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的哭喊声,是那孩子的。
那孩子哭喊着扑进来,哭声震天。
“泥鳅,别吵,姐姐们有事!”阿颜回身,竭力压低声音,对着孩子安抚道。
林羡还不知道,这孩子名字叫泥鳅。乡下孩子为了好养,常常会取土一点、贱一点的名字,而这孩子的名字,可也真够“贱”的。
孩子仿若没听见,还在大声哭喊,手指还指着外面。
此时只见那个小胡子突然浑身一震,眼神猛然一聚,神志仿若瞬间清明了,但接着眼白一翻,头一歪,整个人“啪”地倒了下去。
原来,阿颜她们的这个药,这个“法术”,施行时是不能被打断的。
阿颜看了看林羡,摇了摇头。
他们几人跟着大哭的孩子来到主屋,进到西边的里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到他的母亲,那个女子,身着大红的一件棉袄,上吊在房里的第二重椽子下!脚下的凳子翻倒在一旁,她的头已经垂下!
林羡赶不及去解绳子了,从绑腿里抽出匕首,一把飞出去,绳子应声而断,阿颜两人赶过去扶起女子,喊着女子,却毫无回应。孩子“阿娘阿娘”地喊,更是哭得惊天动地。
林羡用手指探了探,叹了口气,已经断气有段时间了,这时才惊觉到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时候虽说进入了秋天,天气忽凉忽热的,但绝对还没到穿棉袄的程度,看来女子是在准备自缢前,换上了自己认为最好的衣裳,可能也是对她最有意义的衣裳吧。
他们把女子放到靠边的炕上,小孩已经哭到喊不动了,趴在了炕沿,一边呜咽一边抽搐,令人无比心酸。
阿莱从不知道哪里顺来一张纸,递给阿颜看,阿颜看得脸色都变了,林羡接过纸,只见纸上字很大,字迹歪斜,纸上泪迹斑斑,上面写道:
好人,求你们了,帮我带走泥鳅吧
他什么都会干,不会还可以学
墙角的咸菜坛子里有个油纸包,里面有纹银十两
本来是给泥鳅后面上学的
好人一起带走吧
徐哥是打番狗的大英雄
我却被番狗们…… 生不如死 没脸活下去了
泥鳅给你们
我就敢走了
鳅儿你要乖
娘亲在那边
保佑你
字不多,错别字还有好几个,这个初通文墨的女子,把孩子教育得很好,所以泥鳅才能伺机逃开监视,机警地把求救信号传了出去。
阿莱帮助整理女子,阿颜和林羡到外屋说话。
林羡这才知道,在方才他审讯那几人但无果的时候,那女子告诉阿颜她们,自己夫家姓徐,丈夫原在北境军中效力,是位校官,在几年前一场战事中阵亡。
自己父母、公婆俱已无,原本还有远房亲戚、乡里乡亲对自家略加照拂,怎奈今岁大旱,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外出逃命,自家凭着之前丈夫的一点抚恤金,细细筹划,备了点粮食,再加上多找了些糠菜树皮糊口,母子俩方能熬了下来。
如今灾害过去,气候渐好,两亩薄林地也可以耕种了,哪知道遇上天杀的番狗!
因他家地处偏僻,离乡邻都较远,他们就把自家选成了落脚点。每次他们外出办事,都要紧闭屋门,且留一人在家看守母子,以防消息走漏。
如此这般已经呆了十来天,期间出去补充过两次吃用物品。这第二次临出去前,自己暗地里匆匆写了布条子,嘱咐泥鳅伺机对外求救。
哪知他们看得甚紧,每次泥鳅一靠近人家店铺或摊位,他们就出来阻止。还好泥鳅机灵,行路时装不经意撞了阿颜,她本身看着瘦弱,并不引起那几人怀疑,如此才把求救信号传了出来。
可怜可叹可佩,直令人唏嘘。
天色已很晚,几人随便找了点东西填了肚子,那四个北燕人被绑了手脚,扔在院子里,被令跪着赎罪。阿莱陪着泥鳅在西屋守灵,阿颜在东屋,林羡在堂屋……一群人就这样凑合了一晚。
次日一早,大家帮忙收拾好,就在自家的林地里,草草将女子埋了,同时下葬的,还有其夫徐哥的骨灰盒,本来一直供在堂屋的条桌上,一直未曾入土。
泥鳅早已哭得嗓音沙哑,发不出声来,只晓得不停磕头,张着嘴做出痛苦嘶叫的表情,孩子眼睛血红,看着令人觉得恐怖又心痛。
稍事整理,林羡请阿颜她们再照应下泥鳅,看好那四个北燕人,自己有事要出去下。
“梅公子何时回来?”经过了两天的相处,阿颜的语言能力进步飞速,发音、语气等已经很接近官话,这女子着实聪明得紧。
“半日即回。”
也是,她们两个不知底细的异邦人,自己却将泥鳅和那几个北燕人丢给她们,本不太妥,但也没有法子。而且,她们在审讯时帮了自己的大忙,应该值得信任。
白瓦镇的行台军分部营地,离镇区不算远,只是离泥鳅家有段距离,一个在镇东一个在镇西南。
长官果然姓陈,陈副尉恩赐般地“接见”了林羡。
他刚吃完午饭,一边剔着牙,一边皱着眉头听完了林羡的汇报,
“审讯?你凭什么资格审讯你说的北燕人?他们承认自己是北燕军士了吗?说不定就是普通的来往行商呢?如何判定他们说的是实话?有没有屈打成招?老子又凭什么相信你不是来消遣我的?”
林羡气,自己去消遣他?他以为自己脸这么大?
屈打成招?哼,那可比屈打成招还要恶劣得多!但自己也不能把阿颜她们用药的事情说出去,不说这种药闻所未闻,就是有人相信,陈校尉相信,对阿颜她们来说也可能带来伤害。
“你是不是来讨赏金的?你这种小子老子见过多次,来卖个假情报,想要老子给钱……没门!
“……什么?不要钱,派人给渝王送信?哈——
“你什么身份,还跟皇子搭上关系……就算你搭得上关系——”
“老子是兵部下辖,出自曹老将军门下,会听你安排?还给渝王送信?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郡王,老子可不属于他管。
“再说,他代巡北境军,老子只是行台军,离北境还有很长距离,他也走不到老子这边。”
老子老子,你他妈是谁的老子!林羡真想给他一拳!可是自己饥肠辘辘,还是不要浪费这种力气了吧。
尽管林羡在路上也做了些心理准备,可没有想到这个陈副蔚竟然泼水不进!
他一方军队不保卫黎明百姓,不保卫国家,庸庸碌碌,毫无责任感,只知道派系之争!看来朝廷的这种糜烂的作风,已经完全延续到了地方,甚至军队。
怎么办?这种军机消息又不能随便外泄,且一般人也接近不到渝王。
事情紧急,本来渝王正好要巡视北境,是最好的处理该事的人。
好说歹说,费尽口舌,陈副尉才答应派人把那几个人提回来关押审讯,如真审出有用信息,他再上报。
这种可能有所功劳的事情,他还是愿意做一下的。
林羡无奈,好歹先处理了这几个北燕人,这些人,可不能再流落在外,自己又无法带走。
林羡带着两个兵士回到泥鳅家,在两个兵士准备把四个北燕人押走时,又出了事。
那几个被扔在院子角落,快饿昏过去的人,突然发出高亢的嚎叫声,大家赶过去一看,只见那个最大块头的北燕人倒在血泊中不停抽搐,旁边两个被捆着的人在杀猪般地嚎叫,那个被服过药的小胡子则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吃着手指玩深沉。
而旁边的小泥鳅,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手里持着一把剪刀,欲再伸手往前,又踌躇后退,双眼红得欲滴出血来。
想是泥鳅知道那几个人将被带走,竟然想杀了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就是那日那个大块头。
这孩子在短短的几日间,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几人竭力安慰着泥鳅,希望让他平静下来,泥鳅不说话,但倒也放下了剪刀,他的手脚兀自在发抖。
这时林羡才发现,那个被喂过药的小胡子,始终不声不吭,神情呆滞,像游离在无人的世界里……服下那个药至今已有一天多,他不仅没有服药之前的厉害相、精明相,连审讯时的乖巧样也没有了,既不叫疼也不叫饿,跟其他几人都不同……
那个药的药力怎么如此强劲,让他说了实话,也让他彻底傻了,只不过不知是药物本身导致如此,还是审讯突然被打断所致。
说好的要提走四人……几人跟兵士苦苦解释了泥鳅的惨状起因,俩兵士也感凄然,遂把两个伤员和一个傻子带走了,留下死去的大块头,林羡他们随便找了个地儿埋了。
这真是个“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世界。
第三天大清早,林羡叫来小泥鳅,想和他商量一下他的去处。
自己必须赶紧前往北方梅岭,途中还要想法先通知萧选,甚至北境军中的二叔,但这些打算不能跟阿颜两人说,这两女子目前看来虽算良善之人,但毕竟背景不明,且手段奇诡。
“泥鳅,哥哥问你,你还有什么亲戚在边上吗?”
平静下来的泥鳅已经基本不再说话,此时大眼睛盯着林羡看,就是不说话。
阿莱:“梅公子,他母亲不是让你带走他吗?“
“可是我……”
“阿莱,梅公子要前往梅岭,不方便带他走。”阿颜代他答。
再次折服于她的聪颖。
“前天,他的母亲将家里的情况闲聊一样地告知我们,现在想来是专门说给我们听,她提到:家里近亲都没有了,泥鳅今年八岁,五月初四生日……想来就是托孤了。”
这个情况,怎么办?阿井要是在,倒还好,现在这样……林羡头大。
“梅公子,我也要去梅岭……嘻嘻,你这个姓氏……让阿莱带泥鳅走吧。
“小泥鳅,你跟着阿莱姐姐,回阿颜姐姐的老家好不好?“
泥鳅看看她,又看看林羡,还是不说话。
“你家,在哪里?”林羡顺着她话题问。
“在蛮远的地方……要跑好多天哩。”
“小姐!那可不行,阿莱要跟着你的!”
“不用跟着我了,我要去梅岭看看,你带着泥鳅先回家吧。”
转头她对着林羡:“梅公子又不便带着孩子,而泥鳅如今是孤儿,去哪里都一样,对吧?”
“你家里……不会嫌他?”
“才不会呢,我们家可是……”阿莱抢答,被阿颜看了一眼,又赶紧解释道:
“我们家小姐可是大家小姐,带个把人回家,算的了什么……小姐能回家,大家就很开心了,要不是厄都温老爷……”
“好了,就这样吧!”阿颜打断阿莱。
“我们和小泥鳅也是有缘……阿莱带着泥鳅先回家,我要去梅岭……梅公子,同行否?”
林羡眯起眼睛,盯着阿颜看,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也有调皮也有娇俏时,有时却隐隐有种挺大的威势。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也去梅岭,干什么?
刚才阿莱露出“厄都温”的发音,她们来自草原?哪座草原?
“梅公子,请你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害泥鳅的。”阿颜换了一种诚恳的语气对着林羡。
林羡端详了不说话的泥鳅一阵,心里有了主意。
“你们等我一下。”他转身进屋。
片刻时间,他出来,手里是一封封好的信笺。
“阿颜姑娘,我和你,我们同行去梅岭。
“如果阿莱姑娘不赶时间的话,麻烦帮我一个忙,先帮我把这封信送到沥州州府,蓬莱旅店,交给一个叫梅井的人。”
“我……”
“阿莱,照梅公子的话做,去吧,送完信再回家。
“跟老爷说,我在外面再呆几天,过阵子,自己就回了,跟大……大小姐说下,不用担心,让他们不要找我。”
阿莱还欲争辩,看看阿颜,低下了头,“是,小姐,阿莱省得了……那小姐要照顾好自己……梅公子,我帮你送信,你要帮我照顾好小姐。”
“没问题,放心。”
一切落定,主仆两人又避到一旁,用快得不得了的语速低声交谈了数句,阿莱好像很担心,而阿颜一直在安慰她,最后两人拥抱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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