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姜崖知道这女孩把他当做她亲爹的帮凶,以为他是来抓她回去嫁人的。
他从肩上拽下方才徐洪福递给他的军用水壶,放在距离竹小蝶面前两米远的草窝子里。
竹小蝶眸光落在水壶上,干涩的双唇下意识地舔了下,吃下去的肉瞬时卡在喉咙里,呛得她连连咳嗽。
姜崖往前一步想把水壶递给她喝,可竹小蝶动作极快地跑过来抢走水壶,拧开壶盖时还不忘用袖子口使劲擦了下壶口,而后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竹小蝶使劲拍着胸口,噎得眼角渗出泪来。
姜崖紧锁眉头,这女孩羸弱至极,瘦得一阵山风都能把她吹走。可她竟然能在如此凶残的山火中活下来,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脚底下是一条新挖的土沟,虽然较浅,也能阻隔一会儿山火。
荒郊野外的,能挖这条沟的也只有面前这个女孩。
竹小蝶终于缓过来,用袖子口擦了擦壶口,拧好壶盖后把水壶放回原位,而后有些警惕又有些好奇地歪着脑袋看着姜崖。
陌生人!
好看的陌生人!
知道她名字的好看的陌生人!
“这是你挖的?”姜崖注意到竹小蝶的手掌十分粗粝,一看就是常做农活的。
竹小蝶轻轻点了下头,这才发现方才挖沟的铁锹距离姜崖很近。她一个箭步抢过来紧紧握在手心里,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姜崖抿了下唇,“你别怕……”
还没等他说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声。
“小蝶!小蝶!我闺女没死!”
姜崖明分明看到竹小蝶浑身一颤,双眸瞬时死灰一片。
竹兴文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哭天抢地喊叫声,震得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灰烬又升腾起来。
跟随而来的还有其他人。
葛兴国和徐洪福见竹小蝶好好地站在面前,双双松了口气。
竹坑乡是防火重镇,他们这些领导干部每年的绩效考核会参考森林防火等方面的工作来定。出现这么严重的火灾今年的评优算是无望了,要是再闹出人命,他们也不用回乡政府大院了。
旁边跟着的一些同村人都面露不屑。这竹兴文可真会演戏,这阵儿看见竹小蝶闺女长闺女短,等这些领导干部一转身肯定立马把她闺女打包换彩礼去了。
竹小蝶咬着唇死死盯着亲爹,脸上压根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感。
葛兴国一眼看到竹小蝶手上攥着的鸡腿,鸡腿上还残留着几根褐红色鸡毛。
他皱起眉头,和徐洪福对视了一眼。
这是市里面发放的扶贫鸡。这种鸡是国外引进的品种,叫海兰褐,母鸡全身都是这种褐红色的毛。
其他人也认出来了,立马吵嚷着要把竹小蝶送到派出所。在林区点火引发山火可是重罪。哪怕她是未成年,她爹竹兴文也该替她闺女受罪。毕竟刚才新来的小同志差点都交代在火海里了。
所有人都看见竹小蝶手里攥着烧鸡,嘴里嚼着鸡肉,人证物证俱在,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竹小蝶冷冷看着这群人。这些同村的叔伯兄弟,同姓竹,流着相同的血,却在她被亲爹逼嫁时一言不发,今天又在这里张嘴诬陷她……真是可笑!
“这火不是我点的。”
山风飒飒,将她颤栗的声音刮得更加破碎。
葛兴国摆摆手准备先下山,让派出所把相关人带回去调查再说,谁知宋香巧领着黑蛋急哄哄爬上山来,后面还跟着一群村里人。
黑蛋一见到竹小蝶立马冲过去抱住她哭得稀里哗啦。
姜崖别开脸,手指摩挲着军用水壶粗粝的底部。
宋香巧给葛兴国说这黑蛋娃死活要上山找姐姐,她拦不住就带了一群人过来大家伙一起找。
立马有人跟她告状说就是竹小蝶把山给点着了,还说要把她送派出所关起来。
黑蛋一听慌了,嘴里大叫着替姐姐喊冤。
竹小蝶咬着唇,把弟弟拽身后,冷声道:“我说了。这火不是我点的。”
姜崖在上山的路上已经听金竹村的人说过竹小蝶的事情。
这女孩命苦啊!亲妈嫌弃家里太穷跑了,两个姐姐嫁去外乡好几年也没回来过,家里的牛羊、庄稼地还有繁重的家务活全压在她肩膀上。竹兴文重男轻女,只让黑蛋去上学。明明竹小蝶也是读书的料,经常缺课却次次拿第一。前段时间竹兴文不知道在哪认识了一个县城人,对方许诺把他家破房子推到重建,条件是让竹小蝶嫁给对方的二婚儿子,听说这男人腿脚不好,脾气古怪,前妻就是被他给打走的。
村支书宋香巧知道后给竹兴文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可这人铁了心,还说已经收了人家彩礼不能反悔。
她正准备请老支书再去劝劝时,竹小蝶半夜逃了。谁知道这女孩竟然一个人躲在这深山里半个月。
就在这时有人跳出来喊道:“我说我家鸡咋不见了,原来是你偷吃的!”
姜崖一回头看到一个穿得松松垮垮龇牙咧嘴的中年男人跳着脚在那儿喊。
“竹大军,刚才大家都在忙着灭火,你跑哪去了!”宋香巧气不打一处来,扶着肚子斥道。
这个叫竹大军的人扣着牙缝,没好气地说:“谁都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叫不动。我没听见!”
站在他身旁跟他长得很像的两个男人也齐声附和。
“没错!我们三兄弟在家睡觉!”
“肚子饿得慌,只能睡觉!”
“死丫头!你把后山都给点了,别说你,你爹他都没脸进我们竹家的祖坟!”
兄弟三人骂得那叫一个欢腾,压根看不出肚子饿。
竹小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是我烧的!明明是你们三个偷了鸡,在□□石那边点火烧着吃。”
大家伙一听当即都愣住。
姜崖皱起眉头,眸光扫向竹家三兄弟。
竹小蝶这些天躲在□□石下的洞里,每两天弟弟上山送来窝窝头和玉米面,渴的时候就去山那边的溪流处喝两口。
她从小上山采蘑菇挖药材,对这后山熟悉得像自家院子。□□石这边平时基本没人来,谁知今天上午瞧见竹家三兄弟偷偷摸摸地跑来在林窝子里杀鸡挖坑烧火,几人正准备吃呢,忽然一阵山风吹来,火星子瞬即点燃了旁边的林子。三兄弟逃得比兔子都快,连烤好的鸡都来不及拿。
竹大军一脸不可置信,仗着自己声调高,年龄大,大吼道:“胡说八道!我们三兄弟在家里睡觉,压根没来这后山。你这小妮子别欺负我们老实人哈!”
竹二军和竹三军哭天抢地地拽着葛兴国和徐洪福,嘴里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可眼眶里一滴眼泪都没有。
葛兴国被扯得差点没站稳,宋香巧气得心里直骂娘,赶紧喊人把他们给拽开。
就在这时,有道年轻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字字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竹大军,你头顶这绺头发怎么被烧焦了?”
“竹二军,你手指头缝里的鸡血还没洗干净啊!”
姜崖淡淡说道,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
竹大军慌乱摸着头顶鸡窝般的头发,葛兴国个子高,一眼看到这家伙的头发被燎缩了好大一坨。原本这家伙把这缕烧焦的头发压在里面,可刚才他跳着蹦着喊冤,全露了出来。
这三兄弟懒得家里连锅都不烧,天天四处游荡混吃蹭吃偷偷摸摸的,家里怕是连火柴都没有。
竹二军更慌,立马把双手背到身后面,摇着头吼道:“我这是沾了红墨水!你谁啊你,可别瞎说!”
徐洪福黑着脸,“竹二军你大字不识一个,你知道墨水瓶长啥样?!”
旁边人哄堂大笑。
竹小蝶默默看向姜崖,方才紧攥的手指稍稍松开。
宋香巧走到竹三军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竹三军疼得大叫,“你这女人乱摸什么?”
姜崖看过去,这人大夏天穿着长袖,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额头热得全是汗,却不肯解开。显然心里有鬼。
宋香巧:“你把你袖子挽起来!”
竹三军不肯,嘴里喊着什么竹家男人都死绝了,被一个外来妇给欺负了。
他反应这么大,怕是想藏住他被燎伤的皮肤。
葛兴国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山下警察在等着呢,全带下山去,该判刑的判刑,该罚款的罚款,一个都逃不掉。”
竹家三兄弟一听,当即吓得双腿发软,方才还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脸都白了。
“不至于吧。也没出人命!我们不去蹲监狱!”
“宋香巧你可是我们竹家的人,你不能不管我们!”
宋香巧又气又恼,可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会要大家千万注意防火,不要带火种进山,千叮咛万嘱咐结果还是不听!这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们!
竹兴文这阵腰杆子挺起来了,掐着腰指着竹家三兄弟喊道:“你们差点把我宝贝闺女给烧死了,刚才还血口喷人倒打一耙!真是丢我们竹家的脸!”
竹家兄弟见状气得半死,骂竹兴文不要脸,全村人谁知道他卖女儿换新房。
一时间互揭老底,吵骂不止,眼瞅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
大家伙赶紧把人扯开,葛兴国把竹家三兄弟狠狠普法教育了一番,随后派人把他们扭送派出所,剩余的人清理现场,千万不能死灰复燃。
竹兴文美滋滋地走到竹小蝶面前,一副和蔼老父亲模样,哄着她回家。
竹小蝶躲到宋香巧身后死活不跟他走。
竹兴文拉不下面子,翻脸就骂,什么赔钱货全往竹小蝶脸上砸。
宋香巧刚开始还耐心劝说,耐不住竹兴文是个大赖皮,最后也恼道:“你再把孩子逼得走投无路出了事,你可别后悔!”
竹兴文早都沉浸在新房的美梦里出不来,哪能听得进去,吼着让宋香巧别多管闲事。
他的家事,谁管也不成!
“法律管你,你敢说不行吗?”一直没说话的姜崖淡淡道。
竹兴文愣了两秒,跳脚问姜崖是哪根葱?
姜崖也不恼,“根据1991年颁布的《未成年保护法》第二章第九条,迫使未成年结婚或者为未成年人订立婚约的,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竹兴文再无赖,也知道不能犯法。不然竹家三兄弟就是前车之鉴。他见姜崖说得这么笃定,当即被吓住了。原本还叫嚣不屑的表情直接僵硬在脸上。
徐洪福暗自一笑,姜崖这小子总能出人意料,打蛇打七寸,效果奇佳!
葛兴国拍了拍姜崖的肩膀,让姜崖跟徐洪福处理善后工作,他先下山去县城汇报工作。
姜崖有点愣,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葛乡长说话这么柔和。
葛兴国一走,其他村民立马调笑竹兴文,问他要不要去监狱里和竹家三兄弟继续吵架,反正监狱包吃包住房子还贼结实。
竹兴文气得半死,脸被臊得通红,憋了好半天一跺脚灰溜溜地就这么跑了。
宋香巧松了口气,越看这位乡里新来的办事员越顺眼,果然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有水平。
姜崖走过去,递给竹小蝶一个深蓝色手帕,让她擦擦脸。
竹小蝶犹豫了下,低着头接过来,方才还挺尖牙利嘴的她,嘴唇蠕动着,小声说了句谢谢。
宋香巧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有婶子在。你爹她不敢再逼你。”
竹小蝶嗯了一声,和黑蛋紧紧搂在一起。
姜崖抬眼看着四周,云雾缭绕,密林丛丛,景色漂亮极了。山火未荼毒这一片,真是幸事。
“竹小蝶,□□石下面是不是有暗道?”
竹小蝶一愣,这位大哥哥怎么这么聪明?没错!起火时,火烧连林,压根来不及跑,她不得已钻到□□石下。可等她钻进去才发现,这简直是找死。外面升腾的浓烟直溜溜地往里钻,呛得她压根都喘不过来气。而且火星窜到洞内,瞬时把草窝子给点着了。
就在她做好被烧死的准备时,草窝子被烧光后竟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无路可逃,她只得钻进去,然后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宋香巧一脸懵,“我嫁来金竹村五年,咋不知道这事?”
其他人也都头一次听说这后山还有暗道。
竹小蝶见大家不信,在前头带路越过山脊爬回□□石。
果然洞内套着洞,一股子凉风滋溜溜地从内往外跑,吹在人的身上格外凉爽。
大家面露震惊,好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压根没听说过这等玄机密道。
竹小蝶在前面带路,姜崖拿着手电筒打着光,一行人跨过狭小的洞口往里钻。
宋香巧身体不便,在洞口等着。
刚一进去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如此狭小的洞口内竟连着一座巨大的石厅,大眼看去足足能容下四五百人。
从天窗投射进来的光束将内部情形全部照得清清楚楚。
石厅顶部垂着层层石钟乳,像峰林的倒影,神奇之极。更为奇妙的是,石厅四周嶙峋多姿的石幔、石湖、石花,在莹润的细水中一点点塑着形、攒着美,悄悄发育,时刻准备着惊艳所有人。
若不是竹小蝶阴差阳错找到入口,这么漂亮的溶洞还不知道要藏到什么时候。
姜崖站在石厅当中,凉风习习,暑气尽消。从天窗处吹拂而来的新鲜空气让这里一点也不憋闷。
徐洪福惊叹道:“前几年我跟着葛乡长出去考察,见过一个溶洞,说实话还没这个一半大!”
竹小蝶指了指左侧乱石路,“从这上去还有一重洞穴。”
大家像是进了大观园,眼睛怎么都不够看。
沿着路翻过去,果然又有一重石厅。再往前石厅分出去两条路。
竹小蝶说自己是从左边这条路穿过整座山跑到山后面,也就是今天姜崖发现她的地方。
她指着另一条路说那边是条死路,洞里全是冰块。
冰块??
大家伙都不信,竹小蝶耸耸肩,“你们自己去看。”
一行人小心翼翼踩着渐滑的石路往里走,果然在道路尽头的洞口处看到冰凌倒垂,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在如此炎热的夏天这里竟然凝结冰块,千年不化,这怕是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才有。
竹小蝶瞧着大家下巴快要掉下来的模样,淡定道:“这不算啥。这里还有更漂亮的地方。”
姜崖眸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道:“这么黑的地方,你不怕?”
竹小蝶抿着唇,“也是怕的。可总要活命!”
姜崖心头一沉,“带路吧。”
竹小蝶在前面七拐八拐,这洞穴复杂深邃,岔路奇多,这女孩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果然是读书的料。
渐渐的,大家似乎听到溪流哗哗流淌的声音。
这溶洞竟然有暗河?!
绕过一片石钟乳,眼前豁然开朗,溪水潺潺,岸的另一边竹林密布,高耸入云,翠绿欲滴,林间野花丛生,蝴蝶绕飞,若说这里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也不为过。
姜崖眯起眼睛,忽然一个念头跳出来。
或许,有人愿意掏钱来看这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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