礼轻情意重,满满的诚意呀。
他屏住气息把香囊解开,将猫薄荷倒出去大半,又往内添了些平时惯用的沉水,中和了那浓郁缠绵的香气。
拿远看看,香囊的肚子没那么大了,绿莹莹的,倒是别致可爱。陆吾甚是满意,将粽子香囊放置在了明日要穿的衣物之上。
长夜漫漫,同一片天,同一个相望宫,有人酣眠大睡,有人辗转反侧,久难入梦。
次日晨起,无忧端端正正坐在餐桌边等待开饭,模样乖乖,笑盈盈向每个来用餐的人问好,寄人篱下的生活开始啦。
早餐上齐,大家开始往嘴里塞食物,唯独无忧四顾搜寻,疑惑问道:“怎么不见陆吾神君呀?”
诸怀一边往饼子上抹花蜜,一边回答道:“今日王母娘娘新店开张,主人受邀去参加剪彩仪式了。”
无忧哦了声,埋头把饼子咬得嘎嘣脆。
陆吾驾雾乘云飞到了西荒的地界,云海之中迥然耸立着一幢楼阁,还未靠近,就听见兽声鸟鸣此起彼伏。
这是西王母新投资的宠兽寄养阁。
阁下穹隆高敞,采光独具匠心。阳光刚好泄进建有许多小隔间的宽阔空地,隔间外围郁然成林,无论是晒太阳还是乘凉都很方便。又增设了许多爬架和磨爪用的抓板,乃使小动物们游戏其间。
到底是开门做生意还是为了满足自己毛茸茸的私心,嗨,所有到场的人心照不宣呐。
“师尊,您若是缺钱了何不跟财神爷打声招呼,三路财神自会送金元宝上门。”
“这你就不懂了,柔云。他们把狸猫寄养在这里,那我岂不是可以想摸就摸?近水楼台先得猫,要的就是这么个过程。”
西王母携一佳人缓缓走来,名唤柔云的女子姿态娇娇,面庞如嫩蕊新花,眉眼自带秋波,叫人见了就心生怜爱。
二人正说话间,西王母倏忽眼睛一亮,搓着手,短暂地忘记了一直维护良好的端庄形象。“嘿嘿嘿,小猫咪……”
一双楚楚美目跟随西王母的步伐向前看去,视线定在了人群中最英耀的男子身上。
为了与香囊相得益彰,陆吾一改往日的穿衣风格,摒弃了非黑即灰的深色系,披上了皎洁白袍。
整个人出俗不濡,丰姿俊雅,但那张好看的脸始终绷着,一双蓝眸莫测高深地睥睨往来的各路神仙,威仪济济俨然可畏。
事实表明,无论哪种风格的衣裳都无法与丑东西相配。丑萌丑萌的粽子香囊在玉冠华服间显得格外突兀。
日子那么漫长,总要学会自己找乐子。所以神仙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窃窃私语的机会。
“哪来的地摊货,丑的没眼看啦。”
“陆吾神君的审美……难评。”
“哎呀呀,我猜是心上人送给他的。”
相望宫内,正和小兽们玩捉迷藏的无忧打了个震天动地的喷嚏。
西王母盯着陆吾直皱眉,“小陆吾,你的英明神武都被这丑东西搞得黯然失色啦,一枚香囊而已,我那里有的是,你想要多少都管够。”
这话他可就不爱听了,下巴微扬,英挺的五官略带骄矜,手下摩挲着被人反复说丑的粽子香囊,“我觉得挺好看的,很有设计感。”
柔云快走两步,站在西王母身侧,笑容和煦动人。
“你来的正好!”西王母拉起柔云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柔云最擅刺绣,让她绣几枚送去昆仑吧。柔云的手艺,不是我吹,定然比你这个丑八怪精美千倍万倍。”
不悦之色从陆吾蹙紧的眉峰扩散,冷冷瞥了一眼西王母,更是将柔云当空气,留下二字:“不必。”拂袖走了。
西王母懊丧地耷拉着嘴角,又惹小猫咪生气了,讨小猫咪欢心怎么这般难!
陆吾抽身而退,望着杳杳冥冥的穹宇神游天外。
也不知无忧能否适应新环境,毕竟昆仑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冰封的雪山之巅拥有凡人之躯无法忍耐的寒冻,昆仑腹地则常年如春,暖阳普照,但也缺少了四季轮转的乐趣。
与此同时,无忧率领着小兽们冲上山坡,一手指向前方,大喊:“冲呀!”野花漫山遍野,一群人在花花绿绿中玩起了滑草。
“神……神君。”
一道怯怯的声音自陆吾身后响起,他转身一看,是个满脸褶皱的老仙。神力虚浮,看样子刚飞升没几日。
“老身名曰沧洲子,前为湖州刺史,因治水有功幸而飞升,咱们天界的纯新人一枚。现在替骊龙上神看管藏有龙珠的滉瀇之渊。此鱼名为北方黑鲔,是俺家乡的特产。早听闻陆吾神君为三界鞠躬尽瘁,特献上此鱼,您给炖了补补肾……呸,补补身子。”
沧洲子虽长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看样貌年逾古稀,实际须发不白,气力甚健。大喝一声,从身后背着的布袋中掏出来个棒槌大的咸鱼。
又咸又臭的气味噌的缭绕整幢楼阁,众神仙嫌弃地捂住鼻子。
“啊……拿错了拿错了!”沧洲子憨笑两声,又把咸鱼塞回了他的布口袋。伸手在深不可测的口袋中摸啊摸,猛然扽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黑色的尾鳍被力大无穷的沧州子捏在手心,在阳光照耀下银光迸射,鱼体呈椭圆的纺锤形,粗壮的新月形鱼尾扑通乱拍。
寻常鱼儿离了水,会渐渐枯竭而死。可这条鱼不但没有萎靡,反而生命力更加旺盛,强而有力的越跳越欢腾。
按沧洲子的话说是他在鱼身外围弄了一层水状结界,起到保湿的作用。
“好鱼,好鱼!”围观人群中发出连声赞叹。
陆吾乜起双眸在鱼身上下扫过。反应平平令沧州子有点失望。
“老头儿,你算是巴结错人啦。陆吾神君出了名的清廉刚正两袖清风,就连逢年过节都不受礼。”
听了这话,沧洲子老脸一红,完了,一条鱼让本就脆弱的上下级关系雪上加霜。
看热闹的神仙们唧唧哝哝,巴巴儿等着看沧洲子拿热脸贴陆吾神君的冷屁股。
谁知陆吾振臂一挥衣袖,鱼儿被他抡到了肩上。
严苛腐朽的陆吾神君收礼啦。沧洲子喜出望外,翻身把歌唱,颇为得意地傲视众神仙。
“不是神君不收礼,是收礼只收我的鱼。”
某小神仙忍不住惊异问道:“您要这么大一只鱼做什么?”
陆吾扛着鱼趋步向前走去,一阵风灌进来,衣袍猎猎飘动,单看背影有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
“喂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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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鱼入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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