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山中的林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午后的余热似乎漫在人身上似的，怎么也散不去。

“咚”地一声，铁皮水桶被放在泥地上。紧接着，一瓢清水兜头淋在祭台上。葱郁林木前，有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山神庙的外墙被熏得灰败，无人清理的祭台落满了枯叶。

蒙珏穿着一身纯白的T恤，头发被泉水打的有些湿，此时正湿漉漉地黏在他光滑的额角上，更显得眉宇蓬勃，散发着野性。黑曜石般的眼在阳光下透亮，继而落在败落的山神庙上。

他生的有些黑，像是天生该生在山野间的孩子，自带蓬勃的生意与纯粹的眼眸。

怎么看，都是一双懵懂湿漉漉的眼，像是懵懂又像是无措，但细细看下去，却是干净。是未被世俗沾染的干净。

只见他微微起身，仔仔细细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破败的祭坛与山神庙的里屋。

这山神庙没有神像，没有真身，连个画像也没有。

其实这番败落的景象，村里人十几年都未曾来拜访。偶尔有孩童路过，可能会结伴到此稍稍祭拜一下。故而落魄的祭台，还零零散散放着些糖果和有些枯萎的瓜果。

说不清什么心态，蒙珏看到这山神庙时，心中第一个想法是，果然不被信奉的神灵连祭台都不见得干净。

但他却抽了半天的时间，从山泉里打了一桶水，拎到山神庙。然后开始清理这座被人逐渐遗忘的山神庙。

香灰早已不见，插香的器皿都没有一个。蒙珏又想起大学时期，班级组织去寺庙上香。寺庙内外排满了朝拜的香客，祈福求卦络绎不绝。

蒙珏夹在那一群祈福的人中很突兀，他站得笔直，只看殿堂内的佛像金身，不去拜也不去上香。

曾经有人开玩笑打趣他，笑他心态善好，一点期许的念头也不曾去求一求。

因为他用他那双质朴的眼看高台，心无杂念，像是真的对钱财、平安、前程、爱情都不报有什么良好的心愿。

但也不是这般无欲无求，其实他问过那座鼎盛寺庙的僧人，在哪里可以求生灵生机勃勃。那僧人显然也是没料到还能冒出一个求非人类范畴的心愿来，还以为是故意来刁难。眼见那僧人板下脸来，严肃地要同蒙珏探讨缘法，蒙珏就被他哭笑不得的同学拉走了。

是个怪人。

蒙珏是个孤儿，先前很多事其实他都记不太清。兴许是不甚重要，他只知道他是从山沟沟里被救出来的，似乎没有家人认领就跟在消防大队出了城市，被福利院收养。然后按部就班地上学，努力拿奖学金开始应付生活。

他很努力，但他始终无法适应都市的生活。

他开始对山野产生兴趣。像是内心的返祖基因被激活，他想回归山林。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不想办法赚钱，不想前程，想隐居。

结果是被他的教授骂了一顿。因为拒绝继续考研，也没有任何工作打算。

然后蒙珏就被他的一位学长拉着一块创业了。什么都不为，就只听见那学生嘴巴上下一碰：“是在大山里。不过，是直播山间生活……”

蒙珏就直接应下了。

半个月后，他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跟着他的学长王进来到了山河村。

山河村背靠莽山，是个依山伴水的偏远山村。山中林木葱郁，溪水清澈见底，还可看见肆意摇尾巴的鱼。林中鸟兽颇多，清晨的山林鸟兽低伏，引得人神清气爽。

第一晚，蒙珏就伴着虫鸣鸟叫的声音睡了个好觉。

紧接着，蒙珏跟着王进上山。

“我们以后是在这片山里直播巡山日常。”

王进是大山出去的孩子，却显而易见的乐观。一腔热血的青年返乡，起了带动当地经济的念头。

是个天真的人。

蒙珏倒没什么反应，大部分人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他大多时候很腼腆，不爱同人打交道。但他还是被兴高采烈的王进引得来了大山，有一点相同的点是，他和王进都是大山的孩子。他们都爱山野间的日子，故而蒙珏对王进也还抱着一些好感。

……

“哎，累死我了。下山容易上山难。”

身后传来一道声响。

蒙珏回头，见累的气喘吁吁地王进拿着一篮子香烛。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搁下破布，去接装香烛的篮子。“谢谢。”

他说的很真诚，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瞧着王进，王进摸了摸鼻子，倒有些不好意思，“呐，真拿你没办法。既然想着拜山神庙。”

“这庙倒也是荒废许久了，村里人都不来拜了。只有些小孩还爱来拜。或许是山中的松鼠。你看那台上松果还不少。”

顺着王进的视线，只见祭台的角落确实还藏着几颗松果。只是那角度极为刁钻，像是松鼠想法设法地藏着给这山神似的。

有些奇妙，又感觉那松鼠似乎很通人性。或许说，这片山林生的如此葱郁，蕴含许多神奇灵性的地方，只是人来人往，山野间的人少了，自然就少了发现这些奇妙去处的人了。

蒙珏从篮子里拿出香烛，一一点燃，规规矩矩正正当当地叩拜在山神庙前。

林中，风从树间吹来，将他的发吹得扬起。他的眉眼间含着万般缱绻，虔诚地拜下。

山神庙旁还有一棵桃树，那桃树枝丫嶙峋，结了几个酸涩的果子。此番在灼日之下，像是有几分向上的生意。

“求的什么？”

王进稀奇地看着一脸虔诚，拜的反正的蒙珏。

蒙珏大学去寺庙问僧人能否求生灵生机勃勃的事其实在大学成了半个传奇。不止是同专业，甚至跨专业的学生都在打听这个出奇的人才。但蒙珏不自知，除了上课做兼职几乎不作他求。后来，大家都认为蒙珏确实是清纯不做作的一人。物欲极低，是个做神仙的好料子。

但如今，在这个山野之中的破旧山神庙，蒙珏虔诚叩拜，像是捧着信仰，又像是真的是这山神的虔诚信徒。

真是稀奇。

蒙珏虔诚的叩拜完，纤长的指尖握住香烛插入泥地。看了那燃起来未倒下的香烛，才回归头来朝王进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了就不灵了。”

王进也不追问，摆摆手，自己也燃了一炷香，往山神庙一拜。

山中生的孩子，对大山有着不一般的感情。王进从小在这山林长大，小时候也经常拜这山神庙。

终于，破旧的山神庙被擦得亮堂了。葱郁蓬勃的山林之中，香火杳杳，红漆庙宇在深林渐渐得了些许香火。

拜完，就要忙直播的事了。

山中大多数时信号不好，尤其是深林之中。但王进觉得神秘，越不能看到的东西就越能引发人的探究欲。对此，王进道：“信号不好的地方，录视频就好了。”

蒙珏将额角的汗擦下，顶着大太阳点点头。

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巡林。

偌大的林子，树枝苍翠，虫鸟鸣叫，盛夏的蝉声在细碎的阳光之下有一番岁月静好的冲击。

皮肤晒得略黑的少年，带着草帽，眉宇深邃，带着山野间的蓬勃。

蒙珏依照前两日王进教他的那般，打开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用奇趣app打开直播模式。

奇趣是近两年来非常火热的一款热门app，云集各种火热的视频与主播。其中不乏像王进思索的直播山间生活的主播。

人在都市长时间疲劳，都向往深山不一样的风景。

正所谓，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但显然，生活也并非处处肆意。这反而成了一句玩笑话，能够勇敢放下都市生活见山的人，都怀着许多人身上没有的勇气。

蒙珏和王进就是这样的人。

但他显然还是很不懂奇趣APP，自然也忘记了还有和观众互动这一回事。

镜头对着山中，随着蒙珏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晃动。王进被叫回家中有事，只留下蒙珏一人直播。

直播间的人逐渐增多。

【主播这是做什么？】

【好像是在山中】

【主播是去抓蛇吗？】

【什么奇怪的想法？】

【主播这是在播荒野求生？】

【……】

……

直播间涌现出很多网友，但作为主播的蒙珏不在状态，压根没想到还有互动这一回事。

蒙珏许多年未曾到大山，其实还是有几分雀跃。他穿着运动鞋，裤腿穿过茂盛的草丛。路过挂条的蛇果还停下来。

红色果实在绿莹莹的叶子上显得格外饱满，一颗颗、一粒粒，在阳光之下像是宝石。视频忽然对着那果子，直播间的网友扣了问号。

【请问主播真的是在荒野求生吗？】

【这果子看着怪好吃的。】

【我吃过！酸酸的！（吸溜）】

【也许主播只是来踏青？（不懂但问）】

【主播，你真的不说话吗？】

【话说楼上的都是傻子吗？主播的名字不是写着守山人阿蒙吗？】

【啊~守山人，守山人的手有那么好看吗？】

只见屏幕中忽然伸出一直纤细的手，只是那手上的肌肤色差很是健康。然后那只纤细的手毫不犹豫抓下晶莹剔透的蛇果。

紧接着，屏幕中传出吸溜的吞咽声。

【这就……吃上了？】

【主播守山人真的很不做作，我很好奇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 1…】

【 111】

【 10086】

……

然而朴实无华的蒙珏并不知道直播间发生了什么。但下一秒，他回头对上了一只松鼠。

蒙珏抬头，阳光刺得他眼睛微眯，他看见一棵松树上正站着一只小巧的松鼠。松鼠蓬松的毛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华顺。一双豆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蒙珏，边啃手术的坚果还边歪脑袋。

【啊~救命，这小东西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话说松鼠也很危险的吧，荒郊野外之下……】

下一秒，松鼠窜得一下跳了下来。只见蒙珏拖着手举起了小松鼠。蒙珏戳了戳小松鼠的脑袋，想到了藏在山神庙的松果。不由得多摸了几下小松鼠。然后就见小松鼠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直播间都炸开了。

【天！这哥们御兽吗？】

【怎么这小松鼠不怕人的？】

【天知道，五米开外，让我遇到这小松鼠，这小松鼠能窜出离我十米开外】

【操！好可爱，小松鼠看起来好好rua!]

【这小松鼠的皮毛好好看，可以扒下来当围脖。】

【楼上是bt吧，就是】

【 1……】

蒙珏对直播间一无所知，直到巡山完毕，日暮落下。夕阳在山林中投出微醺的醉意，虫鸟低低鸣叫，蒙珏的脚步慢了起来。

那只松鼠在半路被蒙珏丢一边的树上。夏日灼热，小东西窝在手心属实热的心慌。

就在这时，蒙珏慢悠悠地走到山神庙。他抿着唇角，像是微微笑着，他想再次祈福。

但香烛被王进拿走了，他只得匆匆看一眼下山。

“蒙珏！你怎么直播不说话！”

还没走下山，王进在家中忽然看到守山人阿蒙的直播，气得跑出来，山中鸟兽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惊起。

“啊？还要说话吗？不是直播就好了吗？”

直播还未关闭，王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闯入视野。

【哎，这小哥生的真好看。】

【是守山人的大哥吗？】

【感觉好很铁不成刚啊】

【哈哈哈哈哈】

【 1，原来是不知道要说话】

【真吴下阿蒙，不懂就问，哈哈哈哈】

王进长得偏文静，夹着一副无框眼睛，很书生气。这会记得面上红润，看到直播间的评论，耳尖都红了。只得匆忙关了直播间。

关于怎么直播这件事，蒙珏最终向王进保证了好几次，终于在吃完饭之后，被赶回了山中木屋。

蒙珏微微叹出一口气，慢悠悠再次往山上走。

他是在白天时说要住这间空出来的木屋。木屋离山神庙很近，透过窗户就可以看见。他从溪中打了桶水，冰冷的水冲去一天的汗液。皂角的味道掩盖了一天的疲惫，蒙珏就着昏黄的灯影抬头看天。

山林间，夜空的星星异常明亮，静谧的密林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偶有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