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的谎言需要千千万万次的谎言来圆,不过像薛彦这样精明的商人,撒谎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十分自然地回答:“唉,教主,您是不知道,我们家那老头不仅常年不着家,他还是个多情种,我们兄弟几人的娘亲都不是同一个。”
“是以我们对他这个人也是羞于启齿,出门在外时也是用的母姓。”
远在玉华山的谢玄隐:“啊啾——”
“果然是老了,还没入秋就承不住了。”苏子究幸灾乐祸。
“你才老了,定是因为我的徒儿们过于思念我。”
谢玄隐不会知道,自家徒弟们趁他外出游历时都是怎样编排他的。
“原来如此,”姬令怀点头,“如今也都是一家人了,大伯哥二伯哥也别和姬某见外,说说吧。”
江潮生讪笑:“在下江潮生,二弟齐聿、四弟白襄,让姬教主见笑了。”
“‘酒中客’、‘曲无声’、‘袖里满’‘画皮鬼’,几位都是江湖豪杰啊。”姬令怀似笑非笑。
“自是比不上姬教主。”江潮生笑着回。
就在几人的尴尬中,燕随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
“方才那人,真的是孤月山庄的二公子吗?”
姬令怀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望向薛彦。
“是也不是吧,”薛彦道,“估计裴言蹊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
“裴老庄主曾经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过此人当年犯错,被裴言蹊的祖父逐出家门了,虽然如此,但毕竟没有从祖谱中除名,身上还留着裴家的族牌,那个裴少恒就是此人的儿子,也算是裴言蹊的堂弟。”
“裴少恒难道这些年一直仗着孤月山庄的势干这种勾当吗?”
“应该是的,”薛彦道,“孤月山庄的名声太响了,他又有裴家的族牌,外人不知其中龌龊,都以为他是真正的裴家人,不敢得罪他,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跑裴言蹊面前告状。”
“而且他平日虽张扬了些,但也只在济州那一亩三分地里曜武扬威,是以知道的裴少恒这号人的也只有济州当地的,姑苏与济州虽同在江南,但也相隔千里,这些事儿传不到裴言蹊耳朵里去,裴言蹊不知道也正常。”
“嗤——”姬令怀嘲弄道,“这么多年,竟没发现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吗?裴言蹊,你还真是没用啊。”
这事其实怪不到裴言蹊头上,毕竟裴少恒父亲被赶出去的时候裴言蹊还未出生,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还给他扔了个烂摊子。
不过姬令怀和裴言蹊是死对头,落井下石也是正常。
“不聊这些无关的人了,教主、阿随,你们不是在西南吗,怎么跑江南来了,是来参加长虹剑阁的名剑大会吗?”
姬令怀和燕随当时去西南,除了参加血枯岭的掌门交接大会,另一个目的就是探查大通镖局的胡烈那日所吃的药丸。
秦玉池对这药进行了研究,发现其中有一味碧莹草,只生长在江宁周边。
可惜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等秦玉池进一步研究,他便油尽灯枯而亡、秦晋自杀,西南突变。
正好长虹剑阁要举办名剑大会的消息又传出来了,他们便来了江南。
“是啊,百里舜今年已过古稀,这次的名剑大会据说是为他的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把剑找主人,如此盛事,我自然要来看看。”姬令怀道,“想必几位兄长也是为此而来吧。”
江潮生很想揪着姬令怀的衣领问:怎么就兄长了啊,你这家伙为何叫得如此顺口,不要脸!
但很可惜,他不能。
“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估计都因此赶来江宁了,不过我们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齐聿笑吟吟道,“阿随,想不想见识一下秦淮河。”
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
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
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乘画舫夜泊秦淮,看沿岸风景,赏金陵夜色,此乃无数士人心中的人生雅事。
燕随虽然不热衷于此,但若是能见识一番,也不枉来这一趟。
夜色蔓延,秦淮河却仍是灯火通明,河岸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猜灯谜的、投壶的、射箭的、卖饰品的;小吃也是必不可少,烧味卤味清蒸炸串,应有尽有。
河中心停着一艘艘画舫,隐约可见画舫各处都在笙歌曼舞;吃酒的声音,女子男子嬉笑的声音,丝竹箜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传入耳中。
齐聿但他们上的是其中最大的一艘画舫,进门处的牌匾上是三个烫金的大字——“月茗轩”。
画舫内以红木铺地,华丽的宫灯与珍贵的古董令人目不暇接。
有小厮引他们上二楼雅间。
“齐公子来得巧,马上便到洛羽姑娘出场了。”
“好。”
没过多久,画舫内的叫喊声骤然增大,几块红纱从顶上垂下,舞伎们开始翩翩起舞,红多少背后,隐约可见一女子缓步上台。
红纱落地,那女子露出了真容。
台上的女子云鬓高挽,画着惑人妆容。眉心一颗小巧的珍珠贴在朱红的花钿中央,增加了几分华贵;橘红色的眼影在眼周点缀着一抹金芒;眼尾处画了两抹嫣红的花瓣,眼角处也装点着两滴艳丽的朱砂。鬓发间是华丽的朱翠金钗与金色步摇,还斜插着一朵艳丽的海棠,一袭朱红色的衣裙随着走动飘扬,仿若盛开的牡丹,脚腕上的铜铃也发出清脆的乐声,令人沉醉。
她拨弄着琵琶,开嗓唱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画舫内陷入了狂欢,如痴如醉,所有人都在为这名女子呼喊。
齐聿走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女子。
“秦淮第一歌伎,洛羽啊。”姬令怀倒是不为所动,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燕随想起来,的确从几位师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三师兄的红颜知己。
“这首曲子好听吗?”江潮生看向姬令怀。
“余音可绕梁。”是极高的赞美了。
“这是老三为洛姑娘新谱的曲子。”
‘曲无声’是江湖人给齐聿取的雅名,齐聿精通器乐,天赋异禀,太常寺数十乐官无一人所谱之曲能超过他,传闻他的曲子在听过数日后,无声处也仿佛回荡着美妙的乐声,才有了这么个雅名。
洛羽当年凭借一曲《临江仙》名震江南,此曲正是齐聿所作。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
洛羽仍在咿咿呀呀地唱着,眼神却朝这边瞥了过来,和齐聿对视。
“这明显是郎有情妾有意啊,”姬令怀饶有兴趣,“他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二哥难道没有娶人家姑娘的意思吗?”
“哪有这么简单,”薛彦苦笑,“洛羽可是官伎。”
“洛羽是江宁府的官伎,只要服满七年,仔细打点,征得江宁知府的同意,缴纳足够的银子,按大渝律法来讲,是能够赎身的。”姬令怀思索道,“三哥既是天机阁的阁主,办到这点事应该不难,不替她赎身……总不能是二哥嫌弃人家姑娘当过官伎吧?”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薛彦赶忙否认,“是因为她乃罪臣之后,父亲名为洛靖。”
“难怪。”姬令怀恍然大悟。
贞元十八年,当今圣上季同州的父亲,前任定北王世子季连康战死沙场,战场上刀剑无眼,所有人都在感慨一代将才的殒落。
可不久后,定北王府却查出此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从后方放了淬毒的冷箭,世子死于谋杀,这人便是当时的云麾将军洛靖。
朝廷哗然,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万民请书,末帝想压下此事,但反而激怒了百姓,士子们也纷纷开始罢课,要求皇帝彻查此事。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末帝忌惮定北王府功高震主,否则就凭洛靖一个小小的四品将军,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定北王世子。
洛靖被推了出来,连诛三族,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妓。
不过就算当年有诸多隐情,洛靖杀了季连康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新朝建立,季同州荣登大宝,江宁知府更不可能让洛羽赎身了,毕竟这可是当今圣上的杀父仇人之女。
“所以……才耽搁了这么多年啊。”
洛羽已经唱完了,底下的宾客却仍在为她欢呼,无人在意台上新上来的其他伎l女。
“扣扣——”敲门声响起,“齐先生,我是洛羽。”
齐聿打开门,洛羽已经卸下了那些繁重的头饰,只留了几根素钗,却依然是那般明艳动人。
她似乎是没想到雅间里意有那么多人,微微一愣。
“小女子见过江公子、薛公子,不知其他几位公子是……”
“阿羽,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齐聿领着她走过来,“这是家中小五燕随,我们兄弟当中你唯一一个没见过的,旁边的是……”
齐聿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鄙人燕怀,”姬令怀坦坦荡荡,“是阿随的赘婿。”
“怀公子好。”洛羽盈盈一笑。
几人正想聊点别的,却听见底下的人群突然开始哇哇大叫,四散奔逃。
“发生了何事?”
“那个不长眼地推你爷爷我!”
“我的衣服!”
有官兵闯了进来。
“搜——”为首的青衣官员拿着令牌喊道。
只见一片兵荒马乱,真送花舫顿时乱成一锅粥,他们的雅间门也被打开。
“大人,找到了!”一府兵兴奋地指着几人道。
那名青衣官员走了过来:“几位可是‘酒中客’江潮生、‘曲无声’齐聿、‘袖里满’薛彦还有两个姓燕的男子。”
“是。”齐聿将洛羽护在身后。
“那便对了,带走!”他身后的府兵提刀剑上前。
燕随的随心剑也已出鞘。
剑拔弩张之际,薛彦大喊一声:“等等!”
“看这官服,您应该是江宁知府庞康安庞大人,可就算是知府大人也不能无缘无故捉人,不知我们兄弟犯了何事,值得您这般兴师动众?”
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几人虽武功不赖,能逃出生天,但和官府结下梁子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和平解决最好。
“我问你,你们可认识一个名为裴少恒的人?”
“今日下午有过一面之缘。”
“那便错不了了,”庞康安冷哼,“裴少恒死了,就死在了你开的醉逢楼里。”
几人面面相觑。
“大人明鉴,”薛彦拱手,“我们下午虽与裴少恒起了些口角,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远没有到要取其性命的地步。”
“这些话你去牢里再说吧。”庞康安不耐烦地摆手,根本不讲半点道理。
薛彦脸色也黑了起来,这姓庞的明显就是无理取闹。
官兵们又围了过来,几人也正准备动手。
却见旁边的雅间突然走出两名女子,左边那位明显是小姐,头上戴着一顶素色的帷帽,环佩叮当间,兰馨飘然,右边的小丫鬟穿着明显朴素很多。
“无故拿人,江宁知府即便是这样办事的吗?简直是罔顾王法!”那小姐气势逼人。
“哪来的丫头片子在这闹事,把她们赶走。”庞康安用眼神示意官兵。
“乐安公主在此,谁敢妄动!”小丫鬟大喝一声。
那小姐也摘下了帷帽。
明眸皓齿、杏眼樱唇。
“朱姑娘?”江潮生惊呼
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
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
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
谁怜远游子,心旆正摇摇。
——《秦淮夜泊》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蝶恋花》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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