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谢逢生第一次见到钟离判,是在摇光三十年的永乐郡,重宁城风雨如晦,堂内一灯如豆。

“谢侍郎,从今往后,幼子还要请您多多照拂了……”

那年二十岁出头的谢逢生还不是后来执掌斩鬼台的长陵侯,他顺着奚国侯钟离寅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袭雪白衣裳,披散着长发,坐在青色的石阶上,伸手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钟离判原本怔怔地出神,忽然遥遥望了向这边一眼,恰巧与谢逢生视线相接,于是朝他笑笑。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昏冥晦暗之中,谢逢生只记得那双眼清澈赤诚,令他想起从前千仞山上的某位故人。

谢逢生道:“我去见见小世子。”

他穿过古老肃穆的回廊。钟离氏代代镇守永乐郡,家学崇武,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在这廊下练武习剑,唯有钟离判,只能坐在阶上看着。

谢逢生走到钟离判面前,轻轻地握住了他雨中的手。那手冰凉如玉,皓腕之下脉搏迟缓,虚弱地跳动着。

“瞿墨大夫说我不同于常人,天生经络涣散,气血逆行,活不长久。”钟离判睁着一双灰眸望着谢逢生,“你也是来替我治病的吗?”

“不是。”谢逢生松开握着他的手,摸摸他的脑袋,“我是来接你去朝鹿城的。”

“接我去朝鹿城?”

“国都朝鹿,万城之城,你想去吗?”

钟离判不做声了。

谢逢生低头,正好看见钟离判颈间挂着一个长命锁。中洲东部的古老贵族普遍有此习俗,意为将新生儿锁在人间,不叫他轻易夭折。只是钟离判的金锁又与寻常不同,正中央镶着一块白脂玉玦,圆环缺了一口,其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神鹿。

谢逢生又想起了摇光十八年那个沸沸扬扬的传闻,整个中洲都知道奚国侯府中诞下了一个手捧白玉的孩子,那夜天象有异,后来重宁城的百姓都说,他们看见一只发光的神鹿在长街间跳跃,最终隐入星河云雾。

谢逢生无法揣测天意,自然也不敢妄言掌管中洲大地的白灵鹿神,托生于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身上,手捧不详的缺口玉玦,究竟意味着什么。

虽然命如蒲柳,但在奚国侯的极力保全之下,钟离判到底还算平安,大家渐渐也便将他诞生时带来的征兆忘了。

只是如今元清长公主唯一的兄长,太子洛长箫病危,国嗣凋零,神谕如同应验。长公主急令自己的亲信谢逢生前来将钟离判带走,七海第一神医孙述怀已然被请至了太章叠阙宫,太子和鹿灵,她一个都不许有事。

谢逢生看着十二岁的钟离判,如果他的幼弟还活着,如今也该这么大了。

他的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怜悯,神谕如何,国嗣如何,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全然不知。然而为了那些遥远缥缈的东西,竟要剥夺他所拥有的一切,将他带到那山高水远、繁华陌生之地。

或许谢逢生不仅仅是为钟离判悲哀,他透过钟离判,似乎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小小的、茫然的,受人摆布地在这世间。

钟离判却小声说:“我想去。”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谢逢生掌心里,那掌心也是冰凉的,像一袭华贵柔软的丝绸。

钟离判看向谢逢生:“到了朝鹿城,你教我习剑,好吗?”

他的手腕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放在他掌心中,浑似无骨。

如何能握得住剑呢?谢逢生心想。

可是那双真挚的眼又与从前那人如此地相同,多年前他已经拒绝过一次,万万不能狠心,再拒绝一次。

鬼使神差地,谢逢生说:“好。”

眼下快要入冬了,素来为钟离判诊治的名医瞿墨并不与他们同行,孙述怀老先生又远在朝鹿,正在为太子洛长箫医治。谢逢生本想快马加鞭,可钟离判的身体状况恐怕也禁不起颠簸,是以进退两难。

临行前瞿墨给钟离判施了一次针,又将十二年间的所有药方和病案整理一番,交给谢逢生,以供到朝鹿医治时作为参考。

“那我就向小世子告辞了。”瞿墨弯腰摸了摸钟离判的闹到。

钟离判对他行了一礼:“这些年有劳瞿大夫了。”

瞿墨把一个檀木盒递给谢逢生:“我施过针了,这十日应该能安然无虞,万一途中出了什么事,立即拿出一丸给他含着。”

谢逢生点头应下。

离开重宁城那天,钟离判整个人被包裹在层层被衾之中,登上了华贵车舆。他回头望去,钟离氏古老的宅邸伫立在崇宁城的绵绵秋雨里,渐渐变得模糊。

抵达国都已是冬月,入夜刚下过一场雪,朝鹿城更热闹繁华。钟离判第一次出门,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稀奇,掀开帘子看个不停。

“我带你去向长公主复命,再去歇息。”谢逢生道,“你若喜欢,明日我打发几个人陪你上街逛逛就是了。”

“好。”钟离判应道。过了会儿,他把身上的雪狐裘裹紧,对谢逢生说:“我好冷啊。”

谢逢生凝神看了他一眼,钟离判面颊通红,他先时以为是因为灯火映着的缘故,这才发觉并非如此。

他伸手覆上钟离判的前额,一片滚烫,他的掌心却冰凉。

“快些。”他低声吩咐车夫,“赶紧入宫去找孙老先生。”

钟离判倚着谢逢生瘦削的肩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意识渐渐模糊了。

谢逢生用力握住他的手。

“不要睡。”

太章叠阙宫中金碧辉煌,入夜万灯通明,照如白昼。

长公主洛长笙立于含曜殿东,心急如焚,周围的御医与宫人们俱是行色匆匆。

一位侍女向她通报:“公主,谢侍郎回来了,带着奚国世子钟离判。”

“安排他们去歇息,今夜不用来见我了。”洛长笙道,“听闻小世子身体虚弱,这一路都还安好吗?待兄长这边好些,便让孙老先生去为小世子医治。”

“一路都还好着,只是今天日落时抵达朝鹿,许是突然受了雪气,发起高烧了,谢侍郎正带着人进宫寻您呢。”

洛长笙还没来得及说话,含曜殿内跑出来的宫人就跪伏在她面前,声音颤抖:“长公主,孙老先生让传话说,太子今夜恐怕是……”

洛长笙厉声道:“恐怕什么?!”

“恐怕是不行了……他请公主做好准备……”

洛长笙单薄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她扶住身旁的侍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去告诉他,”洛长笙一字一句道,“不论多名贵的药材都随便用,所有的宫人都由他支使,他要什么本公主替他寻什么,让他尽管治,什么法子都行,务必得将太子救回来。”

“若是救得回来,本公主赏他一世荣华富贵。若是救不回来……”她深深道,“就拿他的命来抵。”

“是。”宫人哆嗦着进去了。

“长公主——”

谢逢生抱着昏迷不醒的钟离判匆匆前来,神情罕见地焦虑。他之前只是听闻钟离判天生逆脉,并没有亲眼见过如何发作,一路北行倒也平安无事,现在钟离判却蓦地浑身滚烫,气息微弱,病得令人心惊。

“怎会如此?”洛长笙吩咐道,“快将他安置到西殿去,让东殿分一些御医过来,赶紧给他瞧瞧。”

一轮弦月高挂。

又落雪了,洛长笙一身赤色锦袍,立于中庭。

含曜东西两殿彻夜通明,东殿是洛长箫,西殿是钟离判,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们二人系在了一起,牵绊着大靖的国运社稷,如今三者都摇摇欲坠,命悬一线。

“逢生。”她轻声喊道。

“臣在。”

“……我该怎么办呢?”洛长笙抬眼时有一瞬的迷茫,此刻仿佛她不是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长公主,而是一个害怕失去哥哥和家国的小女孩。

谢逢生没有回答。

雪静静地下着,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唯有寒光流照。

“师父在太子这里忙着,哪里还有病人,交给我就行了。”含曜东殿走出一个拎着医箱的紫衣小姑娘,虽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却生的身材高挑,眉宇深邃,令她看起来有些英气。

“哪来的小姑娘添乱?那是个天生逆脉,你懂什么?”御医丞皱眉道。

紫衣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让开。”

她拿起谢逢生转交给的檀木盒和病案,从里头取出一粒药丸,放在鼻前嗅了嗅,便给钟离判含着。接着她一边把脉一边翻看病案,一目十行,大致了然于心,于是解开了钟离判身上的狐裘。

“我要给他施针了。”

御医丞说:“万万使不得!小姑娘你可别乱来,这穴位繁多复杂,逆脉之人更是与常人大相径庭,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大错,还是等我们联诊之后再商量法子……”

紫衣姑娘已经将她的灵枢九针排开,闻言冷笑道:“等啊,等你们商量出来,恐怕只能给他收尸。”

她把病案丢给几个御医丞:“第七页第三个药方,加两钱延胡索,三钱生葳蕤,以水四升,煮取一升五合。”

御医丞们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紫衣姑娘不耐烦道,“再磨蹭就真的收尸了!”

御医丞问:“你究竟是何人?”

“孙述怀的徒弟,孙灵雨。”她说,“长公主有令,今夜你们全部归我调遣。”

瞿墨与孙灵雨师出同门,只是瞿墨多年以前就辞了孙述怀,隐居永乐,很少入世。当初受奚国侯之托照顾钟离判,是因着与钟离氏为旧交的缘故。他只医自己愿医之人,除此之外,纵然黄金百两,也难以请动。

孙述怀却不同,老先生年逾六十,被百姓称作“神医”,不仅是因为医术精湛,更因为他医者仁心,带着收留的孤女云游七海,悬壶济世,从不收取一分诊金。

那孤女便是孙灵雨。

两月前,太子忽染恶疾,太章叠阙宫中的御医丞皆是束手无策。太子每况愈下,洛长笙于是派人去将孙述怀师徒请至朝鹿。

在孙述怀心中,不论太子还是贫民,都是一样的。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救死扶伤,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孙灵雨与他有缘,天赋极高,又自小跟着师父耳濡目染,不过十四五岁,已能独当一面。

她一场针施了一个多时辰,朝鹿寒冬,她衣裳单薄站在殿中却出了一身的汗。

最后一针下去,钟离判吐出一口鲜血,虽仍未清醒,但呼吸渐渐平稳,额头也不再滚烫了,似是睡熟过去。

孙灵雨松了一口气:“积血吐出来了就好……已经无事了。”她朝侍女伸手:“把刚刚煎好的药拿来,我给他……”

侍女把药碗端给她,注意到她异样的停顿,便问道:“灵雨姑娘,怎么了?”

孙灵雨施针时不许旁人打扰,从侍女的角度望去,隔着珠帘,看不清里头的状况。

孙灵雨接了药碗过去,又用帕子包住一物,搁在上面,对侍女道:“劳你拿出去请公主看看。”

洛长笙立在大雪之中,展开了帕子,只见钟离判的长命金锁,静静地躺在上面。

正中央镶嵌的、雕刻着白鹿的玉玦,已然碎成了一摊齑粉。

与此同时,永清钟远远地响了三下。

洛长笙心里一惊,长命锁跌落在地,玉齑被风一吹,顷刻就消散不见了。

含曜东殿内传来宫人的声音:

“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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