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风大得紧,还是给小公子裹件袄吧。”妇人将怀里半大的娃娃递给奶妈,回过头,才发现对街的秦柔,正倚着秦府角门望向她们。

今日上元,京都城一片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唯独秦府,冷煞煞的白灯笼,孤零零在檐角晃着,好不瘆人。

腊月里,秦府突逢变故。

秦柔的父亲秦素,多年前做的一首章台赋,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呈到小皇帝面前。

秦府众人,发卖的发卖,流放的流放,抄罚声势浩大,闹得整个京都没有片刻安宁。

直到前两日,小皇帝听闻秦素死的痛苦,竟当朝落下泪来。

不久便有旨意下来,章台赋之案不再追究,秦家族亲暂且释放。

可经此一事,秦家男丁早已凋零,唯有秦素的女儿秦柔,被放回秦府。

妇人看着素日里英姿飒爽的秦柔,短短月余便消瘦得不成人样子,实在心下不忍,欠身施了个礼“天寒地坼的,姑娘穿得这样单薄,还不快去屋里暖着,姑娘该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啊!”

秦柔听见这话,呆看了她半瞬,心头一酸,给她回了个礼“多谢嫂嫂,我略站站便回去,嫂嫂带着小公子去赏灯吧。”

说话间,那妇人相公已牵着穿戴齐整的小公子出来,小公子叫喊着要去看鳌山,妇人向秦柔颔了颔首,便随他家官人走远了。

倚着角门的秦柔却痴痴盯着那小公子手里的走马灯,望出了神。

十五岁及笄那年,她也收到过一个走马灯。

是父亲的一个门生,戚玉章所送。

灯上描着她的小像,或坐,或立,或习剑,或伏案,或摘花,每一个小像都栩栩如生。

那时她就知道,戚玉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为这颗七窍玲珑心喜得整夜辗转反侧。

可她现在才知道,戚玉章的良苦用心远不止于此。

而这所有的用心良苦,每一分都是要她十倍、百倍偿还的。

烟火炸在寒空,秦柔猛惊一下,抬起头,泪珠唰地从脸侧滑了下来。

秦柔冷得打了个颤,神思回转,才发现街上已悄无一人,是啊,这样月明人团圆的好日子,永宁街上的人大抵都去了南城观灯。只有秦柔是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天地间,徒有个空宅子,却没有了家。

秦柔收回视线,漠然转身关上角门,沿着垂花门廊走进了祖祠。

嬷嬷见秦柔一人进了祖祠,便随后跟了进来,将一个火折子递给秦柔,抹着泪恨恨道“姑娘,他到了!”

秦柔接过火折子笼进袖筒,按了按嬷嬷的手,以示安慰“您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还哭成这样,道叫那些孩子做疑,金陵是个好去处,您带着府中人去投奔姨妈,不会受委屈的。”

秦柔到底是嬷嬷从小看大的丫头,情谊比亲生女儿还要胜几分,想起她要这火折子做什么,嬷嬷心里凉得彻彻底底,眼泪控制不住,汩汩地就往下掉。

嬷嬷拉住秦柔的手,哪里还管什么主仆。“姑娘……姑娘!您同我们一起走吧……您叫我魂归九泉后,如何同大人交代啊。”

秦柔狠着心,抽回手,回身跪在垫上,闭上眼睛悠悠道“嬷嬷依我,照顾好府里的这些丫头,带着他们去观灯吧,记住,出了这个门,马车便一路向南去,不许回头。”

嬷嬷泣不成声,知道秦柔一旦打定主意,必然是一路到底,百折不回的,此事已然无可转圜,噗通一下跪在她身后,向着祖祠和秦柔扣了三个响头。

*

自两年前,戚玉章背着师傅偷偷地参加了新科秋闱,就再未曾踏入秦府半步。

秦素门生近百,那些年,秦府自然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连园子里的花都争奇斗艳,一派生意盎然。

如今,四处空悠悠,连只鸟雀都没有,凋零衰败之象尽显。

戚玉章看见这挂满了白灯笼的空宅子,还是滞了一瞬。

他缓缓走向祖祠,见秦柔一身孝衣跪在油灯前,背影绰约,不似素日里蛮横要强,心中闪过那么一瞬的不忍。

戚玉章抬步站到秦柔身侧。

可两个人似乎都没兴趣说话,沉默了良久。

以往,秦柔最怕他静默,近几年戚玉章不似早前对她百依百顺,柔情似水,反而脾性越发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秦柔怕他生气,更怕他一连三五日对她不理不睬,于是,在他身边就总是小心翼翼,想着法儿逗他开心。

这似乎成了一种本能。

可今日,秦柔已丝毫不在意他的情绪了。

戚玉章踱步上去,点了三根香,立在秦素牌位之前。

半晌,传来秦柔悠悠的声音“上元之夜,还踏星前来拜别先师,到底是忠孝之名满京都的探花公子。”

戚玉章从未听见过秦柔用这般语气与自己说话,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秦柔缓缓抬头看向他,月光透不进纱窗,秦柔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不清,也好,若换做几年前,此情此景之下,他必要缱绻温言几句,那故作深情的模样,秦柔已看厌了。

秦柔支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她手里拿起盏蜡灯,将室内的长明灯一个个点燃。

她还清晰的记得,戚玉章拜师那日,也是上元,那夜,大雪连天,奇寒透骨,街上连行人都罕见,戚玉章却在秦府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恳求秦素收下他做学生。

秦柔见戚玉章冻得嘴唇发紫,便等夜半下钥,重开角门,给戚玉章送了碗酒,又把自己的手炉偷偷塞给他。

第二天,秦柔早早起身从角门溜出去瞧他。

戚玉章当年不过十岁出头,身形又那样羸弱,哪里经得起整夜的风雪。

秦柔晃了晃他“哥哥,你再等一等,爹爹他已醒了,卯初,爹爹便会从正门起轿上朝。”秦柔告诉他秦素行踪,便要回自己的手炉,从角门偷偷回去。

早已开口不再收门生的秦素,哪有那么容易改口。

戚玉章生生跪到第三夜,秦柔蹙着眉“你走吧,哥哥,爹爹他不会收你的,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戚玉章沉默着不理她,也不起身,秦柔戚戚然转身。

大雪悠悠,少年跪在雪地上,清亮的声音倒掷地有声“此生只愿秦大人肯收我为徒,不然,纵然活下去,也没有半分意趣,劳烦姑娘告诉大人,我会一直跪着,直到大人肯见我。”

秦柔回头,对上少年坚定的目光,心头咯噔一荡。

十岁的秦柔第一次见这般执着的人,被他一句话震撼了半晌,鬼使神差便想他这个忙。

于是秦柔跪在祖祠前,苦求着秦素。

就这样,戚玉章在府外跪着,秦柔便在府内跪着。

两日后,秦素终于绕不过女儿苦求,又见少年一片赤诚,方纳他进府,收为关门弟子。

戚玉章勤勉,可天资不佳,旁人三日便能背会的,他要十日,奈何秦素要求严苛,太学上落后的,便要被罚戒尺百下,戚玉章总是比旁人慢几分,板子便狠狠打在身上。

新伤成旧伤,旧伤添新伤,一年四季,好时竟没有几日,夜里戚玉章疼得睡不着,哎呦哎呦地直叫,秦柔便也陪着他整夜整夜的失眠。

一滴蜡油忽而滴在秦柔手掌,“嘶”秦柔嗖地撤回手掌,低下头去看,手心已被蜡油灼伤。

原来,自己还是会痛。

戚玉章沉吟道“柔儿,把那封信给我,自此,我们两不相干。”

秦柔也恨不得,初见之日,便让他冻死在冰天雪地,真真正正的两不相干。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秦家百余人的牌位就立在眼前,大狱里亲人生死别离,折磨受辱的惨状,整夜整夜在秦柔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上演。

他与她之间如何还能不相干?

“不相干?你背叛我,哄骗我,我都可以与你两不相干。可你为何背叛爹爹?背叛秦家?我秦家!究竟如何对不起公子?以至公子必要至秦氏满门于死地?难道,就是为了,把我秦氏满门性命,作为你送给姜大小姐的聘礼?”秦柔抑制着颤抖的声音低吼着。

“如何对不起我?”戚玉章也激动起来“这些年来,我日夜苦读,诗书造诣,理论文章早已大通,经纬之才,学府内外,无人能及,甚至老师都辩不过我,可府里多少人都登科及第,领了官职,我呢?秦素!他连乡试都不让我参加,那些年,我奉养亲父般待你爹爹,又挖空心思逗你开心,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要不是姜阁老他救我于泥潭,我怎会有今日!我要在姜阁老身边立住脚,只能送他这份大礼!我是逼不得已的!都是你爹爹他逼我的!”戚玉章也嘶吼着。

秦柔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她才刚刚认清的人,一句一句道“你可知道,爹爹缘何独独不让你参加秋闱。”

戚玉章神色一凛看向秦柔。

秦柔冷笑起来“我也曾去质问过爹爹,爹爹说,你行事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心里总憋着怨气,若此时进入庙堂难免便会为人利用,走入歧路,登高跌重,悔时晚矣。这些年,爹爹他,百般磋磨着你,只是为了磨炼你的性子,等你真正放下怨气,执迷和贪欲,爹爹他必向朝廷举贤。”

戚玉章满脸不可置信,踉跄着后退两步。

秦柔忽而掩住面孔“爹爹说的果然不错,只是谁料所有的恶果,竟先应在了爹爹自己身上。”

戚玉章怒视着秦柔,青筋鼓起,全无半点素日的斯文样子,嘶吼着“我不信!我什么都不信,一个一败涂地之人,竟想妄断我的前程生死,没有什么能妨碍我青云之路!什么都不能!”

戚玉章青筋暴起,哗地一下推翻了桌上的陈设。

秦柔攥着烛台,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公子今日肯冒死前来见我,自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信吧?”

戚玉章放大瞳孔“将信给我!”

秦柔冷冷看向戚玉章,“难为你偷偷藏下爹爹这么久远的手稿,可不要忘记,你用来对付爹爹的手段,别人一样可以用来对付你,覆巢之下无完卵,依这种牵强附会的方式,细扒下来,你难道能全身而退?”

戚玉章气得浑身颤抖。

“只是,我秦家世代忠烈,胸襟坦白,光明磊落,做不出这等腌臜龌龊事,这封信一呈上,只怕就连边疆诸位大人,都会被你无辜牵连。”

秦柔将信在火烛上燃着“血债血偿,我们之间的恩怨,与旁人并无关系。”

戚玉章不知她要干什么,对上她如怨如诉的双眸,忍不住打了个颤“柔儿!”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秦氏满门百余人惨死,既因你我而起,便由你我而终吧。”

秦柔将火折子扔向牌匾后隐着的草垛。

谁知祖祠内多用松木,秦柔又早在草垛上面浇了青油,硝焰,轰地一下子,整个祖祠就着了起来,

等戚玉章反应过来要跑,才发觉门窗尽锁。

戚玉章看向秦柔,眼里从不可置信到恐惧失态,嘴里喃喃着“柔儿,柔儿,你救救我,我们有什么话还可以……还可以好好说。

秦柔只是低头冷冷看着戚玉章,虽然隔着浓烟,可这一世,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看这个人看得清晰,这个他曾经深爱的男子,却狠狠地告诉她这个世界的人心险恶,心里涌起千般滋味,最终还是压不过一个恨字。

烟气越来越大,戚玉章已快窒息,那张清秀的脸在烟气下愈发狰狞可怖。

不久,秦柔亦逐渐不能支撑,倒在了地上。

秦柔伏在地上,压制着嗽声,断断续续,声音凄婉“今生种种便如烟雾散去,只是,戚玉章,你如此负我秦家,我便咒你,登高跌重,死无全尸。”

祖祠之外,纷纷扬扬,雪似鹅毛,却压不住秦家祖祠大火焮天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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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是个孤儿,她只觉得生来最幸运的事,便是被私塾先生领养了去。

可当她看到私塾窗牖旁坐着的竟然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小郎君,便觉得这一定是最最幸运的事!

“孟哥哥,今天阿爹讲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孟哥哥,我给你唱首小调儿吧?”

“孟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

孟简之扶了扶额将跟着自己进了宅子的六娘提溜出去,砰得一声关上后门。

众人咂舌,谁都不看好这门姻缘。

果然未等六娘及笄,孟简之竟变成天子门生,被不少富商贵胄榜下捉婿

回汝宁后的孟简之,疏离冰冷地对六娘道

“那纸婚约不过是长辈之命。”

“勉强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婚约便从今日作罢吧,顾姑娘去另觅良人吧。”

原来六年的青梅竹马自始至终只有她上了心,六娘哭肿了一双小圆眼。

后来六娘见一美貌女郎挽着他衣袖,他在女郎身边冷然道“顾女胸无点墨,貌若无盐,不及谢姑娘半分。”

果然这都是借口,他分明是看上了京城的漂亮姑娘,这也罢,又何苦贬低于她!

六娘抹掉泪,将颈上银锁掷到他脚前“东西还你,是我错看你了。”

*

孟简之这辈子是活在深渊里的困兽,他不信这世上有无端的善意。

哪怕那个小姑娘跟在身边嘘寒问暖,貌似捧出一颗赤诚真心。

直到那夜,他躺在冰冷的孟府,他从地狱中重生了。

他津了一身薄汗,目光沉沉穿过纱窗,望向汝宁方向。

重活一世,他才发现,他处心积虑得到的这些是一场骗人骗己的笑话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当年的女孩儿摇着自己衣袖,唤自己一声孟哥哥

可孟简之没想到的是,再见时,六娘成了皇帝新认的小郡主,求娶的人从京城排到了汝宁。

据说,这位小郡主千挑万选择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礼部员外郎,要陪她同游鹊桥!

员外郎近日总觉得孟相在针对自己,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这平平无奇的小官,何时招惹了皇帝身边得势的新宠。

直到他见到这位所谓不近女色,凛若冰霜的孟大人,竟与自己一同挤在郡主府门前,要求娶小郡主。

而这位正当红的孟大人,还灰溜溜的被小郡主砰地一声关在了门外。

员外郎:……

此后数年,孟简之苦心孤诣,尝遍刀山剑树,只为换她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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