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文替赵珩用药酒揉太阳穴,劝道:“殿帅出生使然,惯于屈就,皇上何必动怒?”
赵珩无奈,他没料想自己适才会暴怒,平抚下来后就犯头疼,难以入眠,明明他教训几个皇子时都不会遭这恶果,都怪顾依晕倒前叫的那几声‘哥哥’,叫的显然是王药,赵珩越回忆,就越不顺气。
“再有下次,朕就传廷杖打他。”赵珩挥手,示意刘燕文退下。
“陛下。”刘燕文没告退。
“想说什么?”赵珩斜睨这个伺候他最久的老太监。
“回陛下,太医适才给殿帅诊治,说殿帅带有新伤,若非今日打的,那必是昨夜,皮开肉绽,打得不轻,伤处全无处理,殿帅晕过去大概是因这伤,全身都发烫,且还感染风寒,太医给他抓了药。”
赵珩蹙眉,“萧寅和朕说练武之人不轻意染风寒,他穿的那么厚,这一天也没有冻着他,怎会那么弱?”
“陛下所言甚是,奴才多嘴了,还请陛下恕罪。”刘燕文诺诺应,随即温声问:“陛下可还头疼?”
赵珩没理睬刘燕文,手支着下巴想事,刘燕文便静候。
轰隆,外头传来闷雷,不久,大雨倾盆而落。
“你说顾依半个时辰前已经苏醒出宫,这雨刚才有落吗?”赵珩问。
“没有,老奴送殿帅出去时,天还只是乌云密布。”
赵珩躺回床里,漫不经心地说,“没淋雨,又开了药给他,即使有病也会好的,明日再传他进宫,朕要问他对定州河道的了解。”
刘燕文答应,放下床帘,熄去烛火,退行着离开。
大雨下得像天空破个洞,强风吹刮着地面所有阻挡风向之物,声势仿佛千百铁骑过境。
顾依抱着先前寄放在宫门的琴,躲在一客栈屋檐下躲雨,仰头望不见星月的天空。不久前,顾依回去敦宗院,大门已关,门卫不让进,因他的名不在住院学生名册里,若翻过墙偷闯可能会惹事,顾依不敢鲁莽,想找棵树靠着歇,雨便下,他知琴不能淋湿,便赶紧找地方避。
“这位爷,住房么?我们还有很多空房。”客栈小二探头出来。
“不住,我躲雨。”没钱住啊。
“这雨看来要下一夜,爷您都给溅湿了,不如进了温壶酒喝?”
顾依看看天空,看看小二,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绿瓷瓶递向小二,“这是宫中御用的伤药,新的,还没拆封,你看能不能换间房给我住一晚?”
小二迟疑了下,拿着瓷瓶进去问掌柜,不久就回来说,“掌柜说可以换最便宜的房,不过要补两文钱才有炭炉。”
顾依寻思衣服得烘干了还给顾玖,便掏出太医给的包的药材,“这也是宫里的药,你看看能值两文钱?”
小二带着药材去后就回,把顾依引到一间泛着霉味的小房。
顾依谢过端来炭炉的小二,他先把被雨打湿的外衣晾起来,没了外衣有些冷,他用床榻上的薄毯把自己裹起来,然后把琴摆在床榻,跪在地上,拿出郡主给的琴谱放在一旁。
琴谱上的字顾依本来都看不懂,但早前一路从敦宗院进宫时,他问了席墨生,席墨生竟然会,说这是减字谱,那些看似天书的文字的每一部分各有其代表,从一个字就能看出左右指法、弦数以及徽位,了解之后,要看懂琴谱就很容易,接下来该做的就是让双手跟上脑子。
去定州的事皇上说得三日后,三日后是不是真的能去还是未知数,若是奉皇命,总需要等公文批下来,否则去了恐怕要被当成意图偷闯的奸细,在确定能出行之前,顾依觉得敦宗院还是必须去,毕竟皇上没说不用去,皇上都说了让自己读书是为自己好,那自然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吧。
若要读上些书,首先得免去被郡主责罚,所以这琴必须弹好,明日一早趁郡主没来,则要赶紧把临摹书法帖子的功课做了,郡主没指定写哪个?挑个最少字的来写,应该能来得及。
该做的事,咬紧了牙关撑着总能完成,完成了再想办法弄吃的。顾依已两天粒米不进,要再撑下去至少得吃点盐,否则找到活儿也没力气干。
头昏沉沉地很重,可指法仍不顺畅,顾依不敢休息,他不能让郡主挑剔出错误,他现在没伤药了,郡主要是再动刑,伤会加倍恶化,若不养好伤,恐会影响他北上的行程。
雨不知不觉停了,炭炉的炭不红了,顾依在掌心呼口气,麻木的手指短暂地暖和起来,他留意到脆弱的指甲边沿被琴弦屡次刮擦而多处冒出血丝,担心把琴弦给弄脏,他把琴弦擦过一遍,从地上弄些灰把细细的伤口堵住,接着再练。
听见鸡啼叫时,顾依还是不满意自己练习的成果,郡主选的这曲他听过三弟弹,印象之中三弟弹得可好了,他弹不出三弟那程度。
三弟真本事,顾依蓦地感到后悔,他从前应该多些称赞弟弟,不是总以责罚来对待弟弟,现在满腹有想对弟弟说的话,却自知一身狼狈,没脸去见。
记挂着还有书法帖要写,顾依没有余裕感伤,他收拾好东西离开客栈,一路走回敦宗院,打远瞧见门边又等着昨天来找他的那位王家庄仆人,他想用轻功快步跑进门避开,但体力不济,无能为力,想了一想,觉得逃避无用,就走了过去,那仆人迎上来,他率先拿出准备好的离书,休书他是不签的了,他有何颜面休王药?
“你等等。”顾依咬破指腹,等指尖染满血,就在离书盖印。
仆人接过离书时表情怔愣,待要开口,顾依又掏东西给他,是那把匕首,以及发带,他忍着不舍说道:“衣服我洗干净了会拿去还,不劳烦你再过来,替我和我弟弟们说,要他们好好报答王家的养育恩情,我要去北方了,让他们不要记挂,路上湿,你走好。”
怕自己不舍的情绪叫人笑话,顾依说完就匆匆跑进门,一直跑回燕萍居,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呼出的都是滚烫热气,他摸一摸比昨晚更烫的脸,觉得真窝囊,都多久没发烧了,怎么才吃两天苦就这么弱?
短暂休息片刻后,顾依就找个高点的柜子站着临摹书法,膝盖太疼,跪着难以专心,说来巧,他随手抽出的一本帖,就是王药让他背过的一篇楚辞,《离骚》,词中的悲壮情怀,他始终无法领会,抄写时,他只回忆着王药给他念的样子,那俊美的容颜,温润的嗓,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刚才应该让仆人带话给王药,至少得带一句保重,为何就不敢说呢?为何就这么怕王药嫌弃自己?
水珠落在纸上,糊掉一个字。
顾依吸鼻子,把眼泪擦去,重写一张。
这张纸一直写不完,一而再而三地因被泪水糟蹋而作废。
门外传来马蹄声,是郡主到了,顾依匆匆书写,字体杂乱,瞄见郡主进门,他无暇去迎,只想把握时间多写几个字,希望少罚几下打。
“顾依,上来。”郡主唤,她没有走来,而是爬上往二楼的阶梯,顾依预料不会有好事,忐忑地跟到二楼,见郡主斜躺在长椅,今日仍是一袭女装,华丽却不端庄。
“顾依见过夫子。”顾依规规矩矩地行礼。
“顾依,来伺候本郡主。”
顾依呆了下,就近找个茶壶准备去冲茶。
“别装傻!”郡主尖嗓,随之就鄙视地笑了下,道:“本郡主已经听你府里下人说,你年少时就会伺候人,如此下贱,顾秦那老儿居然把你当宝贝给本郡主推,当本郡主是傻子,哼哼,不过啊,本郡主不讨厌你这样的货色,原本也真想带你入家门,你偏不识好歹,昨日竟无视本郡主的大方,现在,本郡主不愿浪费时间,你马上给本郡主享受一番,本郡主满意过后,就会退掉和你的婚事,你要是想要什么好处,便落力一些,本郡主可以打赏你。”
顾依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郡主,他感受到类似于目睹王药遭羊邢下手时的愤怒,是带着恨意的愤怒,他恨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肆意地欺压他人?姿容美丽,身份高贵,为何开口竟如此难听?像那陋巷里的泼妇,琴楼里的艳妇,惹人厌恶。
顾依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不值,他秉着尊师重道之想,恪守规矩,换来的却是轻视和侮辱,皇上说,读书是学习礼仪廉耻,郡主贵为读书人的老师,理应教导他这些他缺乏的东西,可他现在学到的是道貌岸然,虚有其表。
顾依目光迅速一下扫视,锁定了所有可以代替刀剑杀人于瞬间的东西,杀掉这人,就如同杀掉羊邢,能让世间少一个丑陋的脸。
“快些,本郡主听说你平日就很硕大,要亲眼见识。”
说这话的,自然是见过顾依在家中受责的许多人,顾依不怪那些人,那些都是和他一样没受过诗书礼仪教育的人。
郡主不同,郡主这女人,不值得原谅。
顾依走前一步,他看上一把旱烟管,他可以用来轻易割断郡主的咽喉。
“大——哥——”
楼外传来叫唤,是顾玖。
“大哥——你昨天又爽约,我亲自来找你——”
啊,顾依忘了这事。
“啧。”郡主朝窗户一指,对顾依下令:“把窗关了。”
顾依走到窗边,低头往下看,见顾玖笑眯眯在挥手,甜腻腻地叫:“大哥。”
顾依盯着顾玖,也许顾玖曾让他恼怒,但顾玖还是个孩子,顾玖此时的笑容,和其他弟弟们一样,可爱又美好,足够把顾依心中的杀意给化去。
“郡主,若还有机会碰见,请您不要单独和我相处,请您记得,我很会杀人。”
顾依说完就从窗跳出,落在顾玖跟前。“大少爷早。”顾玖身后的紫奚和朱奚弯身问好。
“大哥,我给你带了新衣服。”顾玖说着,紫奚就给顾依双手奉上折叠整齐的一套鲜艳服饰。
“不用了,这件很好。”
“这件不好,黑压压的不好看。”顾玖自顾自把顾依外衣除下,随手扔在地上,朱奚抖开那件鲜艳大氅替顾依披,紫奚细心地系好腰带,没有毛手毛脚。
“大哥,现在还早,你带我去骑马,你不用骑,你还在养伤吧,你教我就行了。”顾玖牵着顾依手腕就走。
“玖儿。”顾依口快叫出,要收回又尴尬,便即算了,接着说:“你的琴还在里面,我去拿,衣服别扔,我拿去洗。”
“这种事大哥不用做。”顾玖噘噘嘴,紫奚和朱奚立刻一个去捡衣服,一个进燕萍居。
“走吧!”顾玖兴高采烈地说,伸手要去牵马辔,顾依自然地抢先替他牵。
靠在楼上目睹一切的郡主哼鼻,闷声念,“顾玖这娃,年纪小小便那么奸诈,懂得趁虚而入,顾依你这肥羊,来日一定后悔今天这么笨!”
“郡——主——”
朱奚来到二楼,郡主还没回身看他,他就先宽衣,“郡主今日好迷人,朱奚看着便心思荡漾,郡主好久都没找朱奚,朱奚挂念郡主得紧。”
郡主瞄向长椅,“自己躺好。”
“是——”朱奚扭着腰臀躺到长椅上。
“小兔崽子,你家少主打的什么主意?明明是他告诉本郡主你家大公子那下贱事,建议本郡主以此要挟,怎么居然来坏事?”郡主坐到长椅,手掌贴着朱奚细嫩的皮囊又捏又揉。
“郡主,少主是一片好心。”
啪!郡主用力一掌拍打,朱奚嗷嗷叫。
“你爱说便干脆点说,敢卖关子,本郡主让你三天下不得床。”
朱奚扭腰向郡主抛媚眼,“郡主,您有所不知,昨日大少爷给传进宫,待至深夜才出来,还是皇上身边的刘公公亲自送出来,皇上关心大少爷呢,郡主若和大少爷做太羞人的事,怕会有人看见。”
郡主心头一凛,臣子能在宫里待至深夜,还由刘燕文送出来,这样的待遇确实非比寻常,皇上是真的那么在乎顾依?要是真的,顾依要是告状,皇上是不是会信?
“郡主——痒痒了——”
“痒就自己抓!”郡主整好衣装,喊人备轿。
郡主欺压弱势颇有心得,顾依刚才杀气腾腾的威胁并未让她真的害怕,她知道那是弱者的苟延残喘,她可不是大方的人,不会让顾依自以为得逞。顾依得圣上恩宠只是顾玖的猜测,即便是真,圣上赏罚分明,顾依若冒犯圣上,那铁定无法再翻身!
郡主这么打着主意,入宫去找最宠她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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