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陵6

雪下起来了。

从陶府到宫城需三盏茶时间,从宫门到文德殿又需三盏茶时间。陶悯上殿时,细雪渐有鹅毛之势,天地间银装略裹,从宫门回头望去,竟然有萧萧旷野之感。

陶悯站在殿门边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袍,抬眸望去——只见殿上杵着一串人,在下首或跪或立。

目光依次扫去,分别是封棠、严余、甘秀、康冲。封棠几乎五体伏地,严余大气不出,甘秀梗着脖子,康冲蹙眉静立。

扫到最内低头跪着那人时,陶悯停了一停,只觉说不上来的好笑——他已听大押班遣来的下线说了,那是何素。

居、然,是何素。

真了不得。

被灭了满门,还这般忠心耿耿,着实是一条好狗。只可惜他所效忠之人是谁?他当真与他主子一般的不识好歹,鼠目寸光。

目光接着转动,向上扫去,便看见那高家小儿坐在上首,眼珠突出,面孔涨红,两手撑膝,一副将疯而衰之相。

陶悯不由微微一笑。

狸奴互殴时都要竖起一身毛来,愈是瘦弱,愈是要皮毛蓬松,以图吓退敌人。不知者或为之震慑,然知其习性者,便知那已是其惧怕到极点时的表现了。

这高家小儿此刻便是如此了。

竭力装出一副威壮模样,又能吓住谁来?所谓,虚张声势者也。

不过是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罢了。

想到此,陶悯从容理罢衣襟,正冠、振袖,方才挺胸抬头大步上殿。

殿外风雪漫天,恍然如星河倾泼。

“见过陛下。”六十四岁的中书省宰执气定神闲举手行礼,向着十八岁的皇帝深深一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皇帝嘶声问道:“卿可知此来何为?”

陶悯喟然道:“忠而被谤。”

皇帝额头瞬间青筋一现。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这是给屈原的评语。陶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问可知。显然,他陶悯是忠臣,你高寅是昏君,“怨灵修之浩荡兮”,你太荒唐,忠奸不辨,才会怀疑他谋反。

当即是有暴怒的冲动:“你有怨?”

陶悯长叹:“臣,不敢。”

嗑的一声,竟然是整个殿中都听见了皇帝那一瞬咬牙的声音。陶悯俯首不起,却是毫不紧张,只在腹内暗算,孙昭此时到了何处,距龙卫军还有多远?

宫城在金陵东面,离南门、西门、北门差不多远近,孙昭已该到了军中了。原本与宫城最近的军队是甘秀的天武军,但现在甘秀人在宫中,军队要调度起来并不容易。这就是孙昭与他陶悯的机会。

无人知大押班笼在袖中的手暗自捏了一把汗,想给陶悯使眼色。

这殿中无人比他更了解高寅。高寅本就性子跳脱,喜怒形于色,这几年阿芙蓉吃下来,更易激惹,眼下随时随地都会爆发。

陶悯这两句自居忠臣,对高寅而言却似乎是在指斥其愚笨,这叫高寅如何能忍?

却见高寅喘着粗气,瞪了陶悯片刻,竟未发作,深呼吸几次,顶着的腮终究是松下来,森然徐道:“朕,知你心中不平。朕也不想做那等枉害忠良之事。”

“你且上前来——康卿,严卿,甘卿,一并上前来。”

霎时,风雪骤急。

殿中烛光恰在此时一晃,掠过或立或跪诸人面孔。皇帝半张脸在烛光下,半张脸在阴影中,将底下众人一一看过,忽而放软了语气,柔声道:“陶卿指康卿谋逆,严卿又指陶卿谋逆,朕,实在是,不愿专断。”

“因此,便把你们都叫来了。”

“诸卿,就在此对质如何?”

“谁谋逆,便叫何将军当场处置了。”

何素猝不及防,猛然抬头。

皇帝含笑道:“就在此处砍。”

刹那,寂静无声之中,仿佛可闻刀兵。

康冲闻言定定举首相望,稍后,于一片死寂之中,率先跨出一步,向皇帝郑重行了一礼。

他心底明白,陶悯既然已被叫到此处对峙,那恐怕起事便在今明这一昼夜之间,不会再晚,之所以拖到现在一直未举事,不过是因为先前在等鄱阳湖方面分散禁军兵力,后又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做了决断,也尚未来得及调动军队而已。因此于自己而言,当务之急便是取信于皇帝——一是要皇帝信他,二是要皇帝信陶悯居心不轨,而后即刻动手,越快越好。

陶悯的心思则想必刚好与他相反,是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到军队行动,则他不仅会有生机,还会有胜机。个中微妙算计,其实只有两个字:圣心。

谁,更了解高寅?

皇帝眯细了眼睛,将康冲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剥开,细瞧他心肝是不是写着忠臣两字。

康冲道:“陛下,事不宜迟。”

陶悯见状立即也上前,举手一拜:“臣以为然。”

皇帝遂又转眸去看他。先是对视,而后陶悯垂眸望向地面,皇帝便将视线一寸寸下挪,直到落在他的咽喉上。

本朝从未斩过文臣。但今夜,这两人中便要有一个开这先河了。

天武军统制甘秀则是先快速扫了何素方向一眼,随后向左转头,瞥一眼康冲,又向右转头,瞥一眼陶悯,而后忍着一肚子委屈与怒气听令上前,拱手道:“陛下。”

他不算聪明,但也决不算笨。今夜牵扯进的是什么事,他此刻已经很清楚了。

陶悯与康冲之间必定有一人是真谋逆,因为谋逆这等重罪与寻常攻讦不可同日而语,势必不死不休,且牵连重大,至少牵扯几家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没有人会坐以待毙,此举必引来对方不顾一切的反扑,或许引火烧身也未可知。

因此若先发难者是为争权无故攀咬,则此举未免太过鲁莽粗糙,恐怕得不偿失。康陶二人都是身在庙堂数十年的成熟政客,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以这必然是一真一假,真谋逆者知道事发在即,便为迷惑视线方故意将水搅浑,顺手又将自己最大的对头拉下水,拖延一二。

是谁谋逆其实也很明显。康冲被指与他甘秀勾连,而他甘秀可以确准自己绝无反意,那么不消说,谋逆的就是陶悯。

其人不可能就这般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地入宫,做待宰的羔羊。禁军中必然已经有一部分军队向他投诚。他们应当已经开始行动,举事也许就在几炷香时间以内——具体是几炷香,取决于陶悯是何时将消息送达效忠于他的军队手上,以及这支军队和宫城之间的距离。

因此现在耗时间是不明智的。

即刻捉拿陶悯,并放他甘秀回天武军主持大局,这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然而问题是,他的忠诚只有他可以确知。

皇帝陛下信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况且,还有一个变数——“何将军”。

当今天下,除了何素,还有谁配得上陛下这声“何将军”?然而众所周知,何素已经辞官。

既然辞官,为何回到金陵?不仅回到金陵,还入了宫城,悄无声息到了陛下身边。甘秀直觉他与这场迫在眉睫的政变有所牵连,但究竟是何种牵连……

他暗自瞟一眼何素的方向,心下自问:若是我辞官隐退,后又易容入宫,秘密觐见陛下,会是出于何种缘由?

最后出列的是严余。

老头后背冷汗涔涔,眼中干涩,用力眨了眨眼睛,方才觉面前景象清晰了一些。地上有数条影子,中间那条是他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康冲与陶悯,在烛光下飘忽不定地跳跃。

陶悯是他亲家。康冲向来与他不对路。

但现在,谋逆的是陶悯。

若说上殿之初还有一丝犹疑不定,陛下与陶悯的反应却是让他彻底笃定了此事属实。若非属实,陶悯不必反咬康冲。

况且,何将军——他严余再不知兵,再不通易容,也知道这一声将军之下,只能是何素了。退隐将领易容入宫,如果不是为刺杀,是为什么?

报信而已。

报的什么信,能让他此刻旁听两位宰执对质?

心跳咚咚作响,老头手指微微哆嗦,恳切道:“陛下——”

“陛下,恳请陛下即刻令上四军其他三位统制同来殿前一叙。”

“陛下不妨比对康相奏章与臣所呈信笺笔迹……”

“甘统制已自证清白,请陛下许甘统制回营!”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陶悯心下凛然,抬眼望去,康冲与何素也正望来,三人视线一瞬交错。

皇帝倏地转向何素:“已自证清白?”

何素不敢拖延,不等皇帝追问,立即道:“不错!若甘统制谋逆,此刻必定心虚,何必应召入宫?须知天武军居中坐镇金陵,策应四方,以方位而言,属上四军中距离宫城最近的,其人若真要谋反,先一步领兵入宫便可。只要拿捏住陛下,其人何事不可为?”

甘秀一听满头大汗,眼见皇帝面色又阴沉下来,直想拦住何素道将军住口,莫要害我。却听何素语速极快继续说道:“但甘统制此刻入宫了!卸甲卸刀,只身入宫,陛下一声令下,班直便可将其格杀当场。试问陛下,此人若有反意,此举何其不智?”

康冲也反应过来:“可见其人问心无愧。陛下命其领天武军,实乃英明!”

这一转一接,皇帝面色好了不少。甘秀几乎听得傻了。这便算自证清白?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只有砰地一个头磕下去:“陛下明鉴!”

陶悯却道:“不妥。若班直中出了反贼呢?则其人便不算手无寸铁了。”

皇帝目光立刻扫向封棠。封棠后背鸡皮疙瘩直起,心下怒骂陶悯行险着不打商量,却也只有配合一途,伏地道:“陛下明鉴,臣心天地可鉴!”

却听何素当即驳道:“陶相公问得好。可你别忘了,如今留在宫中的是谁,又是谁将所谓甘统制与康相公勾连的文书呈供御览的!”

陶悯霎时一个激灵,只觉手指都僵住,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若那个人是云郎将呢?云郎将此刻在何处?”

他四下望了望,确信自己没看见云简:“或许云郎将……”

皇帝与何素却是同时开口:“朕命他去接何卿家眷了。”

“陶相公,这便是你与甘统制最大的不同之处——你手中本无兵,而封棠已投了你!故而于你而言,入了宫,你倒有班直可以倚靠,在陶府,你却无法反抗云简。抑且入宫还有两样好处,一则公然谋逆名不正言不顺,但若事端发于宫中,只消将证人灭口,便可有另一套说辞,譬如康相与甘统制谋反弑君,陶相救驾不及,只来得及将这二人格杀……”

陶悯脸色铁青:“何将军真无愧兵家诡道,这说的怕不是你的心思!”

何素却已来不及去看高寅脸色,只一口气说下去道:“二则除了甘统制的天武军,其他三人分守南西北三方城门,要入宫都需花上一倍于天武军的时间。虽不知投了你的是哪位,但你在此闲谈之时,想必那位已领着兵从城门赶来了。你可是在算时间?方这般不慌不忙要陛下核对笔迹……”

陶悯再不与他辩驳,转身向高寅纳头便拜,口中道:“陛下!只要陛下信得过,便由得甘统制出宫亦无妨。”

何素眉头一蹙。康冲也意识到不妥,却已来不及出言阻拦了。

这是陶悯在以退为进了。显然,如果继续争辩,高寅只会疑心更深,既然如此,不如作出不争不抢模样,只任高寅定夺,高寅反倒会举棋不定。

果然,高寅暂时晾下何素的提议,不置可否,转而扭头去问康冲:“康卿,你方才说,要其他三军统制同来,是何名堂?”

康冲心下一叹,分明是十万火急,皇帝陛下却又被陶悯那一句话惹得生疑,偏偏催促不得,只有答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若哪位统制不愿来,便是心中有鬼。”

高寅慢慢转头,又看何素:“何卿却说要甘统制出宫?”

何素道:“这却是康相公不知兵。陶相公入宫,宫外这三位统制中,所谋不轨者,当已得信,正率军向宫城而来。宫使前去,当是与其军半路相见。不知此事者,当犹在府上,不在军中。待那时虽可辨忠奸,却为时已晚。”

高寅豁然省悟,倏地目射锐光指向康冲。正欲质问康冲何以提出此下策,却听何素急道:“陛下!时不我待,须得令甘统制出宫领天武军来防,刻不容缓!”

高寅一醒,咬牙道:“既如此,甘秀。”

甘秀连忙跪好听令:“在。”

“即刻出宫,领天武军事防。宫城若破,唯你是问。”

“是!”甘秀匆匆领命而去。

余下诸人或慌或懈一瞬,一瞬过后各自稳住心神,复又剑拔弩张起来。

高寅踱了两步,瞥陶悯一眼,陶悯捋须不语。高寅又瞥康冲,康冲坦然相对。去看严余,严余不敢抬头,但见汗透重衣。高寅接着狐疑打量封棠,向其走近一步,封棠肩背绷起,高寅突地住脚。

半刻徘徊后,明明殿中静悄一片,高寅却觉耳中仿佛听见喊打喊杀金戈斧声,且是愈渐激烈正向此处而来,顿时便是一阵心悸,陡然喝道:“何卿,你过来!”

何素一凛,快步上前:“在。”

高寅一把拽住他衣袖,但听呲的一声,袖子被扯破半条。何素明白过来,高寅这是六神无主了,心下一时百感交集。最终却还是出言安慰:“陛下,甘统制已去,安心便是。”

高寅勉强定了定神,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掩不住慌张模样,惨白面孔上眼珠失控般骨碌碌乱转,呼吸急促得话都有些讲不利索:“朕如今,朕如今只能信你了,何卿!朕之安危,系于你一身,你可明白?”

何素正要开口,地面忽然隐隐传来震动之声。

陶悯数着时刻,到此时终于是数到了最后一刻,无人注意间,他悄悄后退两步,躲到殿柱一旁:“封先生,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封棠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怒骂一声:“陶贼!”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刀便上。

何素与高寅同时醒觉。高寅仓皇后逃,险些将自己绊了一跤,不由惊怒交加,声音都变了调:“来人!捉拿逆贼!”

何素听到一句“封先生”便知不好,早已欺上,堵在高寅与封棠之间,千钧一发之际,拔刀出鞘,恰恰于毫厘之间将封棠挡了回去,只听“铮”一声脆响,两刀相交,雪亮刀身上,彼此身影一闪而过,他与封棠各退一步。

“来人啊,护驾!”康冲紧接着反应过来。

孰料电光石火之间,殿中情势陡变。哗啦一串金铁声响,班直中十几人挥刀便砍,手起刀落,血光四溅,身边十余同袍挣扎都不及,一瞬没了气息,肚破肠流。

热血溅出五步,喷了在场之人满头满脸,内脏与污秽之物剖出,腥臭气息霎时盈殿。几个年幼内侍一声不出便昏厥过去。严余颤颤巍巍哀叫道:“天可怜见!”随即扑通跪下,却是被这头一遭见的杀人景象吓得软了骨头。

何素身后“哐当”一声。他百忙中回头一瞥,却发现是高寅腿软得再站不住,跌坐在地,张嘴似是欲喊,偏什么都喊不出。

分明是想喊“来人”,然而班直的叛变就摆在眼前,于是“来人”两字便卡在了嗓子中,如鲠在喉,进退不得。

何素不由紧了紧握刀之手,继而回头更警惕盯住封棠,同时却有些黯然。

他倒是料到了班直中会有人叛变,否则他也不需要固执留在高寅身边护驾。然则预料是预料,亲眼见这群本该为家国而战的儿郎同室操戈,心下难免哀戚。

康冲也是惊得非同小可。他被淋了一头血,一张黑黄脸都嚇白了几分,意识到班直内部早有内鬼,但他毕竟是枢密使,脑袋立刻转明白过来,当场扬声道:“诸君且慢!诸君可是为贼人所惑?若是如此,务请三思!陶贼今日绝无幸理,成不得事,诸君此刻弃暗投明,便是护驾之功,若执意从贼,却是只能落得抄家灭族了,天渊之别,一念之间,诸君须算明白……”却竟是想要攻心。

陶悯本正捏着鼻子,闻言当即皱眉喝道:“莫信康冲鬼话!高寅此人心胸狭隘,尔等知之更甚于我,今日既在此动了刀,便绝无回头之理!”

康冲怒目而对,踏上一步,提高了音量道:“休听陶贼恶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本朝尚教化,诸君若在此能辨是非,明大义,陛下必定既往不咎……”

却见陶悯狠狠一跺脚,用力得几乎将脖颈上青筋都涨破,暴喝道:“他能代高寅做个屁的承诺!何老将军下场,尔等可记得?!那般忠臣良将都能因一时猜忌杀得,岂能放过尔等今日向他挥了刀的?!”

此言一出,全场遽然陷入了一瞬可怕的死寂。

康冲、严余骇然望向高寅与何素,何素手背血管突出,刀锋微微发颤。

下一瞬间,无数种声音一齐爆发出来。

班直唰地分开两列,泾渭分明,哗然拔刀,针锋相对。

有人高声喊道:“陶相公说得是!在下当日亲随云统制去的何府,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只恨此身不敢秉公直言,未能奋起抗命,至此四年,夜夜难眠……实在受够了!”其人声嘶力竭,半哭半吼,显是当真发自肺腑。当即有人受其感染,犹豫四顾,手中刀垂下两分。

旁边立马有叛变班直应道:“俺也是如此!”

封棠力贯双臂,举刀将砍,向何素怒喝一声:“你可听见了?!为杀父仇人效什么死,闪开!”

何素闭口不言,刀锋一沉,虚指着封棠心口。

一旁严余、康冲两人也是禁不住各自出声。严余面色焦急,脱口问道:“何贤侄,此话当真?”

康冲却是一惊过后便打定了主意,望何素一眼,强自撑出底气,挺胸凛然道:“陶贼!你休得信口雌黄!何将军在此,足见此话荒唐,不攻自破!”

高寅也反应过来,爬在地上试图伸手去抱何素小腿,但才触及何素裤脚,又怕何素真被煽动得光起火来,反手劈他一刀,于是一双手将抱不抱,只拼命摇头道:“不是朕,不是朕……”

何素心中简直惊涛骇浪。

他万没想到班直叛变竟然有这么一条缘由,反倒叫他进退维谷。于是兔起鹘落之间,局势居然当真系于他一身。他若说句“不错,正是高寅所为”,陶悯于情便占了上风,他若说“胡说八道”,则天下人还是信他的多些,毕竟少有人能忍灭门之仇。

而高寅趴在他腿边涕泗齐流,哭喊说不是自己,却是叫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姚涵来。

那人那年,一府血海里,提剑从容而笑。

我杀了你的规矩。

而今四年,白驹过隙。

姚涵和他都回不去了。

他闭眼压下心绪,深吸一口气,复缓缓睁眼,沉声道:“非陛下所为。”

斩钉截铁。

高寅几乎感动落泪,连声附和:“朕就说不是朕了!尔等怎可受陶贼蛊惑!”

陶悯目光阴沉:“何将军,是与不是你最清楚,若不是他,一年前你何必解甲?良禽择木而栖,为此子尽忠值不值得,你可想清楚!”

封棠作势压上。陶悯见何素不语,继续道:“此子喜怒无常,无成大业之气象,亦不顾百姓之安危,一心北伐,图效汉武,可我朝如今哪里是可以征伐之时?赋税之重,十室九空!你自诩爱民,何不三思!”

何素终究猛一抬刀尖,指定封棠,再不动摇:“陶悯,这套说辞你拿去骗旁人也就罢了,只可惜你忘了我是谁!

“旁人不知军需几何,我却知道,旁人不知北地民生,我仍是知道,十室九空是因征伐,还是因败阵求和、因冗官冗兵、因层层贪墨、因官匪勾连?不愿北伐是体谅民生,还是与胡人勾结、置北地百姓于不顾、只愿粉饰太平、躲在江南享你的清福?

“口口声声百姓安危,尔等可曾见过北地妇孺被杀,北人无家可归,胡人以我族为二足羊、作射戏?”

陶悯当即住口,瞥向封棠。策反得了何素固然好,但策反不了亦无妨。既然何素不上这个当,便顺着原定的法子走下去也好。

封棠会意,臼齿一顶,终于豁出去挥刀砍下。何素眼明手快,几乎与他同时动作,却是少见的旗鼓相当,两刀相撞,金铁长鸣,双方各退一步,谁都未讨得好。何素趁这一顿之间,疾言厉色一口气说了下去:“陶相公想必是只顾在军饷上雁过拔毛了。贪墨得痛快,倒叫我边军自行贴补。如今陛下要将漕运盐铁抓在手中,直掌军需,叫尔等少了贪墨机会,尔等想必肉痛得很。胡人来间,自然一拍即合……”

不等他话落,封棠暴喝一声,又是一刀斩出。何素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高寅,不能再退也无可闪避,惟有正面相抗。

“何卿!”

“铮——”

高寅掩面而呼,与双刀相交之声同时响起。刀刃摩擦,力度之大,星火四溅。封棠额头青筋暴出,眼底血丝密布,极力压上:“何素,你可想清楚,满门血仇!”

何素不再作声,只是警戒望向四面八方围拢来的班直。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试探,有人呆若木鸡,有人跃跃欲试。

他的对手不止封棠一个。

陶悯面色几变,终究是平静下来:“看来是多说无益。”

何素隐隐觉得不对。他好像还漏算了一些什么。是什么?

未等他想明白这危机感的来源,封棠猛然发力挥开何素刀刃,向着何素颈侧劈下。何素不假思索反手横刀以对。若封棠不回防,便是同归于尽。封棠咒骂一声,不得已收刀防守。却听四周唰唰唰三声,竟有两面刀锋同时指来。

两面……不对!

何素这一刻终于想到问题所在,蓦然振声道:“袁先生!”

却听“叮”一声脆响,一人于间不容发间窜近,挥刀为何素挡住了自左侧空门攻来的一名班直,胖乎乎圆滚滚,正是与何素一同入宫、躲在班直之间的袁岫。

何素见状却是心头霎时凉了一半,来不及与他分说,转身一刀击飞大押班手中错金短刀,刀锋堪堪擦着高寅面颊飞出。

高寅似乎是吓得呆了,望着何素一动不动。大押班脚下一滑,夺路便逃。而何素毫不意外地感到后背剧痛,嗤啦声响中,不知被封棠劈开了多大的口子,热血遽然涌出。他咬紧牙不去理会,一手拽起高寅按进自己怀中护住,一面稳稳踏出一步,竭力挥出一刀。

咔嚓!

大押班甚至来不及喊出声,便觉视野倒错过来。如何会觉胸口发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翻出来一般?

定睛一看,那缺了上半身的尸首是谁,为何颠倒而立?

下一刻,便觉脑袋重重砸上什么东西,四肢百骸浑不受控。一股热流自心口边蔓延开来,逐渐浸湿面颊。

自肋至腰,一刀两断。其下半身犹自站立,上半身却是摊开摔在地面,如一团烂肉。

高寅在何素怀中望见这一幕,陡然张口欲呕,却呕不出来。

四面班直齐齐震慑。封棠一时间都被镇住,未敢乘胜追击。这便给了何素时间,喘一口气,忍痛回过身来,悍然与封棠相对。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金陵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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