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事否

长巷里,银霜洒满地。

几声微不可查的呻吟,从长巷尽头的暗影里传出。

一双布履停在墙根下,疑惑道:“有人吗?”

风送来莲子清香,挤入漆黑兜帽中。

赵无极极力屏息,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他既不想这无力软弱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

紧接着,一只凉润的手搭上赵无极腕骨,并指去寻脉象,嗓音也莫名熟悉,“你生病了,需要尽快医治。我先给你扎几针。疼吗?疼就对了。”

赵无极抬袖死死捂住脸。

这么多年,巫医都说他是中邪了。连赵国最有名的巫医都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而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又是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给出对策?

不过是再多一个人看到他毫无反抗之力的模样罢了。

然而,就在赵无极渐渐麻木绝望之时,他疲软的筋骨缓缓涌上丝丝缕缕的力气。这让他惊喜不已,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你说……我病了?”

“嗯。许多年头了,要尽快医治。我需要看一看你的脸。”

“……多谢。”

赵无极放下遮脸的衣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面庞。那眉那眼无一不熟悉,赵无极顿时满脸铁青、呼吸不畅。

史青迅速丢开赵无极的手,拍拍衣袖站起来,四顾道:“啊,月色不错。天晚了,该回家睡觉了,哈哈。”

她抱着莲蓬要溜走,被赵无极叫住。

“不是说要治病吗?”

史青语气诚挚,“可是你蛮讨厌的,我不想给你治病。反正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这临淄城里,还有一位医士能治你的病。”

赵无极紧紧追问,“真是病?”

“千真万确,”史青道,“一块金饼,我告诉你人在哪儿,包治好。”

赵无极道:“千金,你来治。”

“嚯,这么有钱,”史青小声嘀咕,复道,“你得给我家白石道歉,否则我不能治你。”

“搞笑,我堂堂公侯之子,竟然对一小小的卑微奴隶……”顶着史青的怒视,赵无极改口,“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看在千金的面子上,史青决定暂时保护弱小无助的赵无极两刻钟。她将怀里带给白石的莲蓬抽出来一枝,“要吗?”

赵无极嚼吧嚼吧全给啃了,双眸怔怔地盯着史青腰间的龟壳。

史青忍痛取下龟壳,小心地递给赵无极,“准你算一卦。欸,你轻点,我阿父阿母只留下一只龟壳。”

赵无极已经比捧珍珠还谨慎了,还是被史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拿了一会儿,“可我不会算卦。”

史青把青铜薄片塞进龟壳里,“我会。你晃晃,把它们倒出来,我给你解卦象。”

赵无极额上冒汗,握着龟壳的手抖着,却极快就将几枚薄片倒出来,眼睛黏在上面挪不开,偏偏还要和史青说话,“如何?算得应该准吧?毕竟是天下第一卜师留下的龟壳,就算大师在天有灵,也该准得很。”

史青摇头:“说不得准不准。”

赵无极霎时阴沉,“你敢骗我?”

“莫名其妙,”史青上手砸了一拳,吹吹手看赵无极疼得龇牙咧嘴,笑道:“我没骗你。命运虚无缥缈,很难说得准。兴许算这一卦前,你的命运是一个走向;算完后,却又变了一个走向。”

赵无极沉默,“那我这一卦,怎么解?”

史青凝神细看,“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赵无极怒了,“什么破卦象,算出来烂命!”

史青嘴角一抽,“可否等我说完?后面还有一句‘艰贞无咎’呢。顺中有逆,而逆境中寓有回韵。值此艰难之时,更需要坚守底线,总会化解困厄的。”

“有什么用?能改我的命运吗?”

“我祖父说,命运由天注定,不可更改,”赵无极阴森森的,史青沉吟一瞬,“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命由天赐,如木如躯干。运则如气如枝叶,由人而动。不甘奋取,运势上升;放任自流,运势下降;困厄至极,或死或新生。若运势长久地变好,我觉得,也能影响命。”

语罢,史青笑笑,见赵无极满脸沉思,不禁有些洋洋自得,等着赵无极来夸。

赵无极恼了:“说这么多,到底能改还是不能改?”

史青瞠目结舌,“能的,能的。”

“怎么改?”

“我怎么知道?”史青绝望抱头,忽然灵机一动,“就像先前,我路过巷子,你应该大喊-救命啊救命啊-然后我就来救你了。你要是不喊,谁知道有没有人来救你。”说着,史青忍不住先笑起来,把赵无极身上的针拔了,摇摇晃晃回学舍。

……

夜半时分,学舍里一片寂静。

潦收袖手在院外转来转去,不时回头看一眼学舍。

透过朦胧的窗子,潦收望见那二人隔帘一左一右地凑头说话,不禁就是一声长叹。

唉,卫容那家伙,快些回来吧。

他一个人怎么撑得起来!

……

给赵无极看病的日子过得格外快,史青每天都有金子拿,渐渐地居然也能容忍赵无极的臭脾气了。

每次她都装作看不见,等赵无极自己气消了,史青就拿着结算的金子走人,和白石到临淄的酒肆客栈中大吃一顿,享受一把在洛邑的待遇。

史青夹着一筷子雪白鱼肉出神。

白石担忧的目光看来。

史青笑笑,将鱼肉送进嘴里,略过漂着葱花蒜叶的十里飘香茶,倒了些白水喝,“赵无极院子里那个同窗,姓姜的,好生烦人。”

姜同窗不仅不欺负史青,相反,每次史青上门时,姜同窗都热情极了,端茶倒水陪着史青闲聊。若非赵无极性子不好,他还能侍立在侧给史青打下手。

可史青就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小二搭着巾子小跑过来,赔着笑收了案上荤菜,“两位客人,国君不幸薨逝,临淄需得戒口几日,即日起,小店不贩荤腥,到什么时候结束尚未可知。”

史青挥挥手,“小事。”左右她和白石会自己去山里加餐的。

想了想,史青问:“新君是太子临吗?”

“是,”小二赔了些刀币,补充道,“新君的母亲庄王后,是我们齐国的大族,新君也颇有才干,许多策士不远千里投奔新君。但这些都不及一件事重要。”

史青退了几枚刀币给小二,低声问:“什么事?”

小二凑近了,用只有史青和白石能听到的音量道:“听说,秦太子渊同新君交好,新君也有意撮合自个妹子和太子渊,欲成好事。”

史青啊了一声,有些呆住了,“哪位王姬呢?”

“王姬莹。再多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直到和白石走出客栈几箭路,史青还是郁郁的,抓着头发唉声叹气。

白石轻轻拉住史青手腕,摇摇头。

史青双眸噌地亮了,“秦渊成亲,咱能不送礼不?他一个太子,送礼送薄了,念礼单咱们俩怪不好意思的。送重了,咱们俩不得倾家荡产啊?真是让人头疼。”

“可不送,也不成礼数呐。等我算算咱们还有多少钱。”

史青站在屋檐下,避着日光,点着她和白石剩下的钱。

点来点去,总不见多。

“让开、让开—”

侍卫粗粝的呵斥声传来,道路上的百姓匆匆忙忙避让到两侧。

两位仁兄挤到史青旁边。史青一瞧,正是她来临淄第一日碰到的两位兄台。

“两位兄台,这是在做什么呀?”

两位仁兄一看史青,顿时乐呵了,“还能见到你呢。王姬先前到屏山上为国君祈福了,如今国君薨逝,王姬的兄长继位,派人去接了王姬回来。”

铃铛清脆,辂车辘辘,甲士开道,衣裙鲜亮的宫人提着宫灯、举着长扇,簇拥在辂车周围。

辂车垂玉镶金,华贵非常。彩带轻拂间,恍如仙境。

史青脑袋跟着辂车由西转到东,估算着她要救几个赵无极才能有一辆这样的辂车,忽然见那豆绿轻纱落下,掠过一张滚着清泪的芙蓉面,眸如秋水裁,扑在跪坐身旁的傅姆怀里。

两个仁兄商量着要去吃酒,瞧史青怔怔的,笑着走了:“我们王姬,可是诸国有名的美人,多半要嫁入强国做王后的,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史青脸颊红扑扑的,抓住白石手腕,“好美。”

她用力吸吸鼻子,还能嗅到残留的花露香,禁不住又陶醉了一会儿。

都说齐国多出美人,这话果然不错。王姬和她兄长田临,史青只看过几眼,现今再回想,却还能清晰地忆起两人模样。

白石伸手比划两下,史青扑哧一笑。

“你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我险些都不想离开临淄了,”史青又回忆一遍,无不艳羡。

她们的衣裳在日光底下,流淌着点点星芒,衣袖裙裾上缀着粒粒粉白珍珠,美丽的花环压在乌发上,散发阵阵花香。

史青喜欢这么漂亮的衣裳,好看的发饰。

“噗—”潦收大笑一声,走近道:“你喜欢王姬?不如努努力,将来迎娶王姬。”

齐国王室容貌之盛,七国皆闻。但依潦收看,史青纵然文士气息太盛,斯斯文文的少了几许男子汉硬气,但站在王姬和田临身旁,也是丝毫不让色的。

史青心里抓得跟什么似的,“我不行啊。”

秦渊冷声道:“怎么不行?”

史青看向秦渊,这才发现秦渊脸色有些差,疑惑道:“你怎么了?”

秦渊偏头,避开史青视线,“学舍里有人寻你。”

他将眸光从史青身上,挪到临淄的市肆人马,只是却虚虚的。

这般一掠,秦渊还瞧见了临淄酒楼上凭栏而望的姬召风,看潦收一眼。

潦收嘻笑着,带了几个侍卫落后史青几步,将史青挡得严严实实,“别看王姬了,咱们回去招待客人。”

史青依依不舍,回头望了几眼,只好往学舍里去了。

秦渊心胸蓦得便有些堵。

史青看王姬看直了眼,秦渊恼史青没出息。

可史青黯然着不敢娶王姬,秦渊依旧恼,险些就要到齐宫里替史青做主。

但在那一瞬间,秦渊咽下了这句话。

再是至交,也不能大过理智去。而秦渊扪心自问,他是越发理智了。

因此,史青绝不能和齐国王室搅和在一起。

尤其是王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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