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头疼,让任苏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她揉着一跳一跳剧痛的太阳穴,把手中酒杯里的红酒一口喝干。
也许是今天受了这样的刺激,才让自己想要放纵一把。
包*养情人?任苏苑自嘲的笑了一下,她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也没想过包*养以后,要怎么对待人家,把人送去最高端的私立医院后,自己就回了公司,忙得天昏地暗,把包*养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倒是深夜,开会的人都散了,阔绰到空旷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任苏苑一个人,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女孩的那张脸。
像上好的古玉一般莹白温润,一头如瀑的长发却脏了,一两缕凌乱的发丝,腻在了额角。
任苏苑皱起了眉,总觉得像珍贵的白玉沾了什么瑕疵一般,让人不畅。
任苏苑合上电脑,决定没处理完的工作明天再说,拎着铂金包钻入了劳斯莱斯幻影,吩咐司机驶往和美医院。
自己走进病房的时候,女孩正缩在被子里装睡。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缩在大大的被子里,更显得小的可怜。
自己站在床边,俯视着她,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女孩的脸庞更显得肤如凝脂,水润诱人。
任苏苑在心里想:这一块玉,购入倒是不亏。
任苏苑跟着父亲任律,从小也学了一些打理古玩的知识。知道上好的古玉古瓷,要让最轻柔的手法去照料,力道稍稍重了一些,就有可能把这些经历了旧时光洗礼的物件碰残碰坏,那样,就一文不名了。
任苏苑面对这女孩,就生出了这样的心思,真像对待一件珍贵古玉一般,帮女孩洗起头发来。
等到女孩的头发和全身恢复了洁净芬馨,任苏苑满意的打量着女孩,白璧无瑕,她的心里终于舒畅了。
女孩像是对任苏苑提出要给她洗头很有些意外,却也乖乖的让她洗了,还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姜珏。”
是个好名字,任苏苑想,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没有主动问起女孩的名字,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就像什么玉壶春瓶、泼彩山水画,不过是人给古玩命的一个名字,对古玩本身并不构成什么影响。
包了也就包了吧,反正她还伤着,让她先好好养着伤。任苏苑又连干了好几杯红酒,才将自己的身子摔在柔软的大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全是周忆用温婉的声音叫着,“师姐”、“师姐”。到后来,又变成周忆在叫“小姐姐”、“小姐姐”。
任苏苑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双膝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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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父母的第一个夜里,姜珏实在睡不着,不得不叫醒了睡在沙发床上的看护,让看护叫来值班医生,给自己注射了助眠的药物。
姜珏终于晕乎乎的睡了过去。梦里是母亲取笑她的声音:“读成女博士,戴上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丑都丑死了,嫁不出啦!”然后又是父亲的声音:“难得回来一趟,明早让妈妈给你煮你喜欢的酒酿小圆子,怎么样?”
“妈……”姜珏在病床上翻了一个身,嘟嘟哝哝说道:“我的酒酿小圆子,做好了吗?多放点糖。”
“姜小姐,您说什么?”看护礼貌中透着距离感的声音响起。
姜珏一下子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左臂和右膝传来一阵剧痛,她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像是天还没亮似的。
“几点了?”姜珏迷迷糊糊的问道。
看护回答:“早上九点。”
九点……姜珏渐渐清醒了过来:又是新的一天,是她父母火化的第二天,是她双眼失明的第六天。
看护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姜小姐,您刚才是不是说想吃什么?”
“没有。”姜珏摇摇头:“医院准备的早餐,是什么?”
看护说道:“山药枸杞小米粥,鹌鹑蛋,清炒花菜。”
姜珏点点头:“就吃这个吧。”
看护把早餐端到床上架着的小桌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喂给姜珏吃。姜珏吃着,觉得小米粥温润适口,清炒花菜咸淡得宜,不愧是邶城最高端的私立医院,连早餐都做的丰盛精致。
只是,不是母亲做的酒酿小圆子,带着一点点糊味,却有姜珏喜欢的双倍甜。
只是,母亲做的酒酿小圆子,姜珏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姜珏强迫自己把所有早餐都吃了下去,现在,她是父母生命在人间唯一的延续,她要好好的,不要父母在天上看着、为自己担心。
吃过早餐,姜珏靠着床头板坐着,看护帮她在脖子与床头板之间加了一个枕头,软一点比较舒适。
看护没有留意到,这样一来,姜珏的腰部和床头板之间的空隙就更大了,她的腰部无法放松,其实是有一点不舒服的。
姜珏想,如果是母亲在这里,她一定会给自己的腰间再加一个枕头。
这样微妙的小细节,一定是真正用了心关心自己的人,才能注意到。
姜珏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任苏苑:如果她在这里,也会给自己的腰间加一个枕头么?
姜珏张了张嘴,想问一问看护,今天任苏苑会不会过来?可转念一想,这样问了、被看护转达给任苏苑,倒像是自己催着人过来似的,任苏苑工作那么忙,岂不是压力很大?
其实姜珏想多了,除非姜珏发生什么大事,这两个看护并没有主动联系任苏苑的权力,只有任苏苑单向联系她们。
于是姜珏睁着一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虚无的望向半空中,静静的靠着墙板坐着。
耳畔,是窗外树叶的哗哗声,护士推着车走过的轰隆隆声,还有看护翻动书页的滋啦声。
每个人都各有各忙,没有人注意到姜珏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坐着。
姜珏满脑子都是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让人害怕到骨子里的巨大碰撞声,漫天飞舞出凄美之感的前挡风玻璃碎片,母亲脸上惊恐的表情,还有父亲回头查看她是否安好的那一眼。
一遍一遍,在姜珏脑海中不断重演。
姜珏觉得想吐。
“请问……”姜珏出声问道,看护翻动书页的声音停止了。
姜珏问:“请问有纸么?”
姜珏请看护帮她拿了一大叠白纸过来,放在她面前架在床上的小桌子上。姜珏双手摸索着,拿起一张纸来,对折一个三角,裁成了正方形。
凭借着脑子里的记忆,姜珏用手指慢慢摸索着,把裁成正方形的白纸折折叠叠,觉得不太对的时候,又返回去上一步,重新折叠。
终于,姜珏用手指摩挲着方才的那张白纸,在她的指尖,变成了一只千纸鹤的形状。
过去折一只大概只需要30秒,现在这样摸索着折,可能至少花了三分钟。
这样也好。姜珏悄悄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把时间填满,也许脑海里,就不会再一遍遍重演车祸发生的那一幕。
姜珏向右边伸手,摸到了小桌子的右上沿,然后把手里的千纸鹤放到了那里。
接着,姜珏又拿起一张白纸,裁成正方形,摸索着折成千纸鹤的形状,再次向右伸手,摸到了第一只千纸鹤后,把第二只千纸鹤放到了那只的下方。
姜珏想了想,又拿起了第三张白纸,折了第三只千纸鹤,放在了桌子右边那一竖排的第三个位置上。
一只给天上的爸爸,一只给天上的妈妈,一只给人间的……任苏苑。
姜珏在心里这样想着。
从很小的时候,姜珏就已经跟母亲学会折千纸鹤了。母亲说,在古老的传说里,仙鹤是一种神圣而美丽的生物,可以活千年之久,它们会保佑折出千纸鹤的人,为他们带去安宁与平和。从前母亲手边有废弃不用的纸张时,总会习惯性的折成千纸鹤的样子,扔到一个大大的玻璃罐里。
小时候的姜珏经常跟着妈妈折千纸鹤,长大了学习忙,折的也就少了。好在手指的肌肉记忆,穿越岁月,保留了下来。现在折的费力一些,倒也还能顺利折好。
清脆的鸟鸣声中,看护翻动书页的滋啦声中,病房外有人路过的脚步声中,姜珏一个人静静的折着千纸鹤。
方才路过病房的人,好像是一个中年的女儿带着她的老母亲,女儿边走边抱怨着:“您怎么越老越倔!早该来做检查了偏不来,现在病拖严重了吧!”老母亲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说:“我就不喜欢来医院!就不喜欢打针!”
姜珏听得心里一疼:人会越老越倔?
不知道她那一向温婉平和的母亲,到老了会不会变得固执而倔强?姜珏实在想象不出母亲像个老小孩的样子,会是怎样一种情态。
而且,这个问题变成了一道无解题,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因为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姜珏觉得眼眶热热的,眼泪很快就要滚下来了。可她想到,也许两个看护现在正看着自己,于是低下头,放下手里正折着的千纸鹤,用指甲盖猛掐指腹,强迫自己把眼泪吞了回去。
她怕自己的眼泪,无人在意,还收获一堆尴尬的安慰。
那只会让她的心里更难过。
憋回眼泪的姜珏,摸索着拿起刚才那只折了一半的千纸鹤,把它折完,又摸索着放到桌子右边的第三排。
刚刚折好的这一只,是给任苏苑的。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姜珏能摸到桌子右边那一列的三堆千纸鹤越来越多,这时看护出声问道:“姜小姐,您要现在吃午餐么?”
姜珏有些惊讶:“已经中午了?”
“已经十二点半了。”看护回答:“您早餐吃得晚,所以午餐的时间帮您推迟了一点。”
“谢谢。”姜珏礼貌而客气的回复:“麻烦你们陪我等了。就现在吃吧。”
姜珏知道,要等她吃完午餐,看护们才能去吃。
看护这时才看到姜珏已经折了不少的千纸鹤,满满的堆在小桌子上:“您折的这些……”
姜珏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三个玻璃罐子?”
看护的脚步声响起,在病房里绕了一圈,继而脚步声又走近姜珏的病床边:“好像没有合适的容器。”
文具店里都会有卖的。姜珏在心里说。可是她不好意思让看护特意跑一趟,也不知道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怎么把钱转给看护。
于是姜珏说:“那就帮我拿三个塑料袋吧。”
姜珏把三堆千纸鹤,小心翼翼的放进了三个塑料袋里。
鼻端一阵饭菜的香气传来,想来是看护把午餐端到了自己面前的小桌子上。听到一阵勺子碰撞瓷碗的声音,姜珏自觉的微微张开嘴。
吃到嘴里,才知道今天中午的菜色是莴笋炒虾仁,番茄烧豆腐和香菇鸡肉粥。姜珏有些庆幸,没有什么她不吃的食材。
姜珏一边安静的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着病房门口的动静。
没有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没有人来。
下午的时间过得更慢一些。姜珏折千纸鹤折得熟了,手上一边折着,脑子里还能一边走神想着其他事。
车祸时尖锐的刹车声、剧烈的碰撞声再一次在姜珏脑子里响起。再想下去,她仿佛就能看到父母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身体了。
姜珏摇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指间的千纸鹤上。
当姜珏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时,耳边还是看护翻动书页的声音。姜珏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还没到六点么?”
看护的声音有些惊讶:“才三点半呢。”
姜珏吃了一惊:没想到一片黑暗中的时间,竟然如此难捱。
好不容易捱到了吃晚餐的时间,又捱到了洗澡的时间,看护怕碰到姜珏的伤口,简单浸湿了毛巾,伸进病服里帮姜珏擦了身子。
和任苏苑帮她洗头洗澡的手法,很不一样。
看护扶着姜珏在床上躺好,姜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看护“啪”一声关了灯,又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在沙发床上躺下。
病房门口始终静悄悄的,刻进姜珏脑子里的高跟鞋声,一整天了,都没有响起。
等到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姜珏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关了灯也无妨,反正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爸爸。”
她在黑暗中无声的开口叫道。
“妈妈。”
没有人回答她。
硕大的泪珠,顺着姜珏的眼角,大滴大滴的滚落。很快,姜珏脸侧的枕套湿了一大块。
姜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然后她再一次无声的张嘴,叫出了另一个名字:
“任苏苑。”
黑暗中,依然没有人回应她。
但是姜珏想到,至少她呼唤的这个人,还和她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心里稍微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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