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昼是在摩肩接踵的碰撞中醒来的。
字面意思,两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她的肩上,狭窄的空间内伸不开腿。
她的足尖抵着弧形的边缘——还好,圆滑的,起码不是躺在有棱有角的棺材内。
鼻尖涨溢腐臭海水的气息,借着微漏的月光,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她躺在一具老蚌的壳内,身旁睡了两个女孩。
身旁女孩骤然亮起的眼和脑内响起的男声吓得她心口一颠。
【检测到顾主大脑处于活跃状态,载入中......】
【本次开启副本:“俄里翁的惩罚”。
天宫,是一座因采珠业而重焕光辉的工业城市,而这一切都源于猎神俄里翁的庇佑,但最近城市中的异变惹恼了他。
请您满足英俊、亲民、仁慈的俄里翁的心愿,惩罚异变的源头,让天宫之城再度、永恒地成为神的宠儿吧!
而他,一定也会对身为功臣的您青睐有加。】
元以昼屏住呼吸,飞速思考。
肩膀旁那个女孩亮晶晶的眼仍盯着她,似乎发现这儿还躺着一个未眠人。
接收到元以昼心中的疑问,男声又出现在她的脑海。
【您可以叫我“父神”,我是副本内每个人的引导者、评判者。
所有顾主皆因为强烈的渴望,才受到父神的眷顾,获得重活一次的机会。
您的渴望是......】
男声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分析。
元以昼的眼神在听到“父神”二字后就冷了下来,她天然地对这词感到厌恶。
不由分说地强制将人拉入游戏、利用人忌惮死亡的心理来施压,本身的能力就足以遮天蔽日了。
它到底还想从“顾主”身上获取什么?
按套路来说,它想要的应该是抽象的东西,比如泛泛而谈的恐惧等负面情绪。
【系统的运行的确依靠顾主。】男声感知到元以昼的思考,回答道。
随后,元以昼脑海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沉默。
【我会一次次回到这里。】
系统有些迟疑地说出元以昼的渴望,它第一次被分配到这样的顾主身边。
似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受欢迎,它磕磕巴巴、害羞甜蜜地道:
【我们吸引的许多顾主里,您是唯一一个无欲无求、主动想要进入副本的呢!您对于系统的喜爱超越了99.9%的人!爸爸看好你哦!】
【请开始您的旅程吧!】
蚌壳内残留的、黏腻潮湿的外套膜让元以昼身上起了一连串的鸡皮疙瘩。
当然,也是被系统恶心的。
它本应该安分播报信息,结果总是爆出违和的词语,不知是不是生成这系统代码的人夹带私货。
这是什么样一个人啊?这么喜欢当慈父,不见得拉人进副本时手软。
而且——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对这副本爱得深沉?
既然想要回到这里,肯定是知道副本内容的吧?
但她为什么失忆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甚至还遗忘了自己内心最强烈的渴望……
居然要副本提醒。
系统不再说话,元以昼得以专心思考。
蚌壳,被“天宫”聘请的猎珠人,以及未对自己表现出攻击性的女孩。
元以昼很快串联起这几个关键词,推断出当下的情形。
她们现在应该都具备了“猎珠人”的身份,正被运送至任务地点,暂时处于安全状态。
果然,双足落地之前,她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孙云起。
即便是安全期,孙云起还是刻意避开运送者的耳目,小声询问:“我们要对付的应该是副本内异化的鬼怪,作为同一批‘猎珠人’,还是知根知底比较好。我经历过两个副本,你呢?”
蚌停住了,元以昼将来不及说出的话咽进喉咙。
上半部分蚌壳被缓缓抬起。
刺眼的灯火和一种无孔不入的窥视感扎进皮肤,引人寒颤。
她们身边那个一直未醒的、拥有淡金色头发的玩家在蚌床上辗转碾磨,终于舍得睁开双眼。
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宫殿,大殿的穹顶高耸入云。支撑穹顶的支柱表面镶嵌无数精致的蚌珠,一直延伸至高空。
身处地面的人们像神殿的蝼蚁一般,仰望着头顶虚假而璀璨的珍珠星空。
说是虚假,因为目光触及穹顶,还能窥见透明玻璃外真实的夜空。
一片纯黑的丝绒幕布上排列着七颗钻石,不难让人联想到冬季夜空中一个显著的观测对象:七姊妹星团。
而紧紧追随那七颗钻石的,是一个呈猎人形象的星座,它的腰部缠绕着由三颗连成一线的恒星构成的腰带。
用眼神描摹连线,能琢磨出几分猎人拿着工具追逐七姊妹星团的捕猎意味。
除此之外,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多余的意象。云、月、横生的树枝......
元以昼以为从老蚌缝隙内泄入的是月光,没想到竟是能与月光媲美的星光。
星光鸠占鹊巢般洒下光辉,只装了几颗星的天幕如同一块单调、平整的黑色画板。
一道女声将她们打量的视线引至自己身上。
那是一个头戴蚌珠冠冕的女士,大殿通明的灯火让她涂满铅粉的苍白脸庞折射出蝉翼般流动而透明的颜色。
“欢迎你们,勇士,”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元以昼、女孩们和另一批已经站定,分散成几个小队的玩家,灰色眼珠所透露出的目光带着双壳类动物的潮湿、柔软和阴冷,“我是‘天宫’市的市长,聘请你们来处理城市的一些内务。”
大殿中央是一潭幽黑的池水,平静如镜,倒映出穹顶上的蚌珠和四周华丽的装饰,仿佛黑洞般将整个大殿的美景都收纳其中。
当然,也包括每一位玩家的视线。
在池水中央,矗立着一尊男性雕像。
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目光深邃,上半身未着寸缕,唯有腰间系着腰带和浴巾,双足没入池中,拥有和池水一样难以名状的吸引力。
市长的脸朝向雕像微微扬起,大殿内蚌珠的光辉攀爬到她的脸颊,几乎将脸的质地也变为珍珠,不像人类了。
她灰色透明的瞳孔逐渐扩散,似乎光是看着雕像,就陷入了由甜蜜、钦慕、向往调配的福尔马林液中,永恒保持着被蛊惑的朝圣姿势。
“这是我们的父神,俄里翁。天宫原本是一座不被神眷顾的城市......海里的生物只亲近女人们,而女人无法承载自然的馈赠。她们的船装不下更多的海洋生物,她们的力气只会反向作用,把自己拖拽进危险的境地。
“这时,父神出现了。他就是你们刚刚从天空中窥见的猎户座。他送给我们一颗星星,它是那么年轻、有活力又神奇!它让‘天宫’所有的蚌都能产出又大又漂亮的珠子,就像支柱上这些,喏,还有穹顶!很美,是不是?”
市长的语气变得狂热,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舐嘴唇。
恍然间,元以昼以为那是一只吸满了血液而变得充盈的贝类软体。
孙云起用最低音量和她交流:“看起来她并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城市,反而被污染了。我预见到她像一条海草在海里跳舞。”
似乎觉得很离谱,她掩饰般地舔舔嘴角,想撤回那条让她尴尬的、十分形象化的预言。
当意识到这个动作和市长此刻的状态颇为一致时,一股恶寒冲上天灵盖,她只能跺脚,将身上的鸡皮疙瘩震散一些。
被同化了吗?
元以昼看向周围,所有玩家的眼瞳似乎都蒙上了淡淡的渴望。
珍珠的确是经常与黄金白银、钻石宝物相提并论的美好财产。
而市长也的确像一棵海草在微微颤动,她解说时过于激动了。
难道她的本真形态是一株海草?
她头上的冠饰是由白色珊瑚礁和蚌珠组合而成的,和脸是同样苍白的色调。
嘴唇鲜红,呼应身上穿着的嫩肉粉长裙,外套则是荧光绿色的蓬蓬袖,脖间缠绕着七八圈过长的珍珠项链,一直垂到了胸前,手上戴着绣着银色花纹的荧光绿手套。
整体看来,宛如被装饰着的美丽花瓶。
一身绿配红,的确也很像海草。
“那颗星星是七姊妹星团中的一颗吗?”元以昼问,“我看父神的武器指着她们。”
没想到有人观察得那样仔细,市长慢吞吞地回答,似乎在边思考、边组织措辞:“当然不是。那七颗星星是一颗不少的,你也看见了。更何况,她们是天宫原本的守护神,只不过能力不如父神,所以现在同父神一起庇佑我们。”
“只是——那颗星星违背了父神的意愿、扰乱了我们正常的生活,污染了所有的蚌,让它们攻击人类!那么英俊、仁慈的父神!它真是不识好歹!”市长继续介绍,她的语气变得狂暴,雕像的神色也凶残了一瞬,“猎珠人,你们必须找到星星的舌头和它产出的珍珠,献祭给父神!”
“星星怎么会有舌头?”玩家中有人发出质疑。
市长说了太多话,又被情绪透支身体,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但仍阴森森的:“星星只是它的名字罢了,它是能够产珠的蚌。它已产生了灵智,狡猾地把自己的珍珠和变异而生的舌头藏起来了。只有找到它们!找到它们......”
玩家们煞有介事地点头,不约而同地停滞一瞬。系统已经发布了任务,此刻他们正在核对任务条件。
元以昼眼前也浮现出了界面。她眼睛尚可,但任务字体是淡淡的浅灰色,像市长的眼珠一样,在雾气中朦胧不清。孙云起和那金发女孩好像没有她这般的困扰,正认真地阅读虚空。
她收回视线,字体这才变得清晰。
【通关条件:作为猎珠人,找到伤害“天宫”市子民源头——“星星”的舌头,及其孕育出的珍珠,献祭给猎神俄里翁,平息这位英俊、亲民、仁慈父神的愤怒。】
英俊、亲民、仁慈?
父神。
再次听到这一串形容词,元以昼在心头冷笑。
这和系统自称如出一辙的称呼,真像一对游荡于世间的自恋父子,给自己贴金,见到人就赶上去要当人家爸爸。
“作为东道主,也来自于父神的馈赠,”耳边又响起市长和那讨厌的称呼,“亲爱的猎珠者们,我们设置了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她灰色的眼珠又闪烁起奇异而兴奋的光芒了,黏腻湿冷的目光附着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上,像吸血的水蛭。
但是这目光和元以昼感受到的那种窥视感并不相同。
她皱着眉头在大厅内扫视,触碰到孙云起的眼神,又移开。
最后,她们俩的视线都汇聚在同一个地方:
刚刚似乎低眉垂目、温和谦逊的父神俄里翁的雕像,头抬起了一些。
在那刁钻的、原本不可能看见瞳孔的斜视角度,坚硬的石质睫毛下,出现了类似“眼神”的神态。
它幽幽地盯着元以昼和孙云起,仿佛发现了猎物一般停滞不动,但当她们跟随玩家大部队前往餐厅时,又闪烁着微微晃动起来,想脱离眼眶、黏在她们二人的脚跟上一起行进似的。
“还父神,邪神吧。”孙云起抹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和她吐槽。
元以昼微微一笑,露出和父神雕像别无二致的似笑非笑:“孙小姐难道没见过这种眼神吗?每个问你要联系方式的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系统似乎短暂地发出沙哑的电音,像是对元以昼未被蛊惑、甚至还出言讥讽的状态大为不解。
那可是英俊的父神啊。
三句话,消解一切诡异和凝重氛围,只留心头的油腻和厌烦。
按照元以昼的说法,原本受人崇敬和追捧的“父神”形象立刻变得畏缩而猥琐起来。
“被追求者”和“猎物”有时拥有一样的含义。
不过,虽然她们好像处于较“被追求者”而言更危险的“猎物”境地,孙云起心理上的确在这插科打诨中轻松不少。
她不再抹身上的鸡皮疙瘩,暗暗冲元以昼比个大拇指:“姐,你是这个。但是您能不能别笑啊,感觉你都有点像那尊雕像了。不说了,越说越邪乎。”
远处,餐厅的大门向她们大敞。孙云起微微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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