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第四十八章 峰塘林西(4)

入了梅,上阳雨水洌洌,沥水的主干道和几条旁边支以及子界河水已涨到河堤上。上阳人没有过水灾恐惧,因为每年发水发到一定程度就不发了,今年也一样雨到堤口便止住了。未历苦难,不知其痛。所以年年上阳人都在期待水能再涨高些,便于划舟娱乐、农耕取水,哪怕两年来内乱频发,他们在偏安的上阳城中一应的生活乐趣不少,且新君倡导劳逸结合,除了先帝葬礼时月余受到限制,其他时候并不把军资当说辞不许百姓玩乐。

气定神闲的王者风度可以影响国都的民情风貌,更何况上阳城内并未发生大规模的骚乱。前不久抓捕李秉昆也只定了个管控少府监不力之罪,并未透露他通敌卖国罪,至于李秉昆几天后在监狱中死去,刑部给出的原因是他自责自戕。还有从袖碧春茶楼抓捕韦修、韦扁和朱大娘子,也只以聚众私营贩卖盐铁之罪论处,并说韦晃大义灭亲举报亲子私吞税赋,且将韦荡、韦修与韦太后、韦晃实际上为了军马归属意见不合才发生韦党内部纷争这档子事隐瞒了。

在狱中,朱大娘子死的非常惨,这与她自己有关,被审时她除了谈到养着几个女孩儿供韦修玩乐、做实碧春茶楼是暗娼地外,还提到贡州叛变前与韦扁谈茶楼买卖,且提到木奴,暗示曾受尉迟贵妃指使故意放出胡人消息引起百姓在茶楼闹事。后来韦晃交代,这些胡人的确是袁志琅私养的死士,当时吴春舫也知晓一点风声。尉迟坚找人来与他对接,直言让胡人出现在市井中可引起骚乱,好像尉迟家也知道胡人死士在京中。

此事本可随着袁党消灭不再有人提起,谁知朱大娘子居然翻出了旧案,并在御前走露风声。好在新君并未多问,但是有一道圣旨在五日前发往滔关,令吴春岑领一万骑兵出关追剿黄闵韧之子黄项全的叛军,追剿的理由是黄项全仍不投降或有攻击滔关意图,在他未动手前派一支军马先剿了再说。这与新君和张尚义之前确定的战术不同,自张尚义、吴春岑、管方强领兵镇守滔关主动出关追剿敌寇的频次不高,多半是派人深入关外使用离间计直捣叛军内部并取得成效。新君的圣旨中又指出,从探子报入上阳消息称指吴春岑与黄项全有勾结。吴春岑骇然,为证清白只得领旨出关。结果仿佛在意料中,才出关三日吴春岑就与黄项全对决一起死在亥州敌营里。沙场战死是常有事,吴春岑就这样死了,个中缘由吴准、吴岩隐隐知道为何,他们都装哑只当未闻,当然朝廷对出关抗敌不顺的吴春岑也无痛挽之词。

现任刑部尚书张长允也刚得知滔关外的真伪,且听到朱大娘子说起这段秘事,感觉新君突然派吴春岑出关并不单单为了剿寇,还想削弱吴氏,再联系那年胡人在碧春茶楼闹事引发的纷争,吴春舫死后仍未得到追封,恐怕新君对当年韦氏、吴氏、尉迟氏是否还有事瞒着他产生怀疑。于是他很快来到裴府拜见裴周靖。

“当年先帝离京前,上阳城中已有胡人在酒肆闹过事,亦曾有人歧视、威胁朱恒大人几个外邦臣工。怎么一个碧春茶楼闹事,偏要与尉迟贵妃扯在一起?现在那木奴死了,与死人无法对证,就不该拿死人说事,再说她生前只会听尉迟贵妃的话么?这朱大娘子是市井莽妇,她的话又怎能作为呈堂供词来抹黑妃嫔?”

“据下官查明,碧春茶楼的确是座暗娼所,是袁党用来圈拢士子的地方,从者不久平步青云,不从者在这里或死于非命或疯癫失常。此妇人性格暴戾、贪婪无度,又曾是袁党的人,自然是协犯,早该千刀万剐。留她至今,是下官得郭大人的令。现在想来原是陛下要从碧春茶楼察看韦氏动静,或想查清更多隐秘事。朱大娘子自入狱就说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她在狱中提到木奴找过她好几回,话里话外暗指尉迟贵妃意图由碧春茶楼闹事引发京中暴乱,进而散播盐商沈家转移皇产、一些州郡被叛军侵占等消息,是要将先帝当初潜逃的丑闻曝光。裴公,这还了得!陛下新政以来都不会改变先帝此前的施政之要,而潜逃之说是对先帝不尊。若不是为了追查韦党多个人证,下官真想让她失声不再讲话。”

“张大人素来审案严酷,这时怎对一个市井妇人动了仁心?”裴周靖冷笑后提醒道,“尉迟坚的兵去了巨渡郡、江塑郡,尉迟贵妃不久将产皇子。陛下现在不想听到说尉迟家不好的话。且不论那妇人出生低阶,她所做所为又祸害了多少官家、士子的清誉,单说抹黑妃嫔这一条罪,就足够将她杀了。该怎么做,张大人可清楚呢?”

张长允这才露出严苛神情,“下官马上让她闭嘴。”

到了第二天,明狱内的两个监官悄无声息地将朱大娘子的尸体运到鄣西山埋了,却将她身上的衣物打包派人送往韦府。韦晃一看大惊失色,忙将韦扁打死、将韦修捆绑送到刑部,韦荡在禁军中没有抓他,韦晃又将一份请罪书送到了御前。

陈询在天子别苑收到请罪书,此前他刚与小云樯度享了半个时辰的天伦之乐,又收到张尚义和曹翩分别寄来的军报,正在对自己与蒙承偬如今的处境生出几分跌宕起伏的感慨,这份请罪书反而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但也不是无波无澜。他左思右想后让忠玉、荃葙抱着小云樯到沥水边看荷花,自己转头朝蔷薇阁走去。

彼时霄环刚烧好艾草挂在门槛旁、正依在竹簟外的木榻上清点花匠送来的账目,身侧还有几捆艾叶、蒿草齐整整放在台阶下的蔷薇花丛边,一蓬一蓬的竹杆影斜斜打在地面上,映着碧油油的绿光让人生出阵阵凉意。

“编绳驱蚊这等粗活,你也做?”陈询看住霄环。

霄环起身叩拜:“回陛下,艾草是皇后屋里用的,奴婢不敢大意,若是荃葙忙不过来,奴婢也要做粗活。”

“凭你的见识,做粗活委屈了——你可去管教管教大皇子。”

“奴婢不如荃葙与大皇子有缘分——奴婢,奴婢没有带过小孩儿。”霄环有点不好意思。

陈询瞄了瞄她手中的账册,“别苑里的千叶玫瑰还需清点么?那些犯奸作科者都已正法了。”

“皇后说,凡事若要好就好在细微处,凡事坏也就坏在细微处。担心这些玫瑰树天长日久的长在别苑,会坏了我朝与南罗的关系,毕竟别苑和宫里还有人拿先祖朝的事来说事。”

“皇城内造谣惑众、非愚则诬的人确实不少。皇后这样对你说,朕岂不明白。你仔细对账目吧,得了空朕会下旨令人清除。”

“陛下圣明!奴婢静候陛下安排。”霄环恭敬答话。

她的言行举止和齐斐扬如出一辙。几个月来,齐斐扬不见君王,但自别苑发出的文书倒是认认真真地看,并工工整整地写下答复书再让正源书院的人送到别苑,其中不乏军政之要论,大到西南、滔关用兵,小到上阳城内的市井纠纷,他都做详细分析并提出解决之策。现在霄环在别苑也事无巨细、样样用心做好,可不是与齐斐扬通过气呢?

陈询从未有过拆散他们的心思,齐斐扬把自己关在正源书院不出来,他也曾下旨让霄环得空就去探望。可是,直到今天他二人仍对他敬而远之,他们越这样,陈询越有被抛弃的感觉,可是他又不能发脾气,他知道他和齐斐扬之间,不久的将来最好的结局就是分开不见,既然分开在所难免,发脾气还有什么用?他很少乱发脾气,数一数也就曾对章青砚发过脾气,回头想想对最在乎的人发脾气才是情到深处的表现。近来他真想对齐斐扬发脾气,但好几回他都忍了,可是他不管怎么忍总有一天要爆发,不在今日,便会在明日……他的脑子里闪过从前与齐斐扬、张晁的一些过往——千万恩过,不及眼前一点欢喜,这就是人的变化,他时而身不由己、时而又因为自己的性情难改感到无奈。

“你去看过张晁的夫人么?”

“看过。他家夫人生下三子后,奴婢奉皇后令去探望过两回。”

“嗯。听闻张晁对自己的妻子不好,想必是朕未提拔他之故。”

霄环愣了愣,说道:“奴婢询问过张夫人,她说原因正在此处。张夫人喜欢过简单日子,可张将军深感报国无门,近来便会醉酒殴打妻小。”

“你觉得朕该不该提拔张晁?”

“国政大事,奴婢不敢妄言。”

“呵呵!果然是斐扬看上的人。”陈询笑了,“张晁是个粗人,好在他有个明理的夫人。”

“是呢。张夫人明理,常以此来安抚张将军,张将军并非对夫人不满,而是对前途迷茫才脾气越发古怪。张将军又是容易满足的人,如果陛下想要他性情平和,陛下可给他一些好处。”

“哦……你说,给什么好处?”

“奴婢记得上次去看张夫人,她对奴婢说,张将军在禁军中惶恐不安,若能辞去军务、得一块养活老小的宅地,他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果然是厉害的霄环!说话滴水不漏,却句句暗喻明示。

他身边曾经无话不谈的仆从,现在都对他如此谨慎和惧怕吗?他们只要一方安生之所、只要一块养活家小的土地?

陈询内心又生惆怅,嘴角抿了又抿才说:“若是以后,让你离开皇后,你可习惯?”

霄环面若清水,“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4)奴婢但凭陛下做主。”

“真是好奴婢!”陈询由衷说,“你舍得离开皇后么?”

“陛下,奴婢仍对斐扬有眷念,如果为了圆这份眷念,舍不舍得皇后都要舍得。奴婢卑微之躯,若蒙陛下垂怜,奴婢感恩不尽!”

言说至此,已经将一个女子最羞于表达的内心全部说出来,可见霄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陈询暗叹。从前他与齐斐扬、张晁在穆王府读书时也常说伴君如伴虎,现在他这个君也让他们感觉是在伴虎了!每个人无法看清自己,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是清晰的旁观者。他变了吗?变了。哪怕努力让自己保持原来的性情,但是纷乱的世事、挟裹的臣民心,总在有意无意改变他。而他自己呢,亦是感觉到身处高位的凌厉。

陈询不知还能与她说什么呢,半晌道,“你且安心做好手边事,等一些时日朕会有安排。”一只脚跨入门槛,“你在门外候着,朕与皇后有话说。”

他自门扉绕过屏风,见章青砚站在蔷薇花下微笑望着他。

初夏气热,萤蚊活跃,窗台上新糊好一层竹丝锦碧绿窗纱,堂内新换一溜排白葛妆花罗蚊帐,帐钩上悬的艾草香囊铃铛“索索”发出清细的响音。黄昏了,铜壶漏水过了大半,青山欲衔半边日,奈何风吹的急,须臾就见朦胧的月亮倒挂在沥水上,忽晴忽雨的天空中,时而乌云飘摇、时而月光移动。

“妾听到了七郎与霄环说的话。”

“我遵守对你的承诺,不会让你为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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