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扮猪吃虎

眼前人确实比记忆里瘦削不少,但远没有各路小道消息中描述的那般落魄不堪。

传闻中重伤残疾的豪门弃子,即便此刻坐在轮椅上,也仍旧是肩背挺拔,姿态端方,面色淡然无波,丝毫未见一星半点的窘态。

怀颂卿将双臂轻搭在轮椅扶手上,仰头直视着树下不知何时偷偷闯入的不速之客,语气真诚地发问:“这位先生是?”

颜予猛地从怔愣中清醒过来,差点忘了对方因为数月前发生的一场车祸导致记忆受损,早就不记得他是哪位了。

想到这,颜予莫名松了口气,并开始理直气壮地胡言乱语:“您好,我是来参加面试的酿酒师。”

话音刚落,方才还明亮非常的皎月倏地钻入云后,不知是想好心替他遮掩已然夜半三更的事实,还是因这离谱说辞顿感羞怯。

怀颂卿听后却并未表现出诧异,反而似有些纵容地笑了。

不明显,但颜予看得出。

记得从前,年少的颜予因为背不出酿酒和种植知识被师父岑伯满院追打时,经常会大着胆子闯入怀颂卿的书房,躲到他身后求援。

而每每这时,便会瞧见对方露出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怀颂卿五官很立体,眉弓起伏明显,颞线转折明确,属于易产生距离感的成熟型长相。但他右上唇微微凸起,笑起来会显得有一点点不平衡的歪。

称不上缺陷,反倒因此使得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严肃脸意外生动。

于是,明明记性很好的少年,总会忍不住在师父考背时故意错上几条。

颜予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精神,被怀颂卿这一笑搅得又不受控制地涣散了些许。

始作俑者却恍然未觉,语带调侃地配合着对话:“面试官们此刻多半正在做梦,还请等天亮以后再来吧。”

颜予曾一度将怀颂卿对他的纵容视作某种特别对待,可如今想来,越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宽宥会不会越昭示着他的无关紧要。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关系。

怀颂卿没有强求他的回应,径直调转轮椅离去,没走出多远,又回过头:“这几棵桃树据说是新品种,果子以清甜多汁闻名。如果这位先生顺利通过面试,等今夏结果的时候,可以来摘几颗尝尝。”

*

颜予又独自呆立了片刻,才驱车离开酒庄,前往事先预订好的民宿办理入住。

准备洗澡前,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大号行李箱。除了必需的洗漱用品和用来替换的两三套衣物外,其余绝大部分空间被两只定制皮箱占满。

颜予先打开左侧的双支红酒箱,确认里面的酒品无损后,便径直拎起了另一侧的酒具箱。

紧接着,他把途中在高速服务区购买的十几瓶酒依次拿出,摆放到桌面上。

酒具有限,酒款太多,时间紧且任务重。

颜予仅挑选了两款陈酿干红倒入迷你醒酒器,剩下的则选择瓶醒或杯醒。

处理妥当后,他走进浴室,站到洗手台前,看向镜中人。

直至这一刻,颜予才终于意识到,顶着风沙赶了一天路的自己,是以怎样糟糕的形象面对的怀颂卿。

怀颂卿……

大约是从十几岁起,他就坚持这样直呼其名。岑伯屡教,他不改。

仿佛凭此就能和那个人真的并肩站在一处,置身同个世界,痴妄便不再是痴妄。

颜予懊恼地抓了抓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转身拧开淋浴花洒。

水流兜头而下,滑过皮肤,连带着将心中郁结不散的烦闷也冲淡几分。

等洗漱完,酒正好都醒得差不多了。

颜予捧着记事本,蜷缩在扶手椅里,开始逐一品尝。

他详细记录下每款酒的色泽、气味、酸度和结构等等,并重点分析了颂卿酒庄的酒与其他热销酒款之间的优劣势。

品评结束,他又忙把分析结果和应对之策汇总,补充进了先前在飞机上为颂卿酒庄拟定的改造计划里。

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颜予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拿起电话定下四个小时后的闹钟,随即迅速起身钻进被窝。

许是因为体力和脑力悉数耗尽,纵是时差和头痛强强联手,也丝毫没有延缓他昏睡过去的速度。

朝阳步步攀升,细碎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溜入屋内。光影变换间,闹钟很快响至第三次。

颜予终于皱着眉头,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明明睡了几个小时,却感觉脑袋比睡前更加闷痛,嗓子也有点干疼,很不祥的感冒征兆。

好在,颂卿酒庄的招聘人员及时发来短信,通知面试延后至下午进行。

颜予当机立断,决定睡个回笼觉看能不能将感冒的苗头扼杀在美梦里。

可惜,收效甚微。

临近正午时分,他心有不甘地爬出了被窝。

简单洗漱过后,颜予难得认真地吹了个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然后他换上由民宿管家帮忙熨烫好的丝绒西装,搭配同色系高领针织衫。幽暗的藏蓝色中和了一部分轻盈的少年气,令他看起来较平时沉稳庄重许多。

想着民宿离酒庄并不远,走一走或许还能醒神,颜予便没有开车。

路过便利店时,他进去买了个三明治,匆匆解决早午餐。

不料,等到了酒庄门口,颜予头重脚轻的状况愈加严重不说,胃里还翻江倒海起来。

他停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待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才迈步走进酒庄大门。

*

颂卿酒庄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三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围合而成。第一任庄主是怀颂卿的外公,怀增耀。

面试地点定在主楼一层的会议室,颜予到时现场空荡无人,没见到其他面试者的身影。

会议室的门半敞着,里面的人听到响动,扬声喊道:“是来面试的小颜先生吗?请进。”

颜予依言进入,回身将门带上,而后朝向三位面试官微笑着自我介绍:“各位好,我是颜予,来面试酒庄酿酒师的。”

坐在当中的人笑容热络地回应,开口正是方才那道声线:“快请坐,不用拘束。我是阚泽,来帮忙负责招聘的。小颜先生,初次见面,但久仰大名啊!”

事实上,并非初次,此前颜予已经单方面见过这位阚经理两回了。

最早是在美院建筑系的光荣榜上,这张俊逸张扬的脸就并排贴在怀颂卿的照片旁。

后来,是在某建筑大奖的颁奖礼,他替没露面的怀颂卿领走了第一座年度最佳设计奖。

颜予收回思绪,抿唇道:“阚经理过奖,我不过是个入行没几年的无名小卒而已。”

阚泽笑笑,抬手指了指立在桌边的手机支架,同颜予实话实说:“想必小颜先生来之前也已经了解过,我们酒庄的庄主目前有伤在身,行动不大方便。所以眼下这面试过程,是实时直播给他看的,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闻言,颜予的脊背更挺直了些,先告知阚泽自己不介意,又把视线挪向手机摄像头,笑意诚恳了几分:“怀庄主,下午好。”

阚泽率先接茬:“没事,他就是旁听一下,当他不存在就……”

话没说完,视频那头原本说好闭麦的人竟开了腔:“下午好,颜予。”

阚泽微一挑眉,眼神瞥向屏幕上的怀颂卿,却发现这人不知啥时候转成后置摄像头了。

面试正式开始,如阚泽所言,他不过是个来帮忙的外行,因此有关专业的问题都是由另两位面试官负责提问,他只负责观察,AKA“八卦”。

整个过程进行顺利,毕竟颜予虽确实入行没多久,但也确实在短短几年内遍访世界各大名庄,并且对宁市和颂卿的情况都了若指掌。

眼见面试快变成采访了,阚泽及时叫停:“差不多了,小颜先生这边还有没有什么疑问?”

颜予摇摇头,掏出在民宿打印好的分析报告递过去,是他连夜整理的宁市西区各大酒庄产品测评,以及颂卿未来一年的发展规划。

阚泽拿过去大致浏览了一番,不禁对眼前人有些刮目相看:“我还以为小颜先生只精通酿酒,没想到连管理营销也是专业级别的!”

颜予浅浅笑着:“专业真的谈不上,只是这几年的见闻而已。于我而言,无视顾客和市场的需求,是酿不出好酒的。我的理想是让更多人爱上葡萄酒,曲高和寡不是我的志趣。”

阚泽难得面露真诚,实打实地对颜予平添几分欣赏:“建筑同理,英雄所见略同啊!感谢小颜先生,面试前做了如此细致的准备,有心了!”

颜予感觉有些头晕,微微晃了晃脑袋以保持清醒,低声答道:“应该的。”

阚泽合上报告:“对了,小颜先生是如何得知我们颂卿的招聘消息的呢?”

颜予坦言:“是通过贵酒庄的种植师,虞栋栋。我们曾是高中同学,上周见他发了条朋友圈,是关于招聘酿酒师的。”

阚泽脑中闪过那个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男孩,似乎有些印象:“哦,还真巧,这么说小颜先生也是宁市人?”

颜予默了片刻:“算不太上,只是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阚泽一边满意地点点头,一边照原计划在录用意见栏里果断地打了个叉,尔后全无半点心虚地告诉颜予:“好的,那我们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吧。要是没什么问题,小颜先生就可以先回去了,三天之内我们会电话通知面试结果的。”

颜予微微颔首,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他转过头,眼光掠过盯着他的三位面试官,落在手机镜头上:“怀庄主,再见。”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径直拧动门把手,走了出去。

阚泽整理好桌上资料,冲着视频那头阴阳怪气道:“坏颂,你有没有什么想坦白的呀?”

对面没吱声,他不得不探身将手机取下来一看究竟。

结果没等再开口追问,怀颂卿的声音便在会议室门口响起:“人呢?”

阚泽一头雾水,夸张地晃了晃手机:“咋?你是贞子嘛?这就爬出来了?”

怀颂卿懒得接茬,只道:“我问人呢?”

“你问颜予?走了啊。”阚泽晃悠到怀颂卿跟前,“今天怎么用上电动轮椅了?不是说要锻炼臂力?”

怀颂卿调转轮椅,继续答非所问:“颜予录取,尽快通知吧。”

阚泽两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到底怎么回事?说好的扮猪吃老虎呢?你这请个大神进来,把酒庄搞得风生水起,你继母那头不得连夜磨刀啊?!”

怀颂卿长话短说:“仔细想了想,失忆又不是失智,扮太过反而可信度低。”

阚泽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不过想到一直以来怀颂卿那副破罐破摔,企图玉石俱焚的模样,又觉得眼下这变故没准是件好事。

于是,阚·墙头草·泽欣然倒戈并贴心地帮忙找补:“也对,其实猪本来就是挺聪明的小动物呢!还得是我们怀庄主专业,有生活。”

怀颂卿没心情跟阚泽斗嘴,赶忙操控轮椅往楼外去。他察觉颜予面试时的状态不对,唇色也明显白得过分。

到达主楼门口时,怀颂卿恰巧听到颜予的声音自窗外廊下传来,像是在和人讲电话。

声音有些嘶哑无力,但语气沉稳坚定:“阿森,一年而已,我只是来报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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