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薄家,养子新丧,灵堂方设,白幡幽荡,香烛燎人,往来吊唁之人不可尽数,门院之间悲声不绝。

前几日,薄家养子薄守成早上未能起身,下午就绝了气息,一日之间暴病而亡,对内打了薄家一干亲眷个晴天霹雳,对外更是着实令人难以置信;就是前日,还有那口传丧信之人被人当作咒骂薄家少东打了个半死。

薄家待薄守成一如亲子,本不欲匆匆发丧,奈何临县疫信早传,薄合珠自小便有主见,纵使悲痛欲绝,依旧一力主张停灵三日后便办丧下葬。这丧事办得匆忙,但排场却并不马虎,薄家舍得使钱,纵然许多做脸的东西不好凑,也硬是凑了个七七八八。

薄家素来与人为善,薄守成素日里也颇得县里众人感激,此番匆忙发丧,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也没让偌大的丧事排场落得冷清。

县人敬薄家仁义,人前只说薄家是没了儿子,不说是没了养婿,便是有喜好闲言碎语、见不得人落好之辈,这几日里也不敢说薄家的是非。

倒是薄家自己,办丧事时明明白白地说,送的是义子、未来女婿,薄合珠一身素衣,言明要守孝一年。

有人愈加敬服薄家家风人品,也有人心里暗暗可惜。

没了兄长,妹妹不用守孝。没了走过礼的新郎官,讲究的人家里,姑娘要守个半年一年的假孝。薄守成暴病而亡的消息落实以后,不知又有多少人马上回过神盯上了薄家的家私,谁料薄家养兄妹婚约虽不曾落到实处,薄合珠却自己往克夫的名声上撞上去要守个望门寡。

——望的还是自己薄家的门!

这一来,哪怕他们再眼热薄家的财物,大半年内也不好凑上去开口。

薄家夫妻是真把薄守成当儿子看的,及至后来把他当成女婿,就更加看重他了。

薄守成走了才四天,薄家老两口就生生老了十岁。原本是不见老态的两个人,如今看着与寻常的老翁老妪无异;薄合珠怕两个老人哀极伤寿,一力担下了薄守成的丧事。

今日开始办丧席,老两口一开始还在灵堂支应,接待宾客,不到半天就彻底受不住灵堂的哀凄,先后回后院休息,只剩薄合珠带着一种家仆主持灵堂与丧席。

待宾客走得差不多了,薄合珠刚要坐下歇歇,又有人抬腿跨了门槛。

“姐姐,兄长病故,我原该早早过来,只是家里有事,天快黑了才到,真是惭愧。”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标致妇人,她步履很快:“姐姐坐下歇歇,不必迎我。”

“今天来的,不管是谁,都是客。”薄合珠还是走过来迎了一迎。

国法有定制,白丁不得蓄养奴婢,违者按买良为贱议处,普通有钱人家用的成年奴仆多是签了工契的长工,而那年纪小的,便是“收养”来的“养子养女”,不论年纪大小,都是管男女主人叫爹爹妈妈,管小主人叫姐姐兄长。

这样的养子只是“养”子,没有继承家产的资格,长大成家以后可能会留在原来的主家做长工,也可能另谋生路;养女多是在女眷身边伺候,到了一定年纪主家就会把养女嫁出去,嫁出去的养女夫家多数自有谋生之道,就很少还会回主家做工了。

这样嫁出去的养女,有的和主家还当亲戚往来,有的就断了联系。

这会儿来的这人,就是薄家先前的养女之一,服侍过薄合珠,也服侍过薄金氏,三年前薄金氏找了媒人,妥帖把她嫁了出去,那男人有些能为,去年在县里混了个吏员,虽只是做个保录旧账的清水差事,但到底也比旁人出众。

这人也因此记着薄家的好,年节里都会来薄家问候。

“安娘近日可好?”

“托爹爹妈妈的福,一切都好,只是姐姐形容憔悴,让人担心。”刘安娘将帕子里包着的礼金取出推过来,薄合珠没有推却,身边跟着的老仆就把账记上了:“兄长去得突然,我今早上起床还觉得自己是发了噩梦。如今家中这样,姐姐还要保重好自己,不要太过劳累。”

“我省得。唉,谁说不是呢。你现在夜里可能安睡了?”

“还是老样子,几日沉睡几日迷迷糊糊地清醒。爹爹妈妈可还好?若是不碍事,我想去瞧瞧两位老人家。”

“都好,安娘你只管去就是了。”

刘安娘见薄合珠还要留在这里看有没有宾客上门,神色便不大自然了,薄合珠看着不对,又听刘安娘道:“忘了姐姐这里还有正事,姐姐劳累,我在此陪姐姐待一些时候,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去吧。”

薄合珠见她这样子,眼皮抬了抬:“姐姐许久没见爹爹妈妈了,是近乡情怯了,罢了,我引你去一趟。韩叔,你在这等我一会,有人来了就叫我。”

说着招呼了一个仆妇,便要和刘安娘一起走。

刘安娘这才起身,神色轻松了许多。

“安娘可是有事要私下里悄悄与我说?”三个人离了灵堂,薄合珠便低声笑道。

“姐姐一如既往地厉害,”安娘弯弯唇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她声音低低地道:“兄长死得有蹊跷,我家当家的昨儿半夜和我讲的,让我今天找合适的时候来说。”

仆妇身体抖了一下,薄合珠迈开的腿也僵硬了。

“所以,你这时候才过来……”薄合珠抬手按了下脖子,稳住神:“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走到院子一角,离灵堂也远,离房舍也远。

“是张老四那个搅屎棍!”刘安娘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县里有人眼红薄家的家私,就是那个李书官,张老四巴结李书官,给他出了阴招,害了兄长!因着今日开始给兄长发丧,昨日那伙人得意忘形,背地里喝酒说走嘴了!正好让我男人听了一耳朵。”

她没说全实话。

实话是李书官看上了薄合珠美色,加上眼馋薄家家产,张老四就给他出了这样一招。

“我男人没听到别的,只听了一句‘这么容易就没了,果然没福,一碰就死,消受不得横财’,还有回的一句‘没了这野小子,李爷立时就能心想事成’。他们知道这事不能讲,所以哪怕喝多了也没说更多。”还少半句话,人财两得。

“谢谢你们两口子,”薄合珠脸色苍白,心里已经信了,“只是这两句,不一定指着咱们家,也不一定指着他们害人。”

不过,“野小子”和“横财”,再加个死字,塬县里只怕找不出薄守成外的第二个人了。

“可是,先头张学农……和人家娘子不清不楚,那家娘子的正经男人也是这么没的,突然就起不来身了,然后喘不上气,不到一日就没了,郎中仵作还都看不出什么,和兄长一样都说是急火攻心憋死的。张老四也一直巴结着张学农。”

“我知道了,安娘,这回谢谢你,但后面的事你和你男人就别管了,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薄合珠抓住了安娘的手,力气有些大,手很冰,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马上把手松开了。

仆妇自己吓得直发抖,比薄合珠还不堪,但此时也连忙扶住了薄合珠的手臂。

“这我们都懂,姐姐不必担心我们,我男人灵巧着,我们不会有事。”刘安娘道:“爹爹妈妈岁数上来了,这事情我不敢直接和他们说,只能先和姐姐你说了。我这就去看看他们,看过再走。”

薄合珠带着仆妇回了灵堂待客,吊唁这等事情,过了正午便少有人来了,薄家情况特殊,有许多受过恩惠的穷苦人特意赶着贵客都走了以后过来,但傍晚以后也就不见新人来了,此时临近天黑,更是再没人过来了。

薄合珠坐了一会儿,等着天黑便闭门落锁,随后领着人直奔正房。

薄家老两口此时精神尚可,但薄合珠把事情一说,老两口脸上的血色就立刻又没了。

“哥哥没了,是有人想发我们家的绝户财呢!”刘安娘不说,但薄合珠很容易就能猜到这里。

“这该如何是好!”薄金氏眼泪直流。

“金玉娘要给守成守一年孝的,怎么说能先拖**个月,这段时间咱们偷偷寻人就是。”薄老爷安慰老妻道。

“合适的人家哪里是容易找的!我儿现在没了兄弟,咱们两个入了土,她就孤零零一个,谁知道夫家是冲着什么来的!一年时间,哪里能够!若不然,”薄金氏声音忽然高了起来:“若不然,便守三年大孝吧!”

“使不得!”父女两人同时打断了薄金氏。

薄老爷看向女儿,示意女儿先说。

“娘,”薄合珠给薄守成守一年孝是实心实意的,一方面她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哭一哭薄守成,另一方面也是她知道自己若不守孝,薄守成一下葬就会有媒人上门,这不是她想经历的。只是,一年或许不够她哭完薄守成,但三年的话……有些问题就大了:“我要真的守了三年,年纪大了招个一无是处的赘婿是没什么的,薄家我自己就能打理明白,但是,我若放出话锋说自己要守三年,只怕那有害人之心的人就要坐不住了!”

薄老爷微微点头,女儿在这点上和他想的是一样的。

“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花鄯县蓬县都发了瘟疫……哥哥去的突然,若是我说了守孝三年不嫁,他们狗急跳墙了,再在哥哥身上编排点什么,咱们一家就都得……都得……李书官毕竟是衙门的人……到时咱家家财充了公,他若早做准备,能得好大一笔便宜,比干等三年还不一定能得手不知强到哪里去。”

薄金氏吓坏了:“那你现在守孝一年——咱家不也——”

“这不用怕,一年他们应该还等得起,而且,得手了是得到大半个薄家,陷害咱们他只能分到不了十分之一的一小份,妈妈不必担心他现在就陷害咱们家。”

“可一年以后,你又该怎么办啊?”

“天无绝人之路,”薄合珠道:“走一时是一时,老天总不会活活逼死我们。”

薄老爷倒笑了:“金玉娘忘了,瘟疫只是几个月的事情,过了这段时间,这等人没那么多法子算计薄家。”笑了一下,又伤感起来:“只是对不住守成……我若没领他回来,一个男孩也早晚有人领他走。倒叫他因为咱们家平白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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