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从记事以来,身上就没有一刻是完好无伤,肿的、瘀的、烫的、破的、裂开的、未收口的、歪的、凹的、凸的,种类繁多,形态迥异,然而都有共同点。
痛。
王药总是问,顾依,你不疼?
如果说出来就会不疼,那当然说疼。
“跟你说啊,别看我整日嘻嘻哈哈,我家教也严,我娘那藤条,一下就能要个大男人疼出泪,我没少挨,这所以嘛,伤该怎么揉我都有个概念,就这样……”萧寅自言自语,把药酒倒在手心,使力地搓。
顾依坐在床上,双脚由凳子垫高,他看萧寅在油亮的掌心哈气,心里就有不好预感,要说揉伤的概念,顾依当然有,他自己揉的,自己知道怎么拿捏力道,弟弟揉的,总要他提醒弟弟多用点力,直到那力气到位,王药无疑是最厉害,他会先触摸,很轻,轻得没有感觉,接着他会冷敷,说是先止疼,然后也不会直接用药,他用薰,很有耐心,最后才下手揉,不是整个手掌,他只用指压,由里至外,很有条理地揉散那淤血。
“我说……”顾依刚开口,萧寅就啪地一下把掌心拍到顾依肿胀的膝盖。
“呲!”顾依一声脏话差点出口,他推开萧寅的手,萧寅还无辜地朝他眨眼,问:“痛啊?”
废话,顾依腹诽。
“又是你自己说用药酒揉!”萧寅语气很是不快,“你这样子,烦死!我叫大夫来,放心,我会仔细交待,不让你夫人知道!”
萧寅甩着袖子大步走出门,顾依叫不住,又一时起不来去追,待萧寅带上了门,他才扶着床沿起身,心想这样也好,反正萧寅已见到他伤,明天就会入宫找皇上说,那顾依的目的就达成,眼下没必要多逗留,还是走的好。
顾依整理好衣装,推开一扇靠外墙的窗,见窗外没有人,便跳出窗,再跃过墙,从墙上落地的一瞬,伤处的痛和萧寅拍上去时没两样。
顾依已经打好主意,他可以回宫,皇上口头让他放假,但他还没向任何人报备,依然可以如常当值,待萧寅见过皇上,皇上若召见他,他很快就能应诏。
宫门就在不远处,顾依要避免被萧寅撞见,也要防备羊邢找他,于是他踏着屋顶走,因顺路,他经过自己官署,瞧见门外没人,不禁有些在意,门卫刘赞不是个会偷懒的人,且他今早出门时还特别交待,弟弟们已经搬走,王药也不回来,署里晚上没人,得看好门,免得有人因公事来找却扑空,顾业只是个仆人,不能管公务。
顾依在屋顶停了停,他的思绪停留在顾业这个人,羊邢和顾业都是给顾秦做事的人,羊邢若来这里找他却没找到,顾业一定会追问缘由,顾业若要帮羊邢,或许会报出弟弟们的所在。
羊邢如果上王家庄闹事,那就太对不起王药。
顾依心思这么一转,就打消回宫的念头,决定还是留在官署,羊邢要来就来,在这地方,他能堂堂正正以上级的身份压住这恶人。
顾依跳落房顶,刚好落在官舍后院,惊见一人趴在地上,衣衫破烂,他赶忙上前查看,见这人是刘赞,给打了个鼻青脸肿,幸好还有气,他费力地说:“殿帅……王大夫……被个人……抓进来了……”
刘赞话音一落,那么刚好,羊邢尖厉的惨叫响起。
顾依循声跑去,声音自官舍前厅传出来,厅门大开,羊邢喊人递刀。
顾依除了在战场上就没有对人动过杀意,小时候的他觉得人是不容易杀,弱小的他杀不了人,且杀了好像也不能吃,他没见过厨房有在杀人取肉。等他大一些,他便察觉人有阶级之分,他见过有人围殴路边的乞丐,几日后那乞丐冻死在路边,他理解到无依靠的人是会被杀的,他便属于会被杀的那类人,而不是另外一类。
直到上了沙场,学着别人杀人,顾依才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杀人,任何人都可以被杀,杀还是不杀,那取决于敢不敢而已,而敢还是不敢,并不在于杀人的当下,而是杀了人之后,敢不敢去承担后果。
顾依在军营开始读书,都是王药教他理解那些句中含义,他读过有趣的神话,也读严肃的国法,他很快就分得清,神话是假,国法是理,杀害自己国土家园里的任何一人,都是要接受律法的制裁,那制裁最严重的便是偿命。
不法杀人是罪,这念头在顾依离开战场后就根深蒂固,他受天子封官赐赏,成了功臣,他体会到他终于不再是死了也无人过问的低贱之人,他必须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阶级,他不能被贬为一个罪人,他现在有家,他带着弟弟,他还有一位承诺要携手到老的挚爱,他不能失去这些。
顾依不怕杀人,他怕失去。
看着王药衣不蔽体对着门口,羊邢那禽兽提着刀柄,就要把刀尖刺入,顾依心下没有半点的犹豫,他脚一勾一踢,把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踢出去,石头正中羊邢持刀的虎口,刀脱手,羊邢捂着不停往外冒血的眼转身。
顾依跨进门,他面上没有多余表情,更不浪费唇舌,他手起刀落,佩刀锋利无比,轻易就把羊邢的手齐腕削掉。
血溅出许多,顾依不避,他逼,一手一刀,一刀一手,先是手腕,然后手肘,接着肩膀。
羊邢先是喊叫,后来就是恳求,最后没了声音,四肢皆给斩去的他躺在血泊抽搐,这前后只发生在很短的一个瞬间。
制住王药的两个人本来提刀要救,可顾依出手残忍,他们反应过来不是顾依对手,眼下该做的是跑。
顾依砍完了羊邢就回身去扶王药,见有两人趁机跑,就扬手一挥,刀飞出,刺入跑在后面那人的后背,刀直没至柄,半截从那人心口穿出,那人被带得往前冲,刀尖便刺进跑在前面的人的后腰,正中人体命门穴。
刀穿心的人当即毙命,命门穿孔的人趴在地上爬不动,羊邢则口吐白沫翻白眼。
顾依没有多看这些将死之人多一眼,他把王药的衣服穿好,梳理王药凌乱的头发,抹去王药额头的血,他紧抿的唇颤抖,他杀人不眨眼,却在面对王药时恐惧不已。
“对不起……王药……你……原谅我……”他好不容易从干渴的喉咙挤出这些话。
“说什么傻话?”王药捧着顾依面颊,仔仔细细地摩挲面庞的棱角。
“我……我不该离开你……”顾依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他擦眼,意外地发现眼里是泪,浑身是伤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现在,他居然心疼得哭。
“你要我原谅你吗?”王药问。
顾依只重复着说对不起。
王药垂下手,看向已经没有动静的羊邢,还有那另外两人。
“你要告诉所有人,这些人是我杀的。”王药把手放到顾依胸前,轻轻地,扬起嘴角微笑。
“你听话,我就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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