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草木之心

风雷大作一整夜的九皋依旧阴沉着脸,风将云吹薄了些,东方隐约透出光亮来。

陆子参仍在低声向邱陵汇报着进入听风堂时所见细节,秦九叶却觉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那些完整的句子落在她耳中变作一个个破碎的词字,依稀是断指、割耳、讯问、死状等等。

她的视线无法从那朵纸花上移开,撑了一夜的双眼干涩不堪,却能看得清那纸花上的每一处微末细节。恍惚间,那些烧灼过的痕迹化成一团火焰,就像那日她双手合十、握于掌心、虔诚许下过心愿的那一朵。

为何……为何要是老唐……

偏偏是老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

“若只是为了灭口,取他性命便是,为何还要拷问折磨他?”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开口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子参面色复杂,似乎一时间无法开口回答,一旁的邱陵却在此时答道。

“天下第一庄的杀手什么活都接。杀人只是其中一种,拷问获得信息,或者掳走目标的亲眷为质,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秦九叶蓦地抬起头来。

“会不会是那慈衣针?我先前曾在花船上见过她,督护之后不也派人去查了?可有结果?”

陆子参没有看懂那份急切,只道对方是心系真凶身份,见邱陵并未眼神制止,便将自己所见所想尽数说出。

“从伤处初步判断,杀人者出手狠绝利落,绝非只通暗器之人能够拥有的功力。况且慈衣针先前便闯过听风堂,彼时未有杀意,为何这次又大张旗鼓地动手?实在有些说不通……”

“许是奉了背后之人的命令,返回来杀人灭口。”陆子参话未说完,秦九叶已急急开口,“此人先前翻过听风堂账房,保不准是发现了什么。只要抓到她、细细审问一番,定能知晓原委。”

这推断并非全无道理,然而慈衣针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此路只怕也是不通。

但这些话陆子参并未说出口,因为他已隐隐从对方的反应中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抬眼偷瞄一眼身旁的年轻督护,后者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窥视,随即开口问道。

“城南守器街是老街,也算半个江湖地界,平日里若有生人出入,总有人会留意的。你来之前可有询问过附近住户街坊?”

最要命的问题还是来了。

陆子参深吸一口气,胡须也跟着在晨风中颤了颤。

“我离开守器街时天色尚早,只顺道问了几个常年在听风堂后街蹲消息的江湖客,据他们所言,听风堂昨日并未开张,但有个很年轻的男子曾在听风堂外徘徊,倒也不算是生面孔,听描述……应当正是李樵。”

他的话随风飘落,半晌那女子才接着说道。

“苏府一案间,他同我一起住在听风堂,每日和老唐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之后去拜访聊聊天也在常理之中。”

“可是、可是……”

陆子参的话在舌头尖打转、愣是无法吐出,胡须后的那张脸憋得通红。他只当面前的女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恐自己先说破这一切,让对方心中难过。

然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的话,瞬间却被一旁的邱陵接过。

“可是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本就六亲不认、神魔不惧,只要有银钱、有命令,便是手刃血亲挚爱也不会眨眼。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茶馆掌柜,实在算不了什么。”

“督护……”

陆子参有些吃惊地望着邱陵,似乎不明白对方向来保守谨慎、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尖锐直接,然而下一刻,秦九叶的声音便在另一边响起。

“督护这般说辞,倒像是已经认定这一切是他做的了。”

邱陵望向女子的目光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紧绷。

“你果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

平南将军倚重的佩玉督护,洞察力之敏锐自然无人能及,秦九叶在开口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一切定瞒不过对方。

两只手的手心头湿透了,不知是被方才衣摆上拧出的水浸湿的,还是被心焦的冷汗打湿的。事到如今,就算她继续装傻,那少年的身份也早已暴露。她不会白费力气去否认这一切。

“我也是这些天才知道的,还未理清头绪,也未来得及同他当面质问清楚。但就算他昨夜没有同我在一起,也不会跑到城里去杀人。因为我在岛上的时候……”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说,她在岛上遇见过李樵。

但她很快意识到,就算她发现了诸多迹象、心中有万千感应,她也并没有亲眼确认那个人就是李樵,此刻更无法在邱陵和陆子参面前证明这一切。

她的迟疑落在陆子参眼中变成了可疑,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敢问秦姑娘,你当真曾在岛上见过他吗?当时是何时辰又是何情景?”

秦九叶心擂如鼓,但开口时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

“是在浩然洞天的时候,他当时穿着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服侍,面上也易了容貌,但我有七八成的把握……”

“如此说来,你并不能十分肯定那人便是李樵。”不等她说完,邱陵已开口打断道,“退一步说,唐慎言究竟何时遇害还没有定论,就算他先杀人、再登岛,也未尝不可能。”

秦九叶十指握紧,声音越发急促。

“守器街在城南,前往璃心湖便要夜过东阖门,且不说那时城门已落,若想在一夜之内往返城内外、还要杀人拷问,这如何能够做到?”

“杀人者武功高强,既能在城中行凶后逃脱,足见轻功了得、善匿踪迹,未必不能翻越城墙而出,之后取道城东最近的码头,快舟起帆的情况下,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回到琼壶岛。”

翻城墙……又是翻城墙。

如果那夜那少年没有带她登高远眺,她此刻或许还不会心生动摇。

赏剑大会短短三日时间已让她见识到了江湖诡谲,而彻夜奔袭使得那琼壶岛上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一团混乱的影子,她亦有些分不清,那提灯为她引路的小厮是否真的就是李樵,就像她不能肯定过去这三个月来,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樵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他。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被一个谎言蒙蔽过后,又要经历另一场欺瞒。

秦九叶抿紧嘴角、挣扎着开口道。

“昨夜璃心湖风大浪大,他那样怕水之人,又怎会……”

“你了解他几分?你若对他真的那样了解,便不会被他瞒了这么久,时至今日才知晓他的身份!”

邱陵蓦地开口将她尚未说尽的辩驳打断,声音中带着几分少见的怒火。

他是不怒自威的,平日查案面上神情常是冷峻的,即便遇上棘手难题与反复挫折,也少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是难忍瑕玷的寒玉,而那女子却是铁了心的秤砣,两人愣是分毫不让。

陆子参的视线有些无措地在那两人之间徘徊一阵,只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要出大事了,不由得轻声开口道。

“秦姑娘,李樵出身天下第一庄,那的人都是有许多张面孔的。若他真想瞒你些什么,你便是到死也不会知晓。你先前既不知情,便不算包庇凶徒。我信姑娘为人,现下你既已知晓一切,便该做出决断。”

秦九叶仍执拗地立在那里,风吹干了她的衣摆,也吹干了她面上神情,她的双眼始终望着那雾气未散的璃心湖面,似乎想要透过那雾气、隔空质问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

片刻过后,她终于缓缓开口道。

“督护行事清正,断案向来讲求证据,想来过去这些时日已经查到更多,才能如此坚定说出这番话。眼下事情既已到了这种地步,相互隐瞒已无任何必要,督护若愿将有关他的事尽数告知于我,在下感激不尽。”

女子望着湖心,而她身旁的年轻督护却在望着她。

他不喜欢她此刻脸上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半月前宝蜃楼骚乱,我赶到现场勘察后发现,有两人陈尸附近暗巷中,经查实正是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弟子。这两人身上的刀伤细窄、都死于刀法精湛之人,且都被搜走了身上的晴风散。彼时我已怀疑宝蜃楼同清平道一案有关、便留了心,事后将尸体转送金石司呈羽进行查验,结果同我料想中相去不远,只是又增加了青刀刀法的线索。”

“四条子街起火、宝蜃楼被毁当晚,红雉坊中人将那凶徒描述为一名少年刀客,而我之后带人寻踪觅迹直到丁翁村附近,你当时的应对还算缜密,但并不能完全打消我的怀疑。丁翁村乃至周围村庄加起来也没有太多户人家,想排查近来才出现的生面孔并非难事。我没有继续追查,不代表我对这一切毫无洞察。”

“李樵找上我府院的那天,曾以油伞代替刀剑同子参过了两招,我虽未能逼他再次出手,但不难判断他是用刀之人,且刀法清奇锋锐,不似江湖中常见路数。这江湖中如今能使出已死之人招数的无名刀客,只有可能出自那一个地方,便是天下第一庄。而论及需要杀人夺取晴风散者,除叛逃山庄弟子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

邱陵一口气说到此处,随即转头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陆子参。

“如果这些还不能说服你相信他接连犯下命案、劣迹斑斑、罪无可恕,便让子参将昨夜知晓的事尽数告知于你。”

若是换了以往,能在秦九叶面前正大光明地说上几句李樵的坏话,陆子参定会主动请缨、越战越勇。可眼下的情况显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痛快的场面,他不想开口,却顶不住自家督护那可怕的目光,只得低声道。

“在下前天夜里在璃心湖畔的时候恰好遇见过许秋迟身边的姜姑娘。姜姑娘犹豫再三后告诉我,她先前为搜寻慈衣针下落,曾前往江湖杀手聚集的荷花市集探查。据她所言,她曾在那暗市上见过李樵。彼时李樵曾从暗市中摘过一朵纸花,她去而复返后查证,那花正是唐慎言的悬赏。我本想待此事过后便亲自去一趟听风堂,提醒唐掌柜近来多留意,谁知、谁知竟就此错过……”

所以没能提醒老唐,究竟是陆子参的错,还是她的错呢?

秦九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着头、继续沉默着。仿佛只要不开口,便可以在这两难的境地中再多支撑片刻。

或许她才是那个该追悔莫及的人、那个听风堂掌柜不合格的朋友。

她想起那日她在听风堂喂鸭子时对他说过的话。她说老唐虽是个读书人,但也是个混江湖的读书人,知道的事比他想象的多。他那时便问过她,是否向唐慎言打探过自己的事。而彼时的她又怎会知道一个杀手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她无意中说过的话是否已让一个做事从来不留后患的杀手留了心。

所以真的是他吗?杀死老唐的人会是他吗?因为身份败露、还是被人胁迫、亦或者只是接了一单可以换金银生意……

她的沉默尽数落在邱陵眼中,后者沉沉开口问道。

“你说在岛上的时候曾与他相见,可他当时有没有同你相认?而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背后的缘由?又或者你已经猜到却不愿相信。”

传闻中断案如昆刀切玉的断玉君果真名不虚传,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问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尖锐似芒,令此刻接受“审问”的秦九叶避无可避、瞬间落败。

所以,这便是在琼壶岛迷窟中,那少年没有同她相认的真正原因吗?

他之所以那样行色匆匆,是因为要赶着回去复命吗?他那件山庄弟子衣衫上沾着的点点红色,会是老唐的血吗?他之所以愿意热泉取物、不惜一切代价从朱覆雪手中为她解围,不过是因为杀了她的朋友而心怀愧疚、想要补偿她吗?

“或许他选择穿回那身天下第一庄弟子衣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回山庄做事。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便注定会离开你了。这一切同你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是那样的人。”

年轻督护眼底的冷硬终于褪去,进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心。

但他面前的人并瞧不见。

秦九叶盯着不远处浅滩上那团已经燃尽的烽火,感觉自己仿佛被那飞出的火星余烬点燃、引火烧身,她拼命拍打着那些火苗、想要挣脱这一切,但无法停止的情感与思绪却犹如大火将她吞没。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雨夜丁翁村黑乎乎的村口、回到了苏家燃烧的货船、回到了那漆黑不见底的璃心湖水中。

她想,她其实不是不懂那些瞬间背后的意义,她只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不去面对。

对平凡而困苦的人来说,生活便是苦水行舟、漫漫无边,情爱则是刹那间的燃烧。何况她要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危险的少年。

她不是不喜欢那一瞬间的温暖热烈,但对她来说,回归长久的孤寂才是人生常态。

长久以来,她都认定自己只能过那种温吞的生活。

金遇火褪杂精纯,水遇火沸腾成云,土入窑烧而成器,便是苍天巨树也能炼化成炭。

但她是细弱草木。

草木燃烧过后只会变成一捧灰。

她的心只有一颗,她不想余生胸口都只能揣着一捧灰过活。

可为什么?为什么既然选择了平淡生活,她仍要将那把油伞递出、带他回家?为什么明知道他不在身边,她却在黑暗中呼唤起他的名字?为什么她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是选择奋不顾身跳入冰冷的湖水中?

她告诉他人心珍贵,但到头来却不愿直面自己的真心。

而她自诩懂得更多、要教他何为人心,却仗着这份清醒理智一拖再拖,从未履行过自己的承诺。

或许她远比他更加卑鄙。

她怎能如此?

她不该如此。

秦九叶缓缓抬起头来。

要怪就怪昨夜琼壶岛上那个无法相认的时刻吧。

要怪就怪他即便身处敌境、前路坎坷、生死难测,还是费劲心机找到了她,将她带离了朱覆雪身边,并将那面铜镜小心放进了她的衣衫里。

“是我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还请督护莫怪。”她终于开口,声音少了几分急促颤抖、多了几分往日的沉稳,“方才听陆参将所言,我对此事仍有两三点疑虑,此刻不吐不快。”

眼见面前女子似乎恢复了理智,又率先做出让步,陆子参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过话来。

“秦姑娘但说无妨。”

邱陆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她,她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下去。

“督护常言断案讲求证据与动机缺一不可。若杀人者当真是李樵,而他的动机是杀人灭口,那他只需寻找机会下手便可,何必去那荷花市集多此一举、平白暴露行踪?若他只是偶然在那暗市发现了老唐的悬赏,动机不过是为了赏金,又为何一定要选在昨夜动手?日后寻个更隐秘的机会难道不是更稳妥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天下第一庄杀手既然如此狡猾谨慎,怎会大摇大摆进出听风堂让人目击?又怎会将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纸荷花留在案发现场?除非杀人者另有其人,譬如那在荷花市集悬赏老唐的背后之人,而对方的真正意图尚未可知。”

思绪越梳理越清晰,秦九叶这厢说完,陆子参显然听进去不少,当即点点头道。

“听闻那荷花集市领赏金是要上交纸花的。若是为了赏金,应当不会将写有唐掌柜姓名的纸花留下。”

邱陵的声音随即冷冷响起,似是在回应陆子参方才所说,又像是在说给那女子听。

“目前的证据不足以将李樵定罪,但鉴于他的身份还有出入过荷花集市与听风堂的事实,他身上嫌疑仍然无法洗脱。”

秦九叶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

“眼下所有推断不过基于我们各自对他平日行事印象。我信他没有做过,督护与陆参将则多有怀疑,眼下最直接快速的办法或许便是当面对质。”

邱陵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说这些话的用心,片刻后才沉声道。

“他若有罪,我定会亲手将他绳之以法。方外观船上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未查清,此事同昨晚城里的案子必须双管齐下,不仅要搜寻凶犯踪迹,还要严查入城船只,发现可疑船只即刻拖至城外船坞,切记不可将船放入城中。回城后,子参速回邱府求一道都尉手令,调遣城中各处水道守卫,让他们沿城中主要河流干道巡视排查,若发现异常当即上报并疏散附近人群,不可擅自登船处理。若遇负隅顽抗的凶徒……格杀勿论。”

湖面上冷风又起,秦九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恳切开口道。

“我毕竟同他相处过三月,就算谈不上了解也多些熟悉,恳请督护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审问。”她似乎生怕对方质疑她所说的可行性,又连忙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以改掉。他不喜欢水,也不喜欢坐船。就算要离开九皋,他也不会选择水路。只要离开琼壶岛,他势必会找最近的码头或渡口上岸,再伺机藏身人群中。九皋城外的大小码头渡口我也有些了解,我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地方跑一遍……”

她说得口干舌燥,但邱陵却再没有看向她。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当堂审案、又将她关押在听风堂的陌生督护,开口时声音有种熟悉的冷硬。

“他若想逃,只凭你怕是无能为力。”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今日自家督护显然有些不对劲,但陆子参尚搞不明白这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只觉得那天自己谆谆劝告全都白费了,当即满头大汗地上前解释道。

“秦姑娘,督护并非是不信任于你,而是这查案向来是要讲规矩的,你与那李樵怎么说也是旧相识,加上对方又是个江湖杀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推出去做事。”

邱陵的反应秦九叶都看在眼中,想到两人先前在岛上时的种种,她心下不是不难受,但她只要想到那少年、想到对方此刻生死不明、再无旁人能依仗,骨子里那股不屈不挠的尽头瞬间压过种种情绪。

“在下有自知之明,从未想着要越俎代庖。只是那方外观船上的东西或许凶险非常,高参将也说人手有限,督护就算生得三头六臂,一人牵头处理城里城外的事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督护既早已对李樵有所怀疑,当初仍寻我过来帮忙,不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吗?”

女子毫不避讳说出了心里话,一旁的陆子参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又低声解释着什么。

而此时的邱陵并听不进去那些说辞,他藏在箭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脑袋里只有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停回响。

她说得没错,当初他默许她入局,除了确实看中她的能力与信念,还有一层隐秘意图,那便是她与那少年的关系。

身为查案人的直觉告诉他,李樵同这一连串的江湖迷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认定对方是有罪之人,若有一日他必须亲手将对方缉拿,秦九叶或许是能牵制对方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轻易弥补他不及那少年的狡猾诡诈。

他向来是个坦诚之人,也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职责所在、问心无愧,是以从未料到有人当面说穿他的用心时,自己竟会是这般难受煎熬。

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剖白一切时的神情是那样坦然,甚至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生出哪怕一丁点的怨怼之情,这种坦然莫名刺痛了他,令他在难受煎熬中又生发出一种火烧火燎的情绪来。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以至于理智几乎一瞬间被其吞没。

“让她去。”

仍在苦心劝说的陆子参愕然回头,而在他晃神的瞬间,女子已摘下身上的罐子郑重交给他。

“这很可能是掺有秘方的酒,劳烦陆参将帮忙保管。”她说罢径直越过他,向他那匹小白马走去,“我这两条腿实在不够用,不知可否借陆参将的马一用?”

陆子参惊疑不定地看一眼秦九叶,又转头看了看那背过身去的邱陵,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下意识问道。

“你、你不是不会骑马吗?”

“一回生、二回熟,不打紧的。”

对方如此回答,陆子参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知道对方既说得出这话,定是有了决心和魄力的。但他很快便从担心秦九叶、转为担心自己的马了。

“我这马跟了我很多年,旁人怕是不好驾驭……”

他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然牵起了马辔头。

这小白马同它主人一样有着旺盛的毛发,长长的鬃毛几乎挡住了眼睛,秦九叶抬手扯下一缕红缨,利落地给它扎了个小辫,小白马当即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摇头晃脑地拱了拱秦九叶,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秦九叶径直越过表情有些受伤的陆子参,来到邱陵面前。

“我答应督护,若能寻到他,便一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调查问话。”秦九叶说到此处,从身上摸出一只焐热的东西硬塞到邱陵手中,“这是我果然居的私印,先押在督护这里。我自知人微言轻,这担保也没多少份量,但确实是我如今全部家当了。半日、最多一日,我一定会回来的。”

年轻督护手指微缩,半晌才沉声道。

“你实在不必如此。”

不必什么?不必用果然居的私印做担保?还是不必以身犯险去寻那杀人的嫌犯?还是……

那厢瘦小女子已抓着鞍侧挣扎着爬上马背,他的话也终究没有办法说清楚了。

秦九叶虽然没独自骑过马,但她骑过驴、骑过牛、小时候还骑过猪和羊。天下骑术,系出同宗。她想不到有什么能比村里张老太婆家那头老水牛更难对付的坐骑了。区区陆子参的坐骑,她若还驯服不了,日后便干脆不要混这江湖了。

心下拿定了注意,脚下也铆足了力气,秦九叶双腿一夹,小白马摇摇尾巴、终于迈开了蹄子。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马驮着姑娘就这么远去,陆子参再也忍不住,凑近邱陵急声说道。

“督护就这么放任秦姑娘去追那姓李的小子?万一他当真是凶手,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可怎么办?秦姑娘孤身一人,若是卷入江湖争斗只怕自身难保……”

他的焦虑没等来任何回应。

半晌,邱陵才转过身来。然而远处已不见那女子的身影,天光亮起后的浅滩上只有一行浅浅的马蹄印记,在湖水的浸润下迅速变得模糊。

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少年并不会伤害她。只是依他从前的个性,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可在方才的某一瞬间,他好像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她牵着马走向他的一瞬间,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生怕看到她要将那块水苍玉归还给他。

他变成了昨夜琼壶岛上的自己,夜雨狂风滋养出了他的私情,她对那少年的声声维护甚至令他生出杀心。他既不希望她受伤害,又无比迫切地想要她亲眼确认对方的不堪,然后彻底心死、做出选择。

邱陵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薄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觉得她会回来吗?”

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像登岛的那天一样,握着他的剑鞘、低声唤他“三郎”吗?

四周一片寂静,但即使是那近在咫尺的参将好友,亦无法听见年轻督护此刻的心声。他只当对方是在权衡那身负嫌疑的少年杀手是否能被缉拿归案,当下出口宽慰道。

“那李樵心狠手辣又狡诈非常,确实难对付。但属下觉得,若还能有一人能不折一兵一将把那李樵带回来,或许也就只有秦姑娘了。”

陆子参说到一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年轻督护不知何时早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沉默离开。

他仓皇四顾、想要呼唤坐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爱马早已借了旁人,只得一边呼喊、一边小跑着跟上那骑马远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大家五四青年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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