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腊月初二,军情急报。

吴国公然举兵抢掠大煊西北边境,复州边地已有大量村镇遭遇劫掠。吴人国内不稳,并不侵吞领土,犯边只为抢掠吃用

天子谕,西北大营整肃边防,整装备战。忠武将军宁盈,镇守不利,贻误军机,着令削职回京待罪。另,参军种珩,孝节勇武,尽忠王事,暂领西北大营主将。

宁阙之被罢免。

种光美接手西北大营。

一时失利,召回京城消磨一阵子,过上三五年再起复任往别处;主将获罪,副将代任,过上三五个月罪名落实便擢升主将,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官场浮沉。

但栾致远却从其中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对。

细思量,却又找不出此次又有何处与往日不同。

洪湘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窗棂上翻栾致远前些日子送给她的书。

书是栾致远往返九江的路上买的,东江府又叫九江,土人称东江府,但京城这边的人更习惯叫九江。

坐在窗棂上是洪家独女少有的不可外传的小爱好。

栾致远的母亲齐氏对洪湘总有许多挑剔,觉得洪家人丁不旺,觉得洪家主母早亡洪湘乃是丧妇长女少人教养,旁人只觉得虽齐氏所言非虚,但洪家独女品德才干并不逊色于其余大家之女。

只看洪家内务皆是这位女郎君在打理,从上到下井井有条就知道了。

齐氏确实是鸡蛋里挑骨头。

洪湘自己却知道,齐氏的挑刺虽没有实际根据,但她自己却的确不是完美无缺。

别的高门贵女,可有什么不可被外人知晓的癖好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在外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端庄稳重,独处读书时却最喜欢一个人坐在窗棂上,又或者直接半坐半躺在地面上。

这都不是教养良好的贵女该有的行止。

她可能确实因为四年前生母病逝而缺少了些管教。

虽然洪湘并不觉得生母在世能对她的教养有更正面的影响。

她想,她和栾致远从小到大一直都能凑到一起去,和两人性情中所共有的某个不够安分的点,有莫大干系。

这里是她的书楼。

洪家人口少,除了她就只有洪司空父子两个主人了。早年洪司空身边还有几个妾室,但终归不是正经的主人,四五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等后来主母过世,洪司空有了嫡子年纪也大了,于女色上就远了,加上怕后宅不稳,就将几个年轻妾室陆续发嫁了出去,只剩一个年近四十的在偏院里养老。

人口少了,宅子就显得大了。洪湘便有了两个院子,一个是嫡长女的起居处,另一个,便小些,就是书楼所在的小院。

她爱坐窗棂的小爱好没传出去,一者是洪家下人被她管教得服帖,二也是她逾矩的行为只会在这小小的、只有四五个心腹下人看守照管的院子里上演。

风起,有雪沫从树上飞出,落在她垂在窗外的衣袖上。她合上书,用手摸了摸那细细的雪霰,感受到小小的冰粒在她的指尖下化开,一股清爽就沿着指尖一路传到心尖。

这是一种能让她舒适放松的感觉。

但这一次,她心中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危机感。

腊月初九,姜州来报,弗城下属塬县、蓬县,陷于民乱。塬县知县方宝成殉国,蓬县知县王起鹏携印绶出逃,现在弗城听候朝廷问责。

天子勃然。

追黜方为知县官位,黜王翼知县官位,并言:不得复用。

腊月十三,宁阙之入京请罪,西北国土并未有缺,黎民虽饱受劫掠之苦却并未有多少人口损伤,按照以往,主将停职其罪便已罚尽,孰料此次天子竟将人下狱审讯。

此折一出,朝堂上下,再是愚笨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此次事情的不同寻常。

煊京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腊月十五。

廷尉楚波若,参原西北忠武将军宁盈、原复州刺史洪阐、司空洪敬禾、大司农苏耕伪铸官券,参太常宁贞包庇亲眷知情不报,以宁盈供认为引,若干证物为据,证据确凿,请旨彻查。

天子雷霆震怒,下旨收监洪阐、洪敬禾、苏耕、宁贞四人,遣御林军一千人,围洪、苏、宁三家主宅,并擒拿三家在外之人,等候彻查、定罪、发落。

“父亲!”栾致远脸上有一瞬间显出了掩饰不住的惊慌。

“你要去做什么?”栾司马冷冷地看着这个无数次让自己头疼却也一直都让自己骄傲的、优秀的长子。

“我和兰庸有约,今日要去刘园赏梅。”栾致远定了定神,面色如常地道。

他显然是忘了,这个时候他面色如常就是最大的不对头。

“刘园?确定不是洪家?”栾司马冷笑一声。

栾致远道:“我去洪家做什么?洪伯父又不可能有事,我去给人添乱吗?”

“你还是哪里都别去了。”栾司马盯着儿子看了片刻,才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好好读书,无聊就带带郯儿。”

说着,几个家丁就站成一排,把那连接院里院外的月亮门严严实实堵上了。

栾致远这时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慌了,他强行压着情绪道:“父亲这是何意?”

“你该比我明白。”

“父亲!”栾致远的声音有些尖锐了:“洪伯父是父亲多年的老友!”

“是啊,”栾司马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冷漠:“所以,但凡有一丝余地,我都不会对此事视而不见。”

“这——父亲!西北那批缴来的伪券,最后被当成官券来用,明明是权宜之计,是给陛下上过密奏的!陛下也答允了的!您、还有几位大人,也都是知道的!”栾致远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声音颤抖地道:“洪伯父是不会有事的——”

“呵,”栾司马摇摇头,“我的儿子,是第一等的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缩头乌龟一样地,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缩回壳子里去装糊涂呢?”

“你明明是懂的,就是因为陛下曾经答允了,所以,如今陛下以这个罪名下旨问罪的时候,洪家宁家才是真的没救了!陛下对他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会记得的比你少吗?”

“父亲……”栾致远看着像是六神无主,却突然向门口跑去,气势汹汹,上手就撂倒了一个家丁,然后趁几人都不曾反应过来的空档撞了出去。

但家丁也只是懵了一霎,回过神来就立刻去拉栾致远,四对一几下就将栾致远擒住了。

这一出倒是远出乎栾司马预料。

他没想过,栾致远居然会有一天明刀明枪地和他对着干。

他压着火气,怒道:“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还想做什么!”

栾致远还在挣扎,挣着挣着就落下泪来:“湘娘还在洪府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有婚约,我可以接她出来的!”

“胡闹!”栾司马是真的要气疯了:“她现在是罪臣之女,陛下若是开恩,她以后还能得个白身,若是严办,她就是个贱籍的奴婢!”

“如果我去接她,就不会的!私铸官券,罪不及出嫁女!我和她写过明明白白的婚约,我拿着婚约可以接她出来,她可以不是洪家女——”

“不是洪家女,是栾家妇,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你可以,你这脑子总是让你用来到处钻空子!整些有的没的的歪门邪道!”

“那你想没想过,娶了这么一个女人,你以后怎么办?”

“不过是没有妻族助力罢了,”栾致远咬牙道:“本来洪家也没有多少人口了,如今不过是在这上面更艰难些罢了!”

“愚蠢!陛下要办洪家,用的还是他曾经默许的事情做罪名,你这时撞出去,是要显你重情重义还是怨怼当今藐视皇权?”

“没有妻族?这不过是最浅显的罢了!你若执着于洪湘,就做好仕途无望的准备!哦,你还是栾家以后的当家人,你这是要拉着整个栾家去救你的心上人呢!”

栾致远挣不动了。

“放开他!”栾司马冷笑道:“你们大公子自己找死呢,不必管他,随他乐意去哪里都好!”

“你若执意要去,我不拦你,只是你那青云之志,便好好收一收罢!”

“你若割舍不下自己的大好前路,我这话就放在这里,莫说正妻,那洪湘便是你领回来做个妾、做个奴婢都不成!有这个人在你身边,你母亲便是费尽心血,也不可能让与我栾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女儿给你!”

下仆松开了栾致远。

栾致远踉跄几步,险些扑在地上。

栾司马转头便走,下仆也如他所说,垂着手低着头,跟着栾司马离开了。

冬风吹上被泪水浸湿的面庞,尖锐的痛感让栾致远发现,他竟已泪流满面。

栾致远在冷风中站了许久,直到睫毛上被吹出了一片薄薄的霜。

有麻雀在一边的树上落脚,发出了一声细细的鸣叫。

栾致远被惊动了,动了动腿,正要挪步过去。

麻雀也像是被惊动了,扑棱了下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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