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缘起

六年半前。

梦里昏沉。厚重的紫色云层沉甸甸地悬在城上,恍若不时便要坠落而下,分明还是未时,天色却黑似三更。北巷子雕楼绣阁乐曲声缠绕着娇声笑闹随风而来,千百盏华丽灯笼将北街照映得恍若白昼。

与之一桥相隔的南巷里也点着灯,却不过星星点点的三两盏,勉强勾勒出一个巷子的轮廓。

沈郁于黑暗中狂奔,气喘吁吁,半刻不敢停歇。

鞋子不知何时跑漏了底,稀碎瓦片刺进足下,落得一路蜿蜒的血痕。可他顾不得许多,一众黑衣人的足音愈发逼近,听声辨来就在数十丈外。更糟的是,先前不慎吸入的化功散逐渐生效,自指尖传来麻木之感,双足亦是绵软无力。

他只得在臂上狠狠一咬勉力提神,却仍听得身后足音愈发清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恰有天雷炸开。雷光将巷子照得一瞬惨白,大雨伴随着轰隆雷声倾盆而下,将他的足迹冲刷得干净。

沈郁喜出望外,又于小巷中拐了几道弯,方将追兵甩下。

精神松懈,脚步也就缓慢下来。沈郁撑到现在也已是极限,头昏脑涨,胸口有如巨石锤击,而后眼前一片花白,他蹒跚撞进拐角走来那人怀中。

闭上眼的前一瞬,所见是一张蜡黄苍老的脸。

可当他稳住身形再睁开眼,眼前的场景倏然变换,他脚踩着的再不是小巷的雨水,而是熟悉得深入骨髓的雪白,他的衣摆非是褴褛,而是惯着的青衣。他身前站着个人,有什么坠入雪中,砸出几个不甚明显的小坑;亦或是落上他的白靴,晕成刺目的红。

沈郁不知身处梦中,任由被追捕的记忆与幻梦混淆交叠。

他抬起头,见是家中老仆站在身前,一把刀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倾斜的刀身低落在沈郁的脚上。

沈郁倒吸一口凉气,张皇无措地张了张口,然而喉咙发紧难出一言。只见得老仆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山崖,微弱的声音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跑……”

沈郁终于想了起满地尸骨残骸,在老仆的推搡下噙着泪转身拼命地跑,直跑到雪山的悬崖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狂风卷着雪花落入深谷,细听似乎能听见雪花坠落的破碎之音。

背后寒风席卷着杀意,沈郁回头看向来路,远远见一白衣少年缓步走来。鲜血顺着他掌中剑刃淌下,在雪地中蜿蜒出一道猩红醒目的痕。

少年走到他面前,剑刃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缓缓指向沈郁的喉咙,血滴落在沈郁的衣之上。大雪漫天,寒风悲鸣,少年眼底是散不去的绝望。

“你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丢下我?”

“不是的,”沈郁焦急张口,“我——”话说一半却陡然止住。

他要解释什么?

记忆宛如雾在眼前渐渐朦朦胧胧,待想抓住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少年冷笑一声,偏过头去:“事已至此,你又能解释什么……?”

长剑袭来,剑气森寒如散不去的恨意。

剑指咽喉,沈郁闭目,他没有躲。

这少年,是另一个自己。

梦境之外,沈郁非是撞倒于巷角泥泞,也非埋骨于大雪茫茫,他正躺在温软的梨花木大床之上。屋中暖炉烧的极旺,有人褪去他的衣衫,轻柔清洗他满身狰狞的伤口,修长手指沾取药膏点涂其上。

听闻沈郁梦中呓语,那人手上动作一顿,目光自伤处落上少年瘦削的脸颊,瞧见那双紧锁纠结的眉。

“魇住了?”他低声喃喃,自腰间锦囊里挑出两颗安神香投进香炉,青烟缕缕,柔和药草之气蔓延开来。

忽一阵寒风震开窗子灌入屋中,吹得床头那盏油灯火焰摇曳不止,不过起身合窗的功夫就熄了去。屋内只余桌案那盏仍亮着,他懒于掌灯,索性毫无睡衣,便坐在床头盯着少年渐展的眉出神。

可只这一眼,目光就再难移开。

昏暗朦胧的灯火之下,少年安静的睡颜像足了心里那人九分,一时竟有种故人归来的错觉。

明知是错觉,他仍忍不住贪婪地望着,企图透过一个人,再见一眼那个不会归来之人。

良久,他阖眼自嘲一笑。

转日,沈郁被嘈杂的人声与马车车辙之声从梦境拉回现实。他凭本能睁开双眼,眼前模糊的身影与脑后区别与枕头的触感,使得他察觉到自己头下枕着的大抵是某个人的大腿。

头脑乱作一团,他挣扎起身,忽被一只微烫的手覆着双眼按回腿上。

“别急,再躺会儿。”

光明被夺去,只听得说话之人声音宛如携着落花的清澈潭水,尾音略有几分慵懒倦怠。

沈郁隐约记得自己甩开追捕自己的黑衣人后,化功散发作,他晕倒前撞上了人人伢子,而后被锁紧铁笼在黑市上卖给了一个腰别大刀行止放荡的江湖男人。

可眼下身侧之人,声音与买下他的男人全然不同。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郁极力地去感知四周,再次确定自己正处于城内行走的马车上,身上盖的是毛皮毯子;鼻尖萦绕着微不可查的香气,像是花香,又带着点草药气息,在这般状况下竟意外地让他觉得舒心。

这种下意识的放松让他心中一惊,强迫自己绷紧心中的弦。

那人却忽而低低笑了声:“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沈郁他自幼被教以从容不迫,此刻忐忑被人察觉,免不得面上发热。那人却用另一只手揉乱了他额前的碎发,笑意中透着些长者的温柔。

“说来,你是怎么被卖进黑市的?”他问。

沈郁沉思片刻,:“被拐去的。”

“你是说人伢子放着寻常孩子不捉,偏要费劲拐个会武的,并用江湖人都难寻来的上品软骨散封锁你的内力。已然如此劳心耗神,却还只将你买了个寻常孩子的价钱?”长鱼舟失笑,“嗯,我再多思量几遍兴许会信。”

沈郁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忽被一张温热湿帕覆在了脸上,那人动作轻柔以帕子拂过他的额头眼睛再到脸颊。待热水于面部变凉蒸干,沈郁清醒不少。

“睁眼试试。”

沈郁睁开眼睛,待瞧清了眼前人的容貌,不由低低“啊”了一声。

那是张尤为俊逸风流的脸,分明是浅淡苍白的五官容颜,可那双凤眸美艳到了极致,瞳子被日光一照潭水似的深邃,却又偏生隐隐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惑人深入其中。

沈郁与他视线相撞,也不知为何竟不甚自然别开眼睛:“我,我起来。”

那人揽着他后腰扶他起身:“慢点,仔细着扭伤的胳膊。头还疼么?”

沈郁这方瞧见身上伤处被好生包扎过,道谢的话才要出口,不过是又瞥了眼那人眉眼,便下意识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山野精怪。”他笑了笑,“区区不才,不过半个江湖郎中,复姓长鱼,单字一个舟。你呢?”

沈郁未答,长鱼舟也不勉强,只将一个黑漆漆的拇指盖大小的药丸递过来:“解毒的。别吞,嚼烂再咽。有点苦,忍忍。”

沈郁掌心托着药丸,悄然打量那人神色无果,转念一想若这人真要给他下毒也无需等到现在,遂安然送入口中。

药丸苦味很重,绝不是长鱼舟轻描淡写的“有点”。他梗着脖子把药丸嚼得稀碎,半晌面上竭力维持的波澜不惊最终还是破了功,就着长鱼舟递来的茶杯饮了口水,苦味仍旧执着地在口中蔓延。

长鱼舟不禁失笑:“小小年纪作什么老气横秋,来,张嘴。”

沈郁张口,下一瞬甜味舌尖荡漾开来。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里小石头似的东西,复又轻轻咬了咬,软硬参半,他不敢再咬了,用舌尖推到侧边含着,腮帮子鼠似的鼓起一块。

“这是什么?”沈郁问。

“饧。没见过?”长鱼舟颇感意外,把油纸包摊开,里面躺着十来颗微微发黄的麦芽糖块,“寻常孩子都喜欢的。”

沈郁摇摇头,那包糖便到了他手里。沈郁指尖戳在糖上,又拿起细看,再放在鼻尖轻嗅,最后珍惜地收进怀里。

“你这样放要捂化的。”他微微一勾唇,以扇挑开厚棉车帷帘,“快出城了。”

沈郁闻言望去,马车已然驶出街市,沿着主道向近在咫尺的城门行去。远处山色灰蒙中透着点盎然的绿意,云悠然,风悠然,分明一片风光正好。

是他不曾留意的风光正好。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便又被压下去。出城后人丁稀少,逃跑将会难上加难。

长鱼舟瞥见少年复又端起的戒备,觉得有趣得紧。他慢悠悠放下帘子,把怀里汤婆子给沈郁递了过去,自顾从旁侧取来橘子,剥得满车清香。

“你身上余毒未清,内伤服药便需得至少半月,这还没说外伤。耐着性子慢慢修养吧。你名什么?”

沈郁抿唇不答,这时一个滚圆剥了皮的橘子落在手里,连橘丝也剥得干干净净,握在手里圆润可爱。

给他橘子的人则没骨肉似的躺去他对面的软塌上,慵懒地瞥了他一眼,清澈好看的凤眸流淌过一丝狡黠的微光:“不说?那日后管你叫小翠。”

闻此名,沈郁眼尾抽了抽,好歹是忍住了没为不用这破名字而自报家门。

长鱼舟心满意足,勾了勾唇角合眼躺下了,口中含含糊糊:“吃什么喝什么车里都有,你自便。困了就躺下睡会儿,别喊我。”

几个呼吸的功夫又睁开眼睛:“也别想跑,你逃不掉。”

沈郁呼吸一滞,但那人自说过这句之后便当真不动了。

这一路,长鱼舟在与庄生攀谈,沈郁则捏着那枚干净的橘子,不言不语盯了他一路,神色复杂。

这人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但言行举止始终透着股心慵意懒的倦意,但若说他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偏偏那双眸子总不经意间流转出老狐狸般的精明和狡黠,又偏偏这几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竟并不违和,反而给这人增添了些许神秘莫测来。

且他衣着乍一看素雅内敛,但再一细看,这件以银丝绣着三两竹影的月白长衫,用料分明是柔软轻盈的幽州锦,那栩栩如生如有摇曳的竹纹绣工也非是寻常绣娘能绣的出的,这样一匹料子价值好几金。

而这马车内的其他物件亦是价值不菲,雕花繁复镶嵌鸽血宝石的卧狐汤婆子、晶莹剔透的荷叶游鱼翠玉茶盏、以黑曜石白玉为子的小叶紫檀金线棋盘……

沈郁越看越心惊。他说自己只是江湖郎中,沈郁是半分不信的,江湖郎中怎么会又如此气度与排场?

但细数那些个大门大派,倒也没有哪个掌门公子与这人气质年岁相仿。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来历不明不说,沈郁甚至看不出这软骨头男人武功深浅。可如今他余毒未清内力尽失、外伤未愈,断不得贸然行动。索性先按耐不动,等寻着机会再逃也不迟。

傍晚晚霞沉沉,他们于一小城客栈落脚。

长鱼舟派心腹林岸去开了两间上房。他接过钥匙,睡眼惺忪跟着店小生走入房中。

沈郁跟着往屋内走,忽觉背后有股令人发毛的视线。可待他回过头,方才站在他们身后的林岸已经开门进另一见房屋去了,并未瞧着他。

“出什么神,怎还不进来?”长鱼舟懒懒往床上坐,屁股才挨上床榻又站起来,取来桌上纸笔写下什么。

“照这个做,其他菜式随便上几道,要清淡的,忌发物忌荤腥。”长鱼舟将纸张递给店小生,而后转头问,“想吃什么?”

沈郁一愣,半晌才意识到是在与他说话:“我?”

长鱼舟好笑道:“这屋里还有旁人么?”

沈郁默了默:“都好。”

长鱼舟便对店小生一笑:“再添点甜食,一壶——算了,去吧。菜式不急,等汤好一并上来。”

待店小生退出去,长鱼舟褪下狐裘丢在床边,向沈郁招手:“过来,将上衣脱了,给你施针。”

沈郁依言褪下上衣,背对长鱼舟盘膝坐下。

长鱼舟见他乖顺,不由勾了勾唇角,并指取出金针,掠过火苗的金针在他掌中灿灿生辉,如一道道金光落在沈郁背上。

他下针极快极准,金针灌注着内力,沈郁只觉针落下之处很快暖和起来,由一点两点蔓延开来,渐渐全身都好似被温热的泉水包裹着,很是惬意。

身后之人开口,声音亦是温如泉流:“运气,调息。”

沈郁便驱使内力游走于全身,另一道内力与他的内力交缠着淌过四肢百骸,那道内力尤为温和,如清风流泉游走于经脉之间,将体内的杂气污浊冲刷得一干二净。

沈郁随着这股热流调息打坐,将内力在体内运转一周之后,身后人唤他收气,这方收了针。沈郁只觉这股暖意竟久久不散,不过是打坐一炷香的功夫,阻塞的经脉畅通无阻,内力恢复大半,属实惊人。

长鱼舟起身展平衣袍,将针囊收回怀中:“身体亏损得比我想象还要厉害些,旧伤未愈添新伤,内损日积月累。你这究竟是下山历练还是出来挨打的?哪个门派的?饿得瘦成这样,你师傅没给你留银钱供你吃饭么?”

沈郁好似什么字眼刺到,垂眸不语。

“罢了,”长鱼舟摆摆手,“先好好修养,待伤病好转些,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沈郁惊诧地大睁双眸:“你肯放我回去?”

长鱼舟好笑道:“我像什么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么。”

沈郁将信将疑。

“昨日在黑市买下我的不是你,那人要将我绑去当蛊苗。”他话音一顿,抬眸,“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鱼舟兀自斟茶,笑眼盈盈:“好奇?我慢慢讲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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