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盏灯叫醒了秦川。他睁开眼,花瓣飘落眉心,留下点点浅红色。抬手擦拭,却怎么也拂不去。
“没事儿,毕竟是梦嘛!”确认完情况,秦川并未过多在意。灯火碎成光团,与落红搅绕痴缠,一如流淌的银河。
他跟着那河走出房门,步履飘忽不定。今夜满月,更是难得一见的大晴天儿。玉盘满当当、亮堂堂地悬在屋顶上,把瓦砖都染白了。
秦川望向庭中山茶树。枝繁叶茂、绿意葱茏,可惜如今不是花期。晚风习习摇曳丫杈,他闭起眼。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叶片穿过了自己的脸。
前院儿里,云山和几个小厮正趁着月色蹴鞠。毛丸穿插期间,毬不离足、足不离毬,好一派你来我往、恐后争先。
这边踢个“出墙花“,那厢回个“大过海”。“拿头”疾似风,“张泛”势如雷。“对拐”接“单枪”,“卧鱼”逢“窄砖”。
秦川越瞧兴致越高,本不欲上前打扰。哪知云山一记“跃起后勾”,没掌握住火候,毛丸径直朝廊中飞来。
“嘿,有意思!”秦川甩开衣裾,正打算以“单足停鞠”回敬。不料姿势刚架好,毬就落到了地上。
来不及怀疑自己是否失手,捡毬小厮便飞奔着往这边扑来。唬得秦川急忙大喊:“小心!!!”
可无论他闪得多么快,仍有半截身子不赶趟。眼看相撞在即,秦川伸出胳膊想揽住伙计。
自己长年征战,磕了碰了无所谓。对面儿还是个半大孩子,真要摔出好歹,爹娘岂不心疼得慌。
然而与那支毛丸一样,面前小厮也透他,跟没看见似的捡起毬。转头对同伴道:“当心些!瓦片砸下来你补啊?”
“谢天谢地,人没伤着就好!”秦川点点头,完全忽略了其中异常。
那光仍在前方指引他。另一处亭子里,坐着瑞叔和晋叔,是国公府的管家。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品茶。
秦川喜欢听他们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总会让人想起,远在齐安故居的钟礼钟廉。
“而今天下太平,也不打仗了……不知储将军有没有投到户好人家……”瑞叔满上茶,感慨多于唏嘘。
“咱将军人好又有本事!”晋叔声量明显大些,“指不定教哪家菩萨佛祖招去,做个护法尊者什么的!”
“唉——”秦川隐在暗处,悄悄叹出口气。他仰头看向月亮,心下亦添了满地霜。
储陈……赵直、张甲……冯初九、谭鸢……以及所有去了的人……秦川一天都没忘下过。
初一进香、十五烧纸,早就成了他的习惯。不为祈求什么,只为让自己永远记得。
“看着咱国公爷啊,我总能想起储将军。”晋叔喝干茶。杯子落在桌上,敲出清脆一响。
“谁说不是呢……”瑞叔捧着茶盏,水里映着半轮月光,“有时候真怕自己会喊错,好在国公爷不计较这些……”
秦川漾开一丝笑,说苦不苦、半涩不涩。心想自己能在此地这么快扎根,全是托了储陈的福。
谁让那家伙,隔三差五就要絮叨几遍旧事?搞得自己与阖府上下,虽未互相谋面,却像熟识多年。
思及至此,秦川从影儿里走出来。他想跟瑞叔晋叔打声招呼,即使是在梦里。
“夜间清寒,二位添件儿衣裳吧。”他声音不算大。拿风一刮,更显柔和清越。
老人们没有回头,专心往壶里续水。秦川有些纳闷,步至亭下再唤一次。对方仍像听不见般,各自忙着手中活计。
“嘿!今儿这梦可真够怪的!”他撇撇嘴,分不清是惊叹还是定义。右手垫在脑后抓过几下,依然寻不出头绪。
光晕与花片交织的河流,连绵不断往外飘着。方向直通府邸大门,如同某种隐秘的召唤。
秦川跟上去。衣摆带起风来,拂过老者面颊。两人不由朝庭院里瞅,终是四下空空、不见他物。
少了招呼和避让,这一路别提有多快了。且途中遇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身体力行提点秦川——他们看不见他,更加听不到他。
伴着声凄厉嘶鸣,秦川越过大门。那是破军的动静!只不过悲切惊惧,全然不似往常。
他本能回头。再转身时,眼前却并非平素熟悉的街道。光团燃作一室通明,花瓣铺成朱红暖席,四周弥漫着似曾相识的气息。
秦川记得这味道,这味道也记得他。没错,此地不是陪都齐昌,而是他的故乡永安——是宫墙之内,是韩凛的书房。
“还在批奏疏吗?都这么晚了!”秦川不禁纳闷儿。怎么在自己梦里,韩凛仍是如此忙碌,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但随即一个转念,想着借幻境回来看看确实不错。正可以瞧瞧韩凛,有没有如信中所言,好生照顾自己。
虽然他也不知道,梦中情形跟现实是否相符。可趁人不见不闻,悄咪咪溜进去检查,过后再拿这理由使个诈。给下封家书添点儿佐料,倒真是出顶好顶妙的主意。
想到这儿,秦川连脚步都轻快起来,一路小跑着往里闯。越往里满庭芳的香气就越浓,掺着奶油枣泥酥,愈发甘甜温馨。
“嗯,很好很好!虽是熬夜赶工,方方面面倒也顾及着!”秦川满意点点头,模样跟教书先生有一比。
接着,就看到那扇窗户——那扇坐北朝南、从不肯关的窗户。它寄托过韩凛的志向,更见证了中州的发展。但此刻,秦川愿意相信,这窗是韩凛为自己留的。
只因他那卧房里,也有面始终敞着的窗,直对北地、遥遥相望。扎根同一片土地,沐浴同一片星空,使秦川觉得,自己离韩凛并不远。
桌案映入眼帘。右边垒着几摞章表还没翻,批阅完毕的奏折小山般堆积于左侧。韩凛端坐中央奋笔疾书,好在神情宁静平和。
明知对方听不见自己,秦川还是放缓步子、压低声音。他靠近韩凛,俯身以目光细描爱人眉眼。
“看完这本就去睡吧……公事哪有忙完的……”叮咛似吟诵似许愿。秦川微笑着,思恋从心底爬上面颊。
谁料下一秒,韩凛竟停下笔。自奏疏堆间抬起脸,犹疑着小声唤了句:“秦川……”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闭起眼,解嘲般捏捏眉心。心想定是连日操劳,脑子才会给耳朵开这样的玩笑。
此番变化如何能逃过秦川双眼?惊喜之色攀上眉梢,怂恿着他尝试道:“韩凛,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
确认过不是幻象,韩凛一把撂下笔,四下张望着找寻。边找还边问:“秦川,真的是你吗?你在哪儿啊?”
他站起身,语气透出急切,好像什么东西被烧糊了。因久坐而发麻的双腿一个踉跄,险些撞翻案边笔架。
“哎,别着急!”秦川看在眼里,急忙上前去扶。无奈双手还是穿透了韩凛,仿佛一个人想拼命抓住水流。
多亏对面反应及时,以掌撑持书案边缘。顾不得身上不适,韩凛再次唤道:“秦川?秦川,你在哪儿?”
在一声声询问里,秦川飞快确认了两件事:第一,韩凛的确能听见自己说话。第二,对方虽能听到自己,却跟其他人一样无法看到自己。
“当中必有古怪!”他心里埋着疑问来不及管。只想快快安抚下,面前之人的焦虑与慌张。
“我就在这儿!书案前头,正对砚台的地方!”秦川用语言引导韩凛,每一下都咬金断玉。
果然,韩凛不再东张西望了。他顺着对方的话,往砚台方向看去。仍旧是空荡荡一片,什么也没有。
灯火倒映在眸子里,家具都显得黯淡。绛红宫毯铺展开去,像抹新鲜的血。
“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了……”秦川盯着那双眼,心下几乎一字一叹。
等一等!!如果这些,如果这些并不是梦呢!!!
刹那间,一个更加使人恐惧的问题,占据了刚刚开窍的脑筋:如果这些不是梦,那自己该算怎么回事呢?
寒意从心房向外扩张,须臾便冻住了整个身体。秦川试着张开嘴,安慰韩凛道:“别慌,你先别慌……不要紧,不要紧的……”
口口声声教对方别慌,可他自己又好到哪儿去?唇齿间迸发出战栗,将字词碾得七零八落。
“韩凛,这会儿什么时辰了……”秦川哆嗦着整理思绪。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时间,推算出起始的那个点。
韩凛勉强稳住心神,数数刻漏回答:“应该丑时三刻了。”紧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秦川很坦诚。事到如今,怕没用、乱没用,不如老老实实沉下心,看能不能牵出个头绪。
“一开始,我以为一切都是场梦——”他顿了顿,凝视对方苍白的脸,转而道:“韩凛,这是梦吗?”
毕竟过去,两人梦境总有连通。如果韩凛说是梦,那就一定是。如果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不……不是梦……”对面念得很轻很颓丧。砸在彼此心间,却像有着千斤之力。
“近日事多,晚间总有许多奏折要看。”他说:“常常一忙就大半夜,觉都不睡,哪来的梦呢?”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啊!”秦川长叹一声,随后把来龙去脉详细给韩凛讲过一遍。
从那道光流起,到眉间摘不掉的花,天上亮汪汪的月。再到毛丸如何穿过自己,家里人又是怎样感受不到自己,最后以破军那声哀叫作结。
渐渐地韩凛适应了,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无措感。
他坐在地席上,尽可能往秦川方向靠。即使看不见、摸不着,他也想离对方近一点,再近一点。
离魂——这是秦川讲述完毕后,同时浮现在两人脑中的词汇。虽不知原因为何,但已十分接近真相。
“你确定自己是从门进来的?”韩凛把握住重点。既然是魂魄出离身体,接下来就该考虑,怎样使其尽快归位。
“嗯,能确定!”秦川点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而正式,“我刚迈出府门,转头就到这儿了。”
“那咱们,就从这一步入手。”韩凛念叨着站起来,衣衫也没心思理。
以此种情形相见,他很知足。即使看不见、摸不着,能听秦川说说话,于韩凛已是无比满足与庆幸。
可一直拖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他担心夜长梦多,天晓得耽误到日出,会不会对秦川造成更大损害?所以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好!”那声音顺从且配合。听响动,可谓寸步不离地跟着韩凛。
开门声惊动了承福和承喜,两人当即躬身轻呼“陛下”,以为韩凛有要事吩咐。但对方看都没看他们,只一味立在门边,从里瞧到外、从外瞥到里。
直到秦川说:“不,不行!我试了几次都回不去!”他望着小内监的表情,更确信天底下,唯有韩凛能够听到自己。
“好吧。”韩凛叹口气。在承福跟承喜困惑的眼神里,重新掩上房门,全无只言片语。
“我让他们去请张御医。此等疑难,世间唯他能解。”一计不成又施一计。韩凛再度建议,说着便要传人进来。
“明日再去吧,也不差这几个时辰。”谁知话到嘴边儿,却被秦川给拦住了,“夤夜请医问药,一旦传扬出去,保不齐人心会作何猜想。”
他继续说:“如今南北四方,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盯着朝廷?小心点儿不是坏事!”
“可是……”韩凛还要辩驳。于秦川,他不能赌,更不敢赌。
“放心,我撑得住!”对面声音,再一次占下先机,“兴许天一亮,就都好了呢?”
秦川这么做,是存着私心的。虽然他也很害怕,害怕自己有个闪失,没法兑现与韩凛一生一世的承诺。
但他仔细感知着当前状况,很稳定、很正常。除却变作魂魄的缥缈空虚,并没有其他不适。更不曾见黑白无常,拖链扛枷地找自己索命。
“再说离魂只是猜测。等一等,等到白天,家里人发觉不对,必会立即上报。”秦川绞尽脑汁编排着理由。
“这么大的事儿,府尹大人不敢耽搁。以齐昌跟永安间距离推算,八百里加急最晚亥时定有消息。”
“好、好吧……”韩凛仍有些犹豫。但脚步已款款转回,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见其答应下来,秦川别提多开心了。他掐掐自己手心儿,兴奋道:“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
韩凛依话儿正过身体,眼神定定望着前面。即使对方没说,他也知道秦川一定在那儿。
“我摸到你的头发了。”语调轻柔仿若晚风,扑在脸上似水般凉,“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看,细腻茂密又黑亮如漆。”
韩凛眉目动情。这话他以前就听过,还听过好几遍。每每说起,秦川眸子里闪动的波光,都会使自己着迷沉醉。
“你眼下有乌青,眼角也有些发红,想是最近忙的。”手指缓缓下滑,仿佛蝶翼落在眼睫上。
他舍不得责怪韩凛,只柔声细气地哄道:“以后可要注意……不能总这么熬了……”
“嗯,好。”韩凛慢慢仰起头。想象着秦川用指尖抚过自己鼻梁,然后停在嘴唇上。
“抱抱我。”他提出要求,“我想让你抱抱我。”鼻息颤抖着穿过秦川手掌。
“好。”秦川应允道。他张开双臂贴上去,两人身影终于交融一处。
韩凛凭记忆伸出胳膊,轻轻揽住秦川后背。他闭起眼,好似能感受到爱人的心跳。
过了不知多久,秦川放开韩凛,低头去吻他。阖上眼时,特意记下了嘴唇的位置。
“嗯……”仿佛真的有所感应,韩凛扬起脸。面颊绯红艳丽,连带着耳根烈烈作烧。
他将手搭在半空,幻想自己正抵着秦川的胸膛。黑暗中几株桃花迎风盛放,少年鹄立树下,鲜衣怒马、风流如画。
新一轮梆子敲过,夜更深了。再睁眼时,秦川劝韩凛:“去睡会儿吧……没记错日子的话,明儿还要上朝呢……”
可韩凛哪里敢睡?生怕一会儿不见,对方就连声音也消失了。他沉默着站在那儿,暗影遮蔽住眸光。
秦川猜出对面心思,声调简直柔到极处。耐心宽慰道:“国事要紧……躺着歇歇也好……”
“那、那你会陪着我吗?”韩凛问得很急,像犯了错的小孩子。
“当然啦!”秦川忍不住笑起来,“不仅旁陪着你,还要看着你!官人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此等称呼一出,韩凛算是彻底没了法子。只得规规矩矩转回寝殿,乖巧洗漱、顺从更衣。
拨下幔帐前,韩凛呼唤秦川。适才人多不便,对方并没有说话。这种沉寂,叫他心惊胆战。
“我在,我一直都在。”亏得秦川反应迅速。听动静,似乎先一步上了床、进了榻,只等韩凛来此相会。
“把被子盖好,这天儿容易着凉。”他低低说着。遗憾自己,不能亲手为其展开被褥。
“嗯……”韩凛回应道,真是一句也不想错过。
“闭上眼,放轻松——”秦川口气很温柔,“有我在,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好好睡一觉,醒来又是大晴天……”
韩凛合起眼,鼻息随之放缓变长。秦川拿手覆在眼睑上,一如曾经做过的那样。
跟着开始他轻声哼歌。秦川深知,当下唯一有效的就是声音。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让爱人安心。
陷入沉眠之际,韩凛仍在心内祈求。他求上苍保佑秦川安然无恙,求老天怜悯今夜只是虚惊一场。
那一晚,韩凛没有做梦。谁教现实如此诡谲离奇,比梦境还要缠绵悱恻、缱绻凄怆。
节气转进深秋,天也亮得晚了。当孙著隔门轻唤时,屋里光线依旧昏暗。隔着帷幔,愈加阴沉幽晦、举目难辨。
韩凛猛地睁开眼,压低声响喊道:“秦川!秦川你在吗?”额间汗珠滚进发丝,宛若毒蛇吐着信子。
“我在,我在!”秦川赶紧抱住他,悉心抚慰道:“我一直都在!我哪儿也没去!”
吊在当中那口气,跟着答案落回地上。韩凛形容不出此刻的感觉,他既希望秦川留下来,又盼着对方能够回去。
“天亮了,我没能回去。”像是看穿对方私密般,秦川主动开口,分担了韩凛的情绪。
“看来只好劳动官人,请张御医跑一趟喽!”他边说边笑,总算没露什么破绽。秦川是想明白了,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只要声音伪装到位,对面儿就无计可施。
“好!我马上安排!”韩凛转身朝里,对着枕头展开笑脸。他知道秦川在那儿,离自己很近很近。
由人服侍着换完朝服,韩凛特地空出时间,问秦川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上朝。
这可是今早第三次提议了,不想秦川照旧十分坚持。拒绝理由更是一换再换。
“平日里,担着国公爷的名头就够忙啦!好容易做了魂儿,自然要好好歇歇!”
想是怕上头几句不够分量,临了又往对方肚里揣颗定心丸道:“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此番秦川并没有说实话。他不喜欢这种摸不着行迹的来去,总像暗地里打探什么。不够磊落坦荡,与其秉性端的八字不合。
“好,那我快去快回!你安心休息!”亏得韩凛也是那利落人儿。稍稍整理过衣冠,转身往门口走去。
秦川目送其离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才转回头。庭中玉树飒飒作响,碎影搅动满池心绪。
他向来喜欢看韩凛穿朝服。眉清目朗配上皓齿朱唇,着实当得一句“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秦川仰头望向远方。圆月换做旭日初升,正一点点攀上碧霄。
终于有机会,好好想一想自己了。他倚靠窗前,飞鸟给眼底划出道阴影。齐昌那儿怎么样了呢?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秦川试着想象,家里人发现他时的样子。云山负责洗漱,肯定是最早发现的。眼看自己叫不醒,一准儿吓个够呛。
晋叔跟瑞叔年纪大,经过的事儿也多,想来不至乱了方寸。一壁派人通禀府尹,一壁备车请大夫。
就是破军,不知怎么样?秦川总觉着,那小家伙定是感应到不对,叫声才会不同寻常。
“唉……希望家里好好的吧……”多想无益。秦川甩甩头,将思绪拿到阳光底下晾晒。
今日早朝,韩凛那股急躁劲儿根本遮掩不住。中途甚至鲜见地发了脾气,叫奏报官员直话直说、突出重点,别总文绉绉掉书袋。
饶是如此,下朝也快正午了。他步履如飞,孙著拉着腿提高声量禀告:“陛下,张御医到了!是否即刻召见!”
“不急——不急——”嘴上说着不急,脚下却差点儿擦出火星子。径自奔至寝殿门前,才想起叮嘱众人在外等候,非诏不得擅入。
韩凛跑向卧房,喘息声比骤雨还碎。未及站定,便连连唤道:“秦川!秦川,我回来了!你在哪儿啊?”
刚一听见响动,秦川这厢就站起来了。只没想到不等张嘴,韩凛那儿就先开口了。
“我在这儿,在书架左边!”他一边应和一边琢磨,下回动作还得再快点儿才行。
韩凛得到答复,把悬着的心落回一点儿。他停住脚,换上张笑脸,一寸寸朝书架旁挪。
“张御医来了!咱们一起去瞧瞧,看他老人家怎么说?”他尽力平复着心情。韩凛不想这时候,还要秦川为自己担忧。
“好啊,咱们一块儿去!”对方这回没有推脱,就是话题转得太快,“那等见完张御医,你可要好好吃饭啊!”
“嗯?”韩凛似乎没听清,要么就是听清了但没及时明白。他一心只顾着秦川,自己这儿冷了热了、饿了渴了,哪有闲工夫管呢?
“我这样子没得吃,闻闻家乡味儿总可以吧?你进得香甜,我也好画饼充饥,权当解馋啊!”
秦川见状,忙换一种劝说方式,把韩凛逗得前仰后合。令接下来的会面,多少恢复了些正常节奏。
自变作这般形体以来,秦川还是头一次试着往阳光下走。他站在廊檐上,小心翼翼伸出手,真怕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
幸而光线只是穿过手掌,照着下头的宽大石阶。秦川暗暗松了口气,欣幸韩凛看不见此时的自己。
“怎么样,还好吗?”孰料接下来的问询,就像对方目睹了全程一样。韩凛半侧着脸,眉头微微蹙起,等待对面回复。
“嗯,没事儿!咱们走吧!”秦川乐呵呵作答。原来真正重要的东西,无需双眼便能看见。
路上两人走得不算快。或许是比肩立于阳光下的感觉,教他们心里踏实。毕竟书上都说,鬼魂是不能接触太阳的。
时隔多年再见张御医,秦川只觉对方并无什么改变。银须白发配着宽袖长衫,身形如云似鹤,目光慈蔼又平静。
望着张御医,秦川想起爹爹跟师父。坚信他们,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快活、最逍遥的神仙眷侣。在云溪那片世外之地,书写着无人知晓的传奇。
“不知是否有法可解?”闲绪越飘越远,再回神时,韩凛已将前因后果尽数阐明,只待张御医评断。
“此症名相思子,又称红豆结,多发于月圆之夜。”老者捋捋胡须道:“乃有情人痴心太甚,以致生魂脱离躯壳……”
“既有叫法,那该如何解呢!”韩凛激动地差点儿甩翻茶盏。完全没注意,张御医处仍有下文。
“最显著特点便是,离魂者眉间生出的印痕。”老人慢条斯理往下说,根本不欲即刻作答。
“状似桃瓣、色如朱砂,因此得名红豆结。”话到此处张御医沉下声,想是在斟酌用辞。
秦川不禁抬手去摸,他记得那片花。轻轻飘飘落下来,却怎么拂也拂不去,不想关窍竟在这里。
韩凛可没秦川沉得住气。眼瞅老者不言不语,立马换了种问法道:“那该用些什么药呢?”
“相思子不是病,故而无药可医。”他将洞悉藏进眼底,思量少许,决意如实相告。
“只消凑齐几样东西。”老人稍稍提高声量,“于次日丑正,朝离魂者肉身所在方位,以仙家五色纸作引焚烧,便可使生魂回归躯壳。”
一听有办法化解,韩凛总算安下心来。他展臂去端茶杯,语气也跟着松弛不少:“需要置办什么,还请御医明言。”
秦川陪在韩凛身侧,心头总有股说不出的异样。张御医向来快人快语,今番回话却时断时续、言之不详,着实令其在意。
他把手搭在韩凛肩膀上。对方似乎有所感应,往秦川处投出抹浅淡笑意。这件事,韩凛做得很隐秘,一如彼此秘而不宣的私情。
“第一件东西,便是离魂者的贴身之物。”声音适时响起,召回两人神思。
张御医接着说:“最好是一降生就跟在身边儿的,年岁越久效力越佳。”
秦川闻言,赶忙抢话道:“这不难办!”他本就挨着韩凛,蓦地提高音量,把人吓了一跳。
“我落草时用的襁褓,还在秦府收着呢!你派他们去取就成,礼叔知道怎么办!”秦川努力表现出积极样子,想借此驱散愈加沉重的猜疑。
韩凛点点头,落下一个“好”字,既是答应秦川也是回覆张御医。他用手肘撑在桌上,持续追问道:“那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要离魂者自身之物,以此为生魂引路。”老人声调平缓,很像在讲故事。
“唔……这倒是个难题啊……”秦川搔搔后脑勺。眼下距丑正不过几个时辰,说什么也赶不及,在永安与齐昌间打个来回。
“自身之物?自身之物?”韩凛并未理会,只一味叨咕那句话。跟着倏然抬眸道:“头发!头发可以吗?”
对面老人略一颔首,顺着往下说:“都行,都行……不论发肤爪甲,凡是离魂者自身所有,皆具功效啊……”
秦川此刻,亦如醍醐灌顶。他看向韩凛腰间坠下的枫叶荷包,里头正装着两人当年结发时的青丝。
“下次见面,一定赔你个新的!”秦川咬钉嚼铁。他蹲下来,拿手指轻轻捋过韩凛袖口。
“嗯,这可是你说的啊……我都记下了……”岂料韩凛根本不打算收敛。先低声一念再嫣然一笑,区区两招便将人轻松拿下。
不用看也知道,对面那脸儿肯定早红了,熟得跟个柿子一样。尤其是落进耳里这几声傻笑,光听就足以让韩凛想象出表情。
张御医瞧在眼里,却佯作不知。各人自有缘法,实非外力所能强求。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随身拎着的药箱。这举动,还真是今日头一遭。
韩凛与秦川止住说笑,纷纷将目光投向老人。只见其从箱里取出柄银作小刀,细巧工致、精美非常。
秦川定睛观瞧,那银刀宽不足一寸,长两寸有余。锋刃薄如蝉翼,光打在上头几近剔透彻亮。
“第三件,也就是最后一件——”张御医回身站定。不知怎么,那音调教秦川紧张。
“需得离魂者所念之人,刺破双手流下的指尖血。”他两臂平举,托着那把小刀。眉眼低垂,没有去看韩凛。
“什么?!”秦川声音带着惊怒,仿佛焦雷炸顶。
“害相思子者,顾名生义皆因相思过甚、用情至真,才使生魂脱离肉胎……若无所念之人相送,回程路又如何走得顺啊……”
秦川拿眼剜着那把刀,胸中却似万箭攒心般疼。怪不得前番总是避重就轻,这末了一味引子,实在歹毒至极!
“古语云十指连心,如今看来果真不错。”韩凛从张御医处接过刀,放在掌中把玩着。他面容似水,浅笑一点点流溢开去。
老人继续解释:“血出则魂归……若不然五更鸡鸣、魄散神灭,可就再回不去了……”
“好,您这些叮嘱,我记牢了。”韩凛将刀搁在案上,朗声向外唤道:“来人呐!”
门是孙著开的。原就不算灵敏的脚步,这时倒显出从容态度。
“好生送张御医。”不等其站定,韩凛便出声吩咐。对面也是经验老道,一唱一应一躬身,陪着人往门口去。
韩凛没有说话。只待一双身影走远,才从位子上起身,步至前头跟承福承喜交代了几句什么。
转头时,满面堆笑说:“行了,都安排下去了!全是你素日爱吃的!”
见他久不回应,韩凛又往里走过几步。状似撒娇道:“不是你说的,忙完就好好吃饭,让你闻闻家乡味嘛!”
现在,无需秦川制造响动,韩凛也知道对方在哪儿。说话时,他一直盯着秦川方向,却没有选择靠近。
“可是……”预料之中的语塞,刚一冒头就被打断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当务之急是把人平平安安送回去。”韩凛停顿片刻,“你没听张御医说吗,一旦误了时辰,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可你的手……”秦川心里很疼。他深知韩凛并非那等矫情人,自己亦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
只不过,练武场上拳脚切磋就罢了。韩凛此遭实属无妄之灾,好端端替人受过,怎能不让他痛惜愧悔。
“哎呀,不就划几下放点儿血吗?”对面显然不以为意,“所有东西都现成,已经很幸运了!”
怕这几句不够分量,韩凛急忙发誓道:“我保证,一定仔细包扎养护,这总可以了吧?”
他走到秦川身边,将十指摊开在对方面前。笑笑说:“等下次见到它们,包管个个都好好的!”
秦川捧着那双手。眼前涌动着鲜血滴落的画面,很红、很热、很粘稠。
韩凛举起胳膊。幻想手掌正一寸寸擦过秦川面颊。脉脉深情,自他眼眸中流转而出。
“下次见面,你就能摸到我……而我,也能看到你了……”他憧憬着,“我要你牵我的手,咱们一起逛街……”
“我还想,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就去杯莫停,点你最喜欢的甜皮鸭……”韩凛笑着,那样温和澄净。
“咱们一起回家……外头下着雪,屋里点着灯……暖乎乎偎在一处,听院子里的爆竹响……”
“好……”秦川答应下来。语调已然温柔到极点,“我还要揽着你、陪着你,一刻也不松手……”
“连你处理公务也跟着!当然了,最好是提前忙完,空出时间好好陪我!”他畅想着。
“我一定早早处置妥当!到时候,我就陪着你,谁也别想来打扰!”韩凛果断点头,就像在立军令状。
“那咱们,一言为定?”秦川伸出拳头等在半空。他相信,韩凛绝对能够找到。
“嗯,一言为定!”没有辜负彼此期待。对方一下便找准位置,牢牢顶住骨节。
誓约落地,美味上桌。七碗八碟,俱是按秦川喜好来的。
仗着没人看见,那傻小子冲到跟前儿。一面瞧一面报起菜名:“葫芦鸡、太白鸭……东坡肘子、如意虾球……哟,还有万福合欢汤……”
当把人遣出去,那厢早围桌子转了三圈有余。口中念念有词:“快过来啊!先喝点儿汤暖胃,再慢慢用饭不迟!”
“哎,都听你的!”韩凛牵动嘴角。走至桌边乖乖拿勺子舀汤。秦川看在眼里,只恨自己这副模样,没法儿帮对方盛。
“下次,下次一定补上!”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扭头就又换了新花样,“葫芦鸡闻着就香!不趁热来上两块儿,可辜负了啊!”
韩凛处才喝过两匙汤,听着对面卖力推销,不由乐得直晃脑袋。那口气,好像经了自己手,对面也能跟着吃到似的。
“你啊,一见吃的,就止不住话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飞来只报喜鸟呢!”打趣归打趣,手上却搁下勺子拾筷子,老老实实夹过条鸡腿。
“嘿嘿嘿,这肘子颜色真正,皮酥肉烂的!一看就地道!”秦川才不管那套,只要能哄着对方多用些,说自己像什么都行。
韩凛呢,也是由着他。撂下葫芦鸡,便去添肘子。说不上什么原因,桌上菜色一经秦川描述,总觉更增香甜。
他很珍惜这段时光。那些在寻常伴侣看来再轻易不过的小事,对分居异地的两人而言,确是倍加难得与宝贵。
就这么说着笑着、吃着聊着,韩凛美美饱餐一顿。残席撤下,换上香茗,秦川紧接道:“时辰还早,去睡会儿吧?”
“不要,我要陪着你!”不料其想都不想,就干脆回绝了。
“你前阵子一直忙,昨晚又熬了大半宿,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秦川只得下死力苦劝。
几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韩凛磨蹭着应下。他是真舍不得秦川,总这样为自己忧心。
依偎着躺到床上。一虚一实,更显亲密无间。韩凛轻轻阖起眼睛,侧脸靠着秦川的肩。
“对了,我给你讲故事吧?”心知对方没那么容易睡,秦川小声询问道。
“你当我三岁孩子啊,睡觉还要人哄?”韩凛心里甜出蜜来,却不大好意思接受。
“当然不是啦!”秦川否定,“我是想着,这会子就张嘴还能用,自然该多说说话!”
“呸呸呸,不许瞎说!”论起来,秦川的理由也算合情合理。谁知韩凛硬是不依,猛地睁开眼,拧身朝被单拍过一下。
“官人饶命,官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言了!”估摸着那一掌的力道,秦川忙举双手投降。心想若实打实捶在肉上,非落下内伤不可。
见对方做小伏低,只为逗自己高兴,韩凛不再阻止秦川。他裹紧被子,又往里挤了挤,想象两人头碰着头、脸挨着脸。
对面收到讯号,换上副低缓嗓音,小声起头道:“这第一个故事啊,就出自武陵海旁那片桃花林……”
秦川把手覆上爱人发丝,一边捋一边讲:“相传有位樵夫进山砍柴,不知怎地迷了路……他走啊走啊,从白天走到晚上……身上疲累交加,肚中饥渴难耐……”
原想小歇少刻,不期一觉醒来,已到掌灯时分。
“你干嘛不叫我呢,都这么晚了!”韩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形象不形象,张口便叫孙著。
外头几众听见屋内有响动,连忙控背躬身进来,听候吩咐。
“东西呢,东西取来没有?”韩凛问得很急,连人走到跟前都等不了。
“回陛下,已经取来了。”幸而孙著沉得住气。微微一抬手,旁边承喜立时捧上托盘。
秦川打眼儿瞧了瞧纹样,颔首笑道:“不错,就是这件襁褓!他们办事可真够快的!”
韩凛这才重新冷静下来,食指关节顶在当阳穴上。还好没出岔子,事关秦川生死,他真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
“陛下,齐昌府尹加急公函,刚派人送来的。”见对方恢复了些面色,孙著立刻呈递过去。
换做以往,他绝不敢在这上头拖延稽迟,特别是陪都方面的。
然而此番,孙著也搞不清什么原因,竟能让韩凛暂缓公务,按时用膳歇息。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便是一天,他真心不愿打破,所以略等了会儿。
“快拿来!”韩凛和秦川对视一眼。当然了,如此举动落在其余人那儿,不过是自顾自回了下头而已。
他双手展开公文,秦川随着凑过去,所报果是其府内异状。陈述跟张御医一般无二,尤其是眉间那道印痕。
“张御医可真够神的……这下可千真万确了……”秦川感喟莫名。一句话念得飘忽无定,宛若青烟绕指。
匆匆垫过两块点心,时辰来至亥正。望着天边皎月一轮,秦川兴冲冲提议:“时间还早,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嗯,那等我换套衣服。”韩凛笑着回应。即使看不见对方,他也希望能给这场别样的约会,留下个美好印象。
“好,你先换着,我去外面等。”秦川心下泛起柔情。眸光亮晶晶的,几乎能攥出水来。
穿过门扉,漫天银白倾泻在石阶上。总教人想起,诗人笔下的琼楼玉宇、瑶台仙境。
秦川仰起头,第一次认真体会与万物交融的感觉。
耳边回荡着许许多多声音,大地在呼吸、天空在微笑,山川早已入睡,河流仍不知疲倦地歌唱。
就连石头也是活的,一声声跟大树讨论着白天的见闻。
小花小草怎么少得了呢?一不留神吵醒窝间雏鸟,露珠滴下来,刚好给搬家的蚂蚁冲个澡。
秦川沉醉其中,只觉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净。
他看见草籽在脚下发芽,听见小燕在头顶做巢。蝴蝶诞生于指尖,发丝缠上空枝,结出满树红豆果。
“小川,我换好了……咱们走吧……”在那天与海的尽头,在那生命起源之地,是爱人正向他呼唤。
秦川睁开眼,周身声音戛然而止。对面韩凛一袭梧枝绿长衫,清新飘逸仿若雨中青竹。迎着月辉,笑容羞涩而明艳。
“哦,好……好……”千言万语卡在喉头,只勉强挤出三个字。揉揉被水汽洇湿的眸子,秦川朝对方伸出手。
默契再度发挥作用。韩凛挽住他臂弯,两个人静静向前走去。
清夜如尘。秋风卷过落叶,擦着地面掠向远处,带起阵细小的“沙沙”声。秦川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萧瑟岑寂。
“齐昌这季节,还得开窗睡觉呢。”他有些没话找话。任由秋情穿透自己,随风荡向夜空。
“前几天下过两场雨,自然冷得快些。”韩凛笑嘻嘻搭话。只要能跟秦川在一起,叫他说什么都行。
“你呢,你怎样?冷不冷,要不要回去添件衣服?”奈何之后的并非甜腻情话,而是没完没了地唠叨。
“出门也不记得戴帽子!万一受了风,头又要疼了!”秦川急到跺脚,恼恨自己没法拖着把人押回屋里。
“哎呀,我这不是想打扮好看点儿嘛?”韩凛用撒娇打断絮叨,将脸鼓成只刚出笼的小包子。
“我就是要你,回了齐昌也忘不下我!时时刻刻想着我!”他嘴巴嘟嘟的,像提早绽放的山茶,或正巧染红的枫叶。
“偶尔一次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这样。”秦川脑子被那两抹朱红占满了,没做任何抵抗便缴械投降。
“放心……有你在,我就不冷……”韩凛把手摊开。掌纹间,汗迹清晰可辨。
又行过一段路,两人来至依星楼前。从地下看上去,尖顶几乎要戳破月亮。
木直阶梯发出声响,惊起灰尘漂浮四周,将夜衬得更冷更静了。
雕窗大开,如画卷铺展眼前。秦川这才理解了诗句中“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境界。
他走向窗边,脚步也刻意压低。点点繁星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给游子平添了乡愁滋味。
“当年我就是在这儿……数着灯,望着你……”韩凛跟过去,坦露内心脆弱。声息幽缈似云烟。
“那夜,我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去找你……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循着讲述,秦川果真找到了旧居府邸。
他当然清楚,韩凛所说是什么时候。那是大婚前夜,自己与对方一样不眠不休,将相思化作热泪,一任淋漓到天明。
“要不要回去看看,应该还来得及?”话题陡然转向,却并不突兀。就像秦川读懂了韩凛的回忆那样,韩凛也读懂了秦川的挂念。
“不,今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摇摇头,补充道:“下次我要好端端回去看他们!”
出了依星楼,往东不远便是流芳阁。一扫适才愁绪,秦川步子明显加快不少。他跑在前头,不住声地唤韩凛。
韩凛跟在后面追,仿佛被风催着跑的树叶。笑声爆发开来,冷气灌进嘴里,把牙都冻木了。
可他身上出着汗,青丝贴在额头上,心里亦烧着把火。迈进长廊时,呼喊已然有三丈开外。
“秦川,秦川你等等我啊!”韩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拿手背照脸一抹,立马拽步再赶。
谁成想秦川在门口刹了脚,韩凛一个趔趄,差点儿撞到木槛上。随即不解道:“愣着干嘛,快进去啊!”
“那天的酒,喝得真是痛快!”骠骑将军一边感叹一边迈步。好似仍能听见里头觥筹交错的声响。
当日众人,就是在这儿指天为盟、立地为誓。也是在这儿披肝沥胆、推心置腹。更是在这儿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他指指自己那日坐过的椅子,给韩凛讲起酒宴间的零零碎碎。事无巨细到,宛如昨日重现。
那一天,韩凛同样不曾忘却。那是全新篇章的序言,更是中州未来的起点。
他很高兴这间屋子里的人,如今都还康健。即便老师远在云溪,韩凛也相信他跟萧先生,一定会幸福美满、长命顺遂。
再往上走,那感觉可就不一样喽!身旁静到近乎无声。要不是愈加粗重的鼻息,韩凛真要以为人走丢了呢。
秦川低着头,哪怕知道韩凛看不见,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足见做贼必定心虚,何况故地重游,难免情肠勾动、想入非非。
风从水面刮进来,泛着特有的微微腥气。宫灯穗子四散摇曳,总教人忆起那夜红烛缤纷。
“那时候,你可真好看……”欲念如潮水席卷身体,话语却柔婉旖旎,全不似平日做派。
借由窗外月色,秦川打量起韩凛。只觉对方跟记忆里那夜并无丝毫分别。
硬要说有,大概就是彼此间历久弥深的爱意。随着年岁推移,愈发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下次我们一起点蜡烛,好不好?”韩凛张开手臂,一下扑进秦川怀里。那神情,像极了讨要诺言的天真孩童。
“我们不仅要一起点蜡烛,还要一起放鞭炮!”时辰将尽,秦川明白韩凛这是舍不得。
“我要抱着你,一起迎接新一年、新一天!”他用下巴抵着爱人肩头,两只手来去来去摩挲。似要把对方揉进心里,一并带回南地。
消磨掉剩余时光,秦川和韩凛回到书房。
孙著等在门口,禀告一切预备妥当。他不晓得对方要来做什么,可多年墨守的准则,让他习惯了装聋作哑。
庭院四围没有点灯,唯余桌前一支烛台。微弱光线下,将将能看清案边摆放的襁褓跟五色纸,铜盆被搁在石凳上。
这件事,韩凛不愿假手于人。仪式每一项,他都要亲自完成。
展开裹被,铺进盆底。韩凛在脑海中 ,勾勒出秦川降生时的模样。
小小一个婴孩,哭声洪亮而有力。一双小脚不停踢蹬,藕节似的胳膊时紧时松,像是等不及要探索这个世界。
接着,他摘下荷包。取出断发的动作,是那样缓慢优雅。仿若以岁月之手抚摸曾经。
韩凛将其摆在正中央。烛火摇摇晃晃,使缠绕一头的红线分外惹眼。
誓词郑重,同时回响在两人耳畔。一字一句,尽是他们相知相伴、相爱相守的证明。
忽然,风停了。云絮把玉盘遮住半边,光更暗了。
韩凛从怀中掏出那柄小刀,看向秦川所在方位。笑容里,有即将告别的留恋,有期待再见的心安。
刀尖对准左手小指。许是怕秦川心疼,是以韩凛每划一下,都要找个话题。
“那些山茶还好吗?冬日里会不会开花?”而这,正是他挑中的首个事由。
“都好,都好……花开时满园鲜丽,别提有多美了……”伴着秦川地诉说,韩凛指尖滴下血来,霎时染红了襁褓。
他没再问什么,只是继续变换题目:“那道豆花饧,天天加在早膳里,我总吃不腻。”跟随话语割破的,是韩凛无名指。
“齐昌美食多了去了,下次一准儿带你吃个遍!”秦川极力压抑着颤抖,牙齿磕破嘴唇亦无从察觉。
“嗯,我等着。”韩凛处倒是一如既往平和。似乎手里握着的并不是刀,流出来也根本不是血。
左手五指依次划过,绛珠落在青丝上。印象中,秦川从未见过那种黑。如此稠密浓重,就像凝视夜幕的瞳孔。
轮到右手了,韩凛重又握住刀柄。血丝自掌心渗出,为银白涂上鲜艳。
“年下回京述职,我叫飞骑营全员去接你。”这回韩凛从拇指扎起。痛楚因着爱人目光,也有了丝丝甜意。
“他们啊,可都盼着呐!”将刃一横,食指中指齐齐割开,秦川的心随之揪紧发疼。
云层厚密,完全遮蔽住月华。
他别过眼,耳朵却灵得不合时宜。仅凭细微声响,秦川就知道,韩凛又扎了自己一下。
“以后别总熬夜批奏疏,公事哪有忙完的……爱惜身体最紧要……”时间所剩无几,只能捡要紧的嘱咐。
天际隐隐传出雷声,于秋日的永安来说,实属罕见。
“嗯,放心吧。”银刀掷地、尾指见血。灯烛引燃仙家纸,焰光照亮了韩凛脸膛。
“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看你……”语声变得空幻虚渺。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盆中火起,吞没断发与裹被。恍惚间秦川显出形影,跟韩凛面对着面、眼望着眼。
泪水在眶子里打转,脸上却挂着熟悉的微笑。
韩凛伸手想要去接。水珠从天上落下来,秦川身影倏然消失。一点晶莹打在手背,让人分不清是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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