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姬见到季罂是在八岁那年的初春。
春雨淅沥,人情淡薄。
罗邑国王宫的第一次照面,两张八岁的脸在旁人看来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红玉姬的脸是枯瘦发黄,冷而无神的,满是被岁月剥蚀的痕迹。
季罂的脸莹润白洁,懵懂天真的一张面皮下,却笑吟吟地和她吐出最冷酷的话语。
“我帮你杀了她们吧。”
红玉姬幼年时,养家贫苦,把她转送给了一位女官。
女官为她取名红玉姬,教她识文断字,教她一心向善。
但不到两年时间,女官死了。
宫中其他女官欺她年幼无依,让她做最下贱的杂役,镇日纵容宫奴打骂,寒冬腊月罚她跪在滴水成冰的露天里。
红玉姬常常被冻得发疮流脓,神志不清。
吃不饱,睡不足,受尽百般磋磨,年纪小小的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见到季罂的这日,也不过是她人生中最寻常的一天。因她失手打翻了碗盏,毫不意外的又遭到一顿毒打。
“我亲眼看到了,是她们打你的。”
衣裙上缀满璀璨珠玉的女孩蹲在地上,不在乎污血染脏了裙裳,歪着脑袋打量她。
两张稚嫩的面孔,彼此像在照镜子。
“你为什么都不还手?”
红玉姬无力地问她:“你被人欺负过吗?”
对方显然不能理解,“只能我欺负他们。”
红玉姬皱了皱眉毛,只觉她到底还是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
女孩却道:“不过以后就没人打你了。”
红玉姬不明所以。
“那些人,我帮你通通杀掉好了。”女孩轻飘飘地说。
她的声音被雨声淹没,飘渺得像一场梦。
直到被一阵不耐烦的催促声打断,红玉姬才发觉那不是幻觉。
“季罂,你快来啊。”一个着红裙的女孩在对面屋廊下,躲着脚催促她快回去。
季罂却不急不忙,问她道:“你会写字吗?”
她眨着星辰般明澈的眼眸,“公主需要一个人替她写字,你一定要说会。她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去。”
她再三叮嘱后,提着裙子跑向对面屋廊,笑嘻嘻地和那红衣女孩指着她的方向。
不知说了什么,她们身边的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听说你会写字?公主挑中你了,跟我来吧。”侍女道。
红玉姬迷茫地点头,想起去看季罂,两个女孩已经手挽着手走远。
就在这天的晚上,宫里发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
——几个宫奴莫名其妙地死了。
据说每个人都是七窍流血,死状十分离奇。
妙谛夫人听说了此事的前后经过,将季罂唤到身边,问及此事是否和她有关。
季罂承认是自己做的,却眼神无辜地辩解,“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我只是一个无知小儿,那么小孩子做错任何事都会被原谅吧。”
“你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还全无悔过之心,长大了还得了。”
妙谛想起那些谶言,怒其生性残忍,将来难免要酿出大祸,当即命令侍女取来篾条。
篾条笞在手板心,季罂不痛不痒,反倒屋里的婢女哀嚎阵阵,面目狰狞。
妙谛夫人怒得要咬断牙根,“不准再装神弄鬼。”
“噢。”
季罂撇下嘴角,脸上一派天真无害,任谁也不能相信,这个年仅几岁的孩童刚刚杀死过几个宫人……
*
红玉姬再次见到季罂,已经是秋天。
因公主莹需要一个识字的侍女代她诵读诗篇,她脱离了杂役,成为公主的贴身侍女。
彼时小君生下一个女婴,孟候夫人偕女入宫道贺,红玉姬才知道她是孟候之女。
她名唤季罂,未随父姓。
据说在她出生的前一天,是天底下最为黑暗的一日。
那天夜里双星凌空,藏青山崩塌,苍兰大军全军覆灭……发生了诸多离奇之事。
曾有先人断言,那天出生的婴儿必有为祸人间的妖孽。
这便也是数年间,猎龙师不断壮大的缘由。
都说季罂幸运,生在第二日,躲过了杀身之祸。
她的父亲孟候为了避双星的邪难,听取一位术士的建议,去父姓,取名季罂。
术士说她寡情少恩无亲缘,不能带姓,否则将来连累家族。
这孩子也的确怪异,出生后无处不彰显独特。
就说她会说话起,就常常问她的母亲妙谛夫人,为什么她是女孩,而不是男孩。
她不厌其烦地问这个问题,候府上下索性改唤她为公子,她又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就是男孩,就不能是第三种孩吗。
又说有一次,她和蕨女打架,蕨女仗着高她一个头,一把薅住她的头发。
当日她便剃去了满头青丝,把妙谛夫人气得撅过去。
她言行古怪,人人都觉得她是个怪胎,公主莹却最喜欢和她玩耍,才见上面就嚷着要带她去看芮夫人。
芮夫人是邑公新纳的姬妾,年仅十九岁,长相极美。
她们偷偷跑去瞧芮夫人,在半途中就碰上芮夫人独自一人,正步履匆忙地走进藏书阁。
公主莹带着季罂和红玉姬悄悄跟上去,还好藏书楼里简椟堆成山,三个小孩在里头穿行,也难叫人发现。
她们看见芮夫人给了宫侍几枚钱,宫侍笑嘻嘻地离开了,还体贴地合上门。
三个小孩不知道芮夫人要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芮夫人走到里面,断断续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季罂趴在简牍的缝隙间观察,转过脸和公主莹道:“是你的兄长公子番。”
公主莹往里瞧,看见芮夫人和公子番抱在一起,瞪大了眼睛,“他们在做什么?”
“偷.情啊。”
“什么是偷.情?”
听到两人的对话,红玉姬拽住公主莹的手臂,“公主还是回宫吧。”
公主莹甩开她的手,“我不走。”
她的手肘碰掉了一摞竹简,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对面忘情的男女。
“谁在那里?!”公子番压着声质问。
三个小孩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芮夫人已知叫人发现了,拉住公子番的手臂满眼恳求,“公子快走吧,再不走我们都会没命。”
“出来。”公子番根本不顾芮夫人的恳求,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三个孩子索性贴在地面往外爬,眼看公子番就快追上,红玉姬不慎撞到一座书架上。
书架原来是暗门,偏移后直接打开一条通道,公主莹见状率先爬了进去。
三人躲在里头,听着足音远去,堪堪松了一口气,孩童的顽心又使她们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危机,好奇地打量暗门里的布局。
和外面并无不同,这里也尽是藏书,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面墙莫名其妙地供奉着一座神龛,神龛里没有供养任何神明,而是端正地摆着一只暗色漆匣。
公主莹看见匣子上绘着奇异图案,心中好奇,便指使红玉姬,“你去拿下来,我要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按道理而言,供在神龛的东西非神即邪,红玉姬犹豫不定,公主莹见状骂了句没用,也不要她动手,亲自爬到架子上将匣子抱出来。
匣子很轻,因为搁置太长时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灰尘一飞,三个孩子止不住地呛咳。
公主莹嫌恶地扑着灰,“什么鬼东西,怪脏的。”
红玉姬将匣子上的灰尘轻轻吹走,取出绢子擦拭干净。
图案彻底显露出来,三个孩子凑近瞧,公主莹拨了拨锁,纹丝不动,原来锁芯是浇铸的。
匣子前后两壁写着看不懂的符文,还绘着两条蛇一样的怪物。这两条蛇全然不同,最前面的蛇是四爪,突额吻尖,生着长须,双目鼓出,脊背上有棘和双翼,它在一片祥云中腾飞起落,威风凛凛,也狰狞无比。
“小飞龙。”季罂脱口道。
“什么?”公主莹看着她,红玉姬也看着她。
季罂一把捂住嘴,故作懵懂地挥手,“好恶心,一点都不好看。”
公主莹的好奇心可没那么好打发,“公父藏的这么隐匿,肯定有宝物,我要打开看看。”
她兴致勃勃地把匣子另一面转过来,符文图案看着相似,差别却很大。这一壁的图形更接近蛇,但又和寻常蛇不同,它的脑袋像虎的头,没有鳞甲,尾巴光秃秃的,在滔天巨浪中翻滚怒吼,肆意搅弄着江海,丑得更加骇人。
公主莹吓得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地上。
季罂却说:“我听到有人来了。”
隔间外果然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似在搜查什么。
公主莹推了推红玉姬,“你快放回去。”
红玉姬站在原地不动,公主莹又推了她一把,“快点啊。”
红玉姬脚下趔趄不稳,瘦小的身子被她一掌推在匣子上。
她只好抱住匣子,但匣子仿佛生了根,一寸不挪。
红玉姬手都酸了,咬着唇道:“公主,匣子太沉,奴搬不动。”
公主莹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搬不动,刚才我是如何拿下来的?”
红玉姬也知自己说什么都没人会信,便低下头沉默。
“我帮你。”季罂走过来。
两个小孩合力去抬匣子,匣子触碰到她们的手,上空一道惊雷劈下,然后匣子轰地炸开了,吓得两个小孩撒手跑开。
只见一股黑雾自匣中冲天而起,夹着浓烟喷射而出,滚滚黑雾充斥楼阁,三个小孩在烟尘中努力揉眼视物,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公主莹急促地咳了几声,待雾稍减,红玉姬指着她身后方向,目露惧色,“身后有蛇……”
一条巨蛇悬停在公主莹的上方,生着独角,墨一样黑的蛇身足有十余丈,眼睛足有灯笼那般大,上半身立起,几乎要撑破屋顶。
它张开猩红的嘴,吐着蛇信,口中牙齿尖利吓人,公主莹在它面前像一块不够塞牙缝的点心。
公主莹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以为红玉姬故意吓唬她,抬手甩了她两个耳光。
看着巨蛇朝公主莹伸头,季罂推了一掌,不曾防备的公主莹撞在书架上,疼得哀叫一声,昏厥过去。
大蛇被激怒了,嘶吼着朝季罂张开血盆大口。
成精的巨蛇压迫惊人,季罂被震倒在地,只来得及捂住眼睛,却没有预期中的吞噬和疼痛。
她迟疑地睁眼,黑雾散开了,大蛇也没了踪影,刚刚经历的一幕仿佛只是幻象。
外面的宫侍们找了进来,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混乱不堪的情形。
季罂把惊吓过度的红玉姬拉出来,她口中不断重复着,“大蛇,飞走了……”
几百年不曾打开的木椟最终还是应了谶言,在这日见了天。
一经开启,天地也为之变色,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片片乌云黑雾迫来,罕见奇观好似人间地狱。
君臣和宫人拥堵在宫廊上,望着天幕上,铅云暗涌,火舌交织,气势汹汹地从天边逶迤而来,在宫殿上空形成巨大的风暴深涡,贪婪地吞噬大地。
太卜屏息静观着,目睹翻滚的云翳中,几道电火撕扯拉长之间,龙形之物盘旋着飞往朔江方向。
“走蛟化龙,那只木椟莫非就是……”
太卜心下一惊,不敢深想,颤巍巍行到邑公面前,“若是不出臣所料,公当年归国所携的木椟,便是前朝传下的盛有龙涎的蛟匣。”
听太卜一说,邑公才惊觉自己上当受了骗。
那木椟哪里是天子的钟爱之物,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
或许天子自己都没有料到,这只蛟匣到了罗邑,非但没有解除王廷的祸患,反而将黑蛟释出。
黑蛟被唤醒之后,入海化蛟,掀起惊涛骇浪,朔江的水倒灌入城,湮没了无数民宅。
邑公召来公主莹,质问她为何要擅闯禁地,唆使外人开启木椟。
公主莹吓到语无伦次,慌乱之中指向红玉姬,“都是她的主意。”
公主莹一口咬定是红玉姬所为,和自己毫无干系。
公主莹为邑公之女,即便真是她所为,邑公也会偏袒于她。而孟候为军政权臣,季罂更不可能被指摘。
弥天大祸前,命如草芥的女奴理所当然成了贵人的替罪羊。
季罂想开口,妙谛夫人却攥紧她的手腕,轻轻摇头,目中唯有乞求和痛色。
季罂看不懂这样的情绪。
她和母亲站在幽深潮湿的殿宇下,目睹甲士将弱小的女孩拎出大殿,拖入倾盆而下的暴雨,拖向未知的深渊。
女孩没有哭喊,那双恐惧无助的眼睛里,是对这世道的不解和怨愤。
那眼神太复杂了,季罂怎么也看不明白。
只因为打开了一个破匣子,邑公就要杀一个稚女。
但那只匣子不只红玉姬碰过,她也碰过了。
季罂身体在发抖,妙谛以为她被吓到,“阿罂,这非你之过。”
她盼着季罂永远也不要知道,为了保全她,她父亲冒着多大的风险撒下弥天大谎去欺骗世人。
但季罂已经犯下了第一个“不可行”。
她擅进王室的神龛,释出了封印百年的蛟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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