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那晚山林一宿,林羡和阿颜,两人之间行成了一种奇特的相处模式,交流仍然不多,但默契加深,往往有些话不用明说,自己就已领会对方的意思,然后意识到这一点,又会尴尬地互相把头扭开,不一会儿,又偷瞄对方,不由自主,露出会心一笑。
林羡对于这种状态,感到欣然,又不安。
由着自己的心自然快活愉悦,但是对于一个,尚不全知底细的人,还未能全心地信任的人,却已是将之重重地搁在心上,总想看着她,看见她自己就想微笑;连每晚睡觉时,脑海里也都是她;鼻尖好像一直萦绕着,她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
真不知自己是否正常,还是有了“病”?
这“病“,难道名相思?
心里有另一个小人举告:不可!危险,要离她远点,保持距离……她是何背景?你如何知道她是真心对你?若发现欺瞒和敌对,你如何处置?
不如远离可能的不良事端……
矛盾、怀疑……来回反复牵扯……二十载的纠结,似乎全在今时集结。
阿颜这端,也并不好过:如果尚在白瓦镇时,自己直接跟着家里派来相接的人回去就好了,也就没有这些事,遇不到泥鳅母子,也遇不到他;
可谁让自己又拧巴了一下,非要再玩一阵子再回去,然后就接了阿姐交给自己的任务,让自己调查这次北燕和大渝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梁国代帝巡视北境的是哪一位皇子或重臣?
然后就遇到了泥鳅,结识了他,又意外得知北燕在梅岭集结……自己立即决定先去梅岭调查情况,届时阿姐就可将这谍报作为一个人情献给大梁。
阿姐对自己说过,自己这样一个弹丸小国,说到底不过是几个族群的集合,间夹在北燕和梁国之间,危难到来时不堪一击。
更何况内部族群间还互相争斗不止,要不是没有更好的法子,父汗也不会把自己作为联姻的工具,送给一个半百的老头。
梅……他身手那么好,又对北燕人进入那么敏感,显然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是官府的人?但他说不是,他说不是就不是!没有理由,自己就是相信他;那、他又是什么人?
想到两人曾同浴过一湖水、如今自己也学了他的独门间语,这种隐秘的欢乐和满足感,有时让自己雀跃得想上天,有时又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心情霎时坠落到谷底……
两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不能全然敞开心扉;
然而在某些时候,却又互相绝对的信任;危急时分如果说为对方奉上性命,彼此恐怕也不会犹豫……
几日后,两人到达了头沟镇,这是进入梅岭前的最后一个重点城镇。
头沟镇很大,舆情也比较复杂,它是梁国北境的一个重镇,也是靠北燕边境最近的一个大镇,其实离大渝边境,也不甚远。
梁国建国这些年来,为发展民生,增强国力,早就开放了边贸,有不少有实力的境内外商人会想办法入驻进来。
离边境还有段距离,但这里确实已成为一个鱼龙混杂的复杂之地。
两人入驻的是一家名为“云来”的客栈,要了相邻的两间上房。
路上就说好了,在这个镇上稍微歇歇脚,再进入梅岭地区。
入镇已是不早,此刻简单进过晚膳后,两人就各进房间,盥洗后准备早些休息。
林羡一直提着精神注意隔壁的动静,果然,半个时辰后,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她离开。
他悄悄尾随。
北国的夜晚,天暗得早,人们歇息得也早,此刻街上早已灯火寥落,即便有行人,俱都形色匆匆,赶着回家。
她又换上了男装,脚步轻盈似小鹿出林。
他早已试过她,基本没有拳脚功夫,但身姿轻盈,感官灵敏,异于常人,应是有类似“轻功“的本事傍身。
她行进非常快速而隐秘,要不是自己专门研究过“间者“,对“细作”行动了解颇深,自己一时还真不易跟牢她。
她闪身进入一间沿街小铺,该铺面门楣上刻着“胭脂水粉肆”。
他没法从大门入,只得转一圈,找了个位置跃上院墙,然后顺院墙攀上院内的一株大树,藏入枝叶间。
幸亏天光已晚,今夜月色、星子皆不明亮,尽管树叶不算浓密,也能将将掩住身形。
只见她在一个年轻小伙的引领下,穿过店铺,急急进入后院,院子里早有几人在焦急等待,一见她,就跪下行大礼,身旁先前引领她的小伙,也转到对面跪下行礼——
这是哪个国家的礼?自己以前没有见过。
莫非、滑国?
舆图上清晰标注,大梁北境,主要守的是和北燕、大渝的漫长的国境线,但这里,还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小国——滑国。滑国位于大梁和北燕之间,或者确切来说,滑国的部分国土,位于大梁、北燕之间,滑国真正的邻居,还是北燕。
滑国实力较弱,但也已屹立于世几十年,其建国历史还早于萧氏王朝。
其国土小、实力既弱,这些年都是靠其王族和其他各国上层权贵交好来获得保护和和平。
因其一晌行事低调、作风让人捉摸不透,往往让人忽视了它的存在。
滑国是一个草原为主的国家——那就一切对上了,她是滑国人!
怪不得她们说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自己还从来没有到过滑国,也没有见过滑国人。
看来她在滑国还是贵族,是有身份的,否则不会受着这么多人的大礼也安然若泰。那么,问题来了,她来这里干什么?这些人是本来就安插在这里的还是为她新来的?他们又想干什么?
这里显然是滑国的据点,没想到小小一个滑国,也在头沟镇设立了联络点,而且一下子还聚集了这么多人。
透过扶疏的枝叶,只见到他们在站着说话,以自己的耳力也听得见声音,可就是不懂他们说的何意。
待了刻把钟,只见他们说得激烈起来,阿颜声音猛地一高,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立马就跪下了,但还是抬头不停地辩解,同时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先前那个引路年轻人也在旁边指手划脚帮腔,那个中年人大喝一声,他也立即跪下,但还是有些不服的样子。
他们说了一阵子,阿颜掉头要回,一群人又一起跪下,好像在竭力挽留她,她挥挥手,仍是径直往门口走,先前那个年轻人追出来,伴着她走了几步,又急切地去拉她的手,她被他拉住后,说了两句话,又猛地甩脱了他疾走……
林羡舒了一口气!
心口却有些酸意。
赶紧抢在阿颜前头,跳窗回到房间躺下,稍倾,果然她轻轻地扣他的门:“梅公子……梅公子……睡下了么?”
装作刚被吵醒的惺忪样子,“……啊……睡下了,有事么?”
“哦,睡下就算了……我原本是来问问你,我有热水未用完,你要不要?”
这个借口就有些牵强了,明明是来探他在不在房间。
她一个小国之人,不对,是一群人,说不定暗中还藏有人,都到了头沟镇,是想干嘛?
它滑国,会不会跟北燕有所勾结?
她、他们,这般行事,对大梁,有什么企图?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他可以容忍她的隐瞒,她的秘密,但如果她做出损害梁国的行为,那无论她是谁,他都不会客气,这是对她的“底线”!
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口隐隐作疼?她是什么人,又是自己的谁?为什么产生了顾忌?
如果真……绝对不可产生任何顾忌!这也是对自己的底线!
次日上午,阿颜说,奔波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今日她想留客栈休整下,以备明日进山,让林羡自便。
正中下怀,林羡一路往最繁华处去,按照老蔺的尿性,他一定会把自己的“据点”设在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所谓“大隐隐于市”,那就是在最热闹之处。
果然,在一家极大的茶坊院墙角落里,林羡发现了“琅琊阁”的隐秘标记。
此时未到巳时,客人不多,林羡踱入茶坊,在屋角一张空着的茶桌前坐下,拿出一块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牌子轻轻搁在桌上。
小二过来点单,一眼看到这块牌子,眉心一凛,先给林羡上茶,然后说道:“客官,鄙店人多眼杂,您把物什收好唻!”
“无妨,你们可以拿去看看。”
小二闻语,对林羡点了点头,拿起牌子,疾步上楼而去。
很快,他就再次过来,客气地请林羡上楼,“请上座”。
一直上到三楼,小二轻轻地扣了一下尽头的一扇门,然后恭敬地让林羡进去。
“师叔,不知小师叔驾到,有失远迎!”
室内的人,自称稽道清,留着花白胡子了,却恭敬地向着林羡行礼。
不错,按照佘山派和琅琊阁的渊源,琅琊阁现任阁主蔺南方是琅琊阁创立者即林羡师叔的儿子,而林羡是佘山当代的关门弟子,是以辈分虽高,但其实年纪和其那些同辈师兄们的弟子、儿孙辈也差不了多少。眼前这位显是蔺南方的弟子了。
“客气了! 我此番过来,是想了解一些事情,并且请贵阁相帮送一封信。”
北燕本次潜入梅岭地区,应是极其隐秘,信息灵通如“琅琊阁”,也仅是发现梅岭北坡有些异动,似有多人出没,但究竟是何方人士,在干些什么,依然未能探明。
“琅琊阁”是开门做四方生意的,“衡量天下大势,评点四方英雄”,却并不站任何政治立场,不与任何一方为敌,站位中立,处事公正,因此各国都和它有一定交易,而不会去主动招惹它。
它的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它不显山不露水,却无处不在,因此连它都不能确定的事,才是真的秘密。
林羡和稽道清一谈,就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远要复杂,遂礼貌告辞,并叮嘱他将信尽快送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