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家事与国事(一)

我仔细反思,深刻反思了许久,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这么痛苦,不是因为我曾经经受过太多的痛苦,而是我在不该清醒的时候清醒了。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铁屋子里,在一座打不破也逃不出去的猪圈里清醒过来了,可举目四顾,四周却都是猪。

我听见了屠宰场轰隆隆的轰鸣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凄厉地尖叫着,想逃却逃不掉,而其他的猪们却笑着指责我——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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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月,革命军可从长江上游一带北上,届时楚国朝廷定然方寸大乱。”

不耐烦地说完这句,沈夜北叹了口气,抬手就给了他脑门儿一下子:“柳汉韬,你又走神。”

“啊?你说什么?”

柳余缺堪堪从神游物外中回过神儿来,唯一听见的也只是他方才那句老父亲般苦口婆心的“你又走神”,恍若被辅导功课的家长些微教训了的熊孩子。沈夜北以手扶额,破天荒地又一次叹气:“这种关键时刻,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

“噗嗤!”

却没想到,柳余缺居然忍俊不禁。沈夜北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意外:“你笑什么。”

“以前跟严克俭在一起共事时,我总觉得他是个老妈子——万万妹想到啊!有生之年居然还有发现你沈廷钧本质上也是个老妈子的这一天。”

柳余缺边笑边拍了拍他的肩,挤挤眼睛:“说好的高岭之花冰山雪莲呢?说好的心狠手辣蛇蝎美人呢?”

他本以为以沈夜北的性子,定然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外加白眼儿翻出十万八千里,却没想到后者轻咳一声,板着脸道:

“什么雪莲,东雪莲?”

“……勾罕见。不是,”猛然回过劲儿的柳余缺差点喷出一口饭来:“谁告诉你东雪莲这个烂梗的?”

不会是秦兵吧?

“不是秦兵。”孰料沈夜北就跟他肚子里蛔虫成了精似的,顺便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岔过去:“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既然能知道这些抽象烂梗,那肯定是从其他穿越者那里听到的!

“咳咳。”沈夜北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显然,搞抽象这种事也是要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对象面前搞,否则只会变成令人生厌的梗小鬼。好在柳余缺是个善于圆场的,当即转移话题:“刚才咱俩说到哪儿了?”

沈夜北沉默半晌,然后把沾了他体温的羊皮地图卷轴随意一推,拍拍手站起身来。柳余缺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黑泽优抱着哭闹不止的女儿走了进来。

“旦那(注1),香兰想见你了呢。”

昔日泼辣的东瀛女子,婚后也如同她所在国度里其他所有的扶桑女性一样,变得温柔似水起来。她和柳余缺的女儿柳香兰,今年已经四岁了,可自小被双亲娇惯的香兰心智却似乎总比同龄人发育得要晚些,竟然到了现在都不太能说清楚话,平时更是黏人的厉害、以至于只要一眼没看见父亲就会又哭又闹。

“……”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看见沈夜北的那一瞬间,柳香兰居然不哭了——非但不哭,甚至瞬间“咯咯”破涕为笑了出来。

于是,柳余缺饶有兴致地、有生以来头一次在沈夜北脸上见到了近乎实体化的“害羞”。是的,害羞,因为香兰伸出胖胖的小手笑着摸他脸的时候,他他他……他居然脸红了?!

嗯~?活久见啊这。

“爸爸?”

童言无忌式脱口而出的一句爸爸,却把两个男人同时叫懵了。对上小女孩那双纯洁的漆黑水灵的大眼睛,沈夜北眸色黯淡了一瞬,旋即恍然地回头看向柳余缺——

“你们给她看过医生了么。”

“看过了。”

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柳余缺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难得有一瞬间的苍白和疲惫:“歌舞伎综合征,无药可治。”

歌舞伎综合征,顾名思义,指患者容貌像歌舞伎一样肤白貌美、精致得如同洋娃娃一般。可这样的孩子通常伴随着身形矮小、智力发育迟缓、骨骼发育不良等一系列“症状”且通常活不长久。

——换言之,这就是个美丽的弱智、漂亮的残疾。

沈夜北闻言沉默半晌,才道:“别难过,总会有办法。”

“得了!你也甭安慰我了。”

柳余缺自嘲式地笑了笑,望着妻女离开的方向,深沉地叹了口气。孰料沈夜北忽然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来:

“没事,我会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

“……”柳余缺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他指着一本正经的沈夜北,边笑边道:“你,你这……思维方式也太跳跃了吧!这要不是我从小就认识你知道你什么德行,说什么都得把你往恋铜癖上想!”

沈夜北也弯了弯眼睛,睫毛下灰绿眸子像是盛了一泓清澈的泉水。

“行,那可说好了,到时候你得给香兰当教父哦。”

“好啊。”

沈夜北很轻易地应了下来,旋即正色:“汉韬,你和嫂子——”

“小优已经归化成楚国人了,放心吧。”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柳余缺实在太了解沈夜北了——他知道,沈夜北从来不会无聊到插手别人的家事,除非这家事与大局息息相关。

可他万没想到,沈夜北居然还不依不饶:

“还不够。”

柳余缺的脸终于冷了下来。“你把话说明白,”他语气低沉,显然是在努力压抑着怒气:“什么还不够,哪里还不够?”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柳余缺勃然大怒,以至于他无意间一把揪起沈夜北的衣领,低吼道:“沈廷钧,你凭什么逼着我抛妻弃子……凭什么!”

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沈夜北索性也不再“小心翼翼温情脉脉”,就这么任他拽着自己的领口,灰绿色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对不起。”

“你……!”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不等柳余缺有多余的反应,沈夜北就继续说了下去:“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可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东瀛人。”

“荒谬!”

“柳汉韬,你清醒些。”沈夜北在他狂风骤雨似的暴怒中,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你知道我没有错。”

“为什么。”

三天前,当得知柳余缺会携家眷来拜会之际,秦兵说出那句论断式的话语时,沈夜北也是这么问的。

沈夜北作为异时空的“古人”,自然没有经历过日军侵华战争。但在此前的“东瀛-基辅罗斯决战”中,以海兰泡大屠杀(注2)为代表的基辅罗斯军队大肆残害楚人的罪行如日月昭昭,举世为之震惊。严格来说,若非沈夜北此前曾率军民抗击东瀛、基辅罗斯军队,就凭着他这一半基辅罗斯血统,也早就跟楚国政坛无缘了。

——也就是按理来说,楚人对基辅罗斯的痛恨,在这个时空里绝对远甚东洋。为什么秦兵要特别提醒他,柳余缺娶东瀛女人为妻一事是件影响未来历史格局的大事?

当时,秦兵只是微微一笑,用一种先知般神秘主义的语气道:“无论在哪一个位面的未来,东瀛都将是汉人不共戴天的仇敌。”

沈夜北立刻反问:“那么,基辅罗斯——”

秦兵道:“基辅罗斯,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偶然**件,它的口碑不会比东瀛好上多少。不过廷钧,无论如何都请你务必提醒柳余缺,楚国人几千年来只重私德不重公心,是决然不可能接受未来的国家统领之妻来自如此不公戴天之敌国的。”

——所以,他那位东瀛夫人,万万留不得!

所以,现在柳余缺质问他为何无端干预自己的婚姻,沈夜北反而无话可说。

“……”

可令沈夜北都没想到的是,柳余缺揪着他脖领子说出那句“荒谬”之后,竟然泄气气球似的蔫儿了下去。

是的。柳余缺也知道,沈夜北说得对。可这世间之事通常不分对错,也不是简单的对与错就能够分辨的。小优是东瀛人,这不假,可他和小优之间的爱情、亲情呢?难道因为所谓“家国大义”就只能完全舍弃掉吗?

为什么?

柳余缺很清楚,自己如今已经是复兴党党魁,再维持与黑泽优——也就是东瀛黑泽家族的姻亲关系,对将来革命大业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人终究是有感情的,不是吗?

柳余缺这边兀自纠结着,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沈夜北大步流星走过去接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嗯,好,臣知道了。……七日内回国。”

放下电话,不等柳余缺刨根问底,沈夜北就先开口解释道:“摄政王让我回国。”

“摄政王……楚宁?”

“嗯。”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怎么突然……”柳余缺沉吟半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沈夜北温和可亲地笑了笑:“不会,他没有那个脑子。”

“……噗哈哈哈哈!”

柳余缺被他这恰到好处的“冷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笑完了,他才恢复正经模样:“沈廷钧,你有没有想过楚宁这种时候叫你回去的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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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是什么原因?不过是楚宁想找人干活儿,又缺人手罢了。

这片土地,历朝历代到了王朝末年都很抽象。举个例子:每一个朝代新朝之时,都好比那刚开业青楼里的头牌,欲拒还迎的非要装成一副贞洁烈女模样(也就是打着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大义旗号);可到了王朝末年,大小各级官僚都会本能地感受到从经济崩溃(也就是百姓都成穷鬼了,怎么压榨都压榨不出一滴油水儿来)传导而来的巨大压力,所以这些个精明的“人上人”做题家们就会穷尽一切手段利用手里的权力将苟延残喘的百姓压榨到彻底忍无可忍,然后在民变四起之前“功成身退”——带着老婆孩子们扯呼,跑路。

最后这些个烂摊子都是谁来收拾呢?当然是整个皇室。

大楚帝国——哪怕从前国号不是“楚”的时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专****制主义家天下。什么叫家天下呢?奉天下之民脂民膏,供养你皇室一家之穷奢极欲。各级衙门各级官吏,和平年代都是皇室豢养的恶狗和牧羊人,眼睛发蓝地一边冲你皇族摇尾乞怜、一边对百姓(羊群或者猪猡)极尽剥削;一旦天下大乱,这群狗立刻就会变成望风而逃的狼,夹着尾巴毫无留恋地背叛原来那个皇室——

此之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现在的大楚,就进入了玄天大陆历代“历史周期律”的最后阶段——末法时代。

楚宁给沈夜北打完那通跨国电话之后,心里七上八下的。时至今日,他完全没把握还能“控制”住沈夜北那个“老东西”:毕竟,这杂种如今兵权在手又战功显赫,已有尾大不掉的征兆了。

假如,假如帝国还是两百多年前征服了这个玄天大陆东部的大楚帝国,像沈夜北这样严重威胁皇权的权臣,是必然被兔死狗烹的。

然而现在嘛……

嚓。嚓。嚓。

响亮的皮鞋踩地声由远及近,响彻整座空荡荡的太和殿。楚宁正和张弘正谈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两人停下正在进行的谈话,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人。

是沈夜北。他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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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旦那,是日语“丈夫”的中文谐音。

注2:海兰泡大屠杀:1900年庚子俄难中,俄罗斯帝**队在中国黑河市发起的一起名为“海兰泡惨案”的事件。该事件中,海兰泡及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共造成约7000中国居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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