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雾今被感染的第七天。

绷带下的伤口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但也没有继续发炎恶化，绽开的皮肉保持着诡异的鲜红色，和七天前一样新鲜触目。

雾今在这七天里并不好过，密密匝匝的疼痛在蔓延，身体也持续发烧。

他越发频繁地出现噩梦和幻觉，如影随形，像一场无声无形的凌迟，雾今肉眼可见地变得更苍白消瘦。

但雾今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详细记录下自己身体每天的变化，即使日渐虚弱，也丝毫不影响他探究「异种感染」的热情。

他是感染的受害者，也是感染的记录者。

在雾今原本生活的世界，异种消亡在了数千年前，新人类只能通过博物馆化石展馆、以及相关书籍影像了解关于异种的一切。

异种只是旧人类进化的一个转折点，这段残酷又传奇的历史已经过去，人类也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但雾今进入军校后发现，异能学院的必修课程里有「异种史」「异种生命研究」等相关学科，在校方的教学计划里，每个觉醒了超能力的学生必须掌握异种的基本常识，许多学生对此表示不满，认为这门课程毫无用处，凭白浪费了他们实践的时间。

可雾今不仅将这些必修课拿了满分，还主动选了许多异种相关选修课，比如「异种信息素分级与模拟」、「异种实战概要」、「异种美学赏析」等。

在同学眼里，雾今本来就是个难以捉摸、让人有距离感的人，他会选择这些冷门课程似乎也不那么奇怪……

没想到，将所学用于实践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根据异种特性的相关记载，繁衍会让雄性八爪迅速衰弱直到死亡，所以它们憎恨自己的后代，必不可能承担孵化的责任，更不会带着蛋去捕食。

那颗蓝色的蛋不是巢穴异种的崽子，更有可能是「寄生物」，而且是更古老、更高高在上的「寄生物」。

或许那只被寄生的红八爪已经很虚弱了，所以才能这么轻易被干掉。

他操控卡特杀掉了红八爪，这枚诡异的蛋就主动找上了门，把他当做新的宿主吗？

梦里那个自说自话的家伙，就是祂吧？

又或许是因为那家伙的存在，自己才没有在被感染之后立刻死亡，苟活至今？

雾今咽下最后一块八爪鱼，看时间差不多，众人开始起身朝酒馆外走去。

野城严格管控人口的流动，城内施行宵禁制度，有巡夜兵进行巡逻值守，如果不想惹麻烦，天黑之前最好回到自己的住处。

“你待会还要去唐医生那里吗？”卡特问雾今，面露担忧。

雾今点头：“昨天已经预约好了时间。”

卡特皱眉：“你的伤看起来完全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唐医生真的没问题吗？”

“而且格雷说了，黑市诊所已经被异教徒势力渗透，我有点担心……”

雾今：“唐医生是唯一肯治疗我的医生，不挑活儿，开的价格也合理，这已经很‘友善’了。”

“可…”卡特欲言又止，为难地挠了挠头，“可所谓的治疗…真的有必要吗？”

“牧寅，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试图找补。

“没关系的，卡特，我明白。”

雾今很清楚，在所有人眼里，被异种感染等同于死亡，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心理安慰。

“但我想活下去。”雾今轻声道。

卡特愣了愣，旋即点头：“好，行…记得天黑前离开，在诊所过夜会被视为住院，收费可黑了，一晚上就能坑掉你裤衩子。”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可他的笑实在有点僵硬。

卡特知道自己怎么劝都没用，竭尽全力求生是人类的本能。

“放心，我不会被坑的。”雾今笑，和卡特挥了挥手告别。

*

进入唐医生的诊所要脱鞋，雾今将鞋整齐放在玄关，他赤脚步入屋中，正在调配药剂的唐医生低着头，视线在雾今的脚踝处略微停留，而后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雾今的肤色很干净，迎着光，甚至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纹路。

但他左脚脚踝却露出一串暗红数字刺青，说不出的违和感。

医生的手微微一颤，这是罪犯的标志。

服过刑的重罪罪犯会被烙下数字编号，象征着罪恶和耻辱。

雾今这样瓷娃娃一般的少年，很难让人联想到恐怖的罪犯，脚踝的刺青却释放出一个危险信号。

唐医生心有疑虑，但到底还是往手中的药汤里加了点儿“料”。

“请坐，稍等一会儿，”唐医生不动声色将加了料的药剂搅拌均匀，“这两天有明显感觉不舒服吗？”

雾今眼底隐隐发乌，神情疲惫，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的状态。

“嗯，没睡好，总是反复做噩梦，惊醒后就睡不着了。”雾今脱下外袍躺在诊疗椅上，他盯着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瞧，鼻子轻微动了动。

多年的作战训练，让他对药物的气味很敏感。

雾今将十指叠于胸前，黑手套没有随外袍脱下。

“梦到了什么？”医生问他。

短暂的沉默后，雾今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这很重要吗？”他反问。

唐医生：“非常重要，梦境有时候是种启示，你必须仔细回想一下。”

唐医生发现，雾今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脱下手套。

既然他不介意把象征罪犯的刺青暴露出来，难道手上还有更可怕的刺青吗？比罪犯更令人忌惮的那种？

这个少年身上充满谜团，野城内没有他的亲友，即使在黑市也打探不到他的身份消息。

为了更了解对方的身份，他只得利用点“医生”的手段了。

“唐医生，人类被异种感染的概率是多少？”雾今问。

医生：“实话告诉你吧，被异种所伤后，99.99%的人类会被感染。”

雾今：“剩下的0.01%呢？”

医生：“暂时还没出现，或许你会成为那0.01%。”

“被感染的人会变成什么样？”诊疗椅上的雾今语气平静。

唐医生：“根据以往病例显示，被异种感染的人暂时不具备传染性，在人群中活动是安全的……”

“但不幸的是，被感染的人会在毒素发作时迅速干瘪死亡，身上的液体会在顷刻间被吸干，他们的尸体就像没有裹亚麻布的木乃伊一样。”他绘声绘色地比划了一番。

雾今当时在异种的巢穴里，确实看到了无数堆叠的干尸。

“所以在大家眼里，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干尸了。”雾今开玩笑道。

唐医生停下手中动作，定定看了他一眼：“被异种袭击受伤的人中，大约有80%以上在几分钟内干枯死亡，剩下的几乎都在三天内陆陆续续死去。”

“但你已经活了一周了。”唐医生强调。

从雾今感染的第三天开始，唐医生的治疗态度就变得积极，每次都主动和他约好复诊时间。

唐医生的态度转变过于诡异，他作为黑市医生，不会多此一举拯救濒死的人，除非另有所图。

“你是我见到过的奇迹。”唐医生继续说，“今天我们尝试不一样的疗法，说不定可以找到治疗的突破口。”唐医生将药剂递给雾今，示意他喝下。

在医生的注视下，雾今将药剂瓶举到唇边，刚要仰起脖子又停了下来。

医生脸上的肌肉细微跳动，眼底闪过几分紧张。

“怎么了？”医生问。

雾今：“医生，您说梦境有时候是种暗示，对吗？”

医生点头：“是这样。”

他不知道雾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雾今轻微摇晃药剂瓶，看着升腾而起的小气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医生刚才这句不经意的话，让他有了个灵感。

这份加了“料”的药剂，或许是打开突破口的钥匙……

他快速思考，在沉默的数秒里，已经大致搭建好计划的框架。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催促他把药剂喝了。

“唐医生，我想跟您确认几件事情，”雾今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第一，您精通对病人进行催眠治疗，对吗？”

空气里散发的独特气味，就是让人迅速进入睡眠的药剂。

在对“病人”进行催眠之前，医生会通过药剂让催眠效果更好。

“你……”医生下意识看了那瓶加了“料”的药剂，脸色煞白。

雾今弯起唇角，这是他进入诊室后第一次笑：“别担心，您作为我的主治医生，必须让我了解您的治疗计划，不然身为病人的我不安心，也不愿意配合。”

对方虽然没有明说，但唐医生下料的事被揭穿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圆下去：“催眠是种常用的治疗手段，通过催眠可以更好地找到患者的症结所在，有时候会对治疗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雾今点点头，并没有表示质疑，继续问：“第二个问题，利用催眠导入梦境的手段，可以根据患者的需要构建场景吗？比如我希望催眠梦境发生在我的公寓里，这样我会更有安全感。”

唐医生：“只要该场景存在于患者的记忆里，就没问题。”

“第三个问题，如果被催眠者在梦中遭遇不测，伤害会不会蔓延到现实里？”雾今问。

唐医生摇头：“正常情况下不会，催眠的目的就是让患者在梦境中剥离现实的痛苦和伤害，医生会尽力保护患者。”

“最后一个问题，被催眠者可以掌控绝对的主导权吗？”雾今用没戴手套的手摘下眼镜，他抬眸看向唐医生的瞬间，墨蓝的眼瞳中闪过一抹红，“我希望在梦境里保持意识的清醒，并可以随时选择退出梦境，以确保我的安全。”

“没、没问题…只要患者愿意保持清醒，这是可以做到的…”唐医生的声音开始发颤，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那就麻烦唐医生给我催眠。”

雾今的声音很柔和，慢悠悠的甚至有点懒散，但他眼底那抹红色在扩大，逐渐深浓，“对了，差点忘了说，麻烦让梦境发生在暴雨的夜晚，因为雨太大，电路瘫痪了，整座公寓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个设定可以做到吗？”

人类不可直视不可名状之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失去视力也是种优势。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下暴雨的夜晚，大概是因为雨声很吵闹，可以持续打破令人颤栗的死寂吧。

唐医生的神情变得木讷呆滞，而后僵硬地抬起头，迎接雾今的凝视。

“好、我明白…”他说。

“我需要通过催眠构建梦境场景，和入侵我的家伙再次见面，然后亲自和祂谈谈。”

雾今用没带手套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唐医生的肩膀，“拜托你了。”

下一秒，唐医生失去了所有情绪，他机械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虽然他的作战辅助系统能量已经严重不足，操控术只能发挥出不到原先两层的效果，但控制不具备异能、也没设下意识屏障的唐医生已经绰绰有余了。

辅助系统突然发出警报——

【请注意，目前系统能量较低，若不及时补充能量，系统将会进入休眠状态】

与此同时，原本只剩下5%的能量又跌了一格。

【为了您的安全着想，系统将关闭随时待机功能，自动进入节能模式】

【您需要在使用系统时进行手动激活，请见谅】

使用操控异能需要系统消耗能量，接下来的行动雾今必须更加精打细算才行。

“这个借用一下，待会我希望它也出现在我的催眠梦境里。”雾今将目光移向唐医生的手术台，手指流连，最后挑了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好的。”

被操控的唐医生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失去了思考能力，毫无条件满足雾今的要求。

熟悉的公寓场景、小巧且锋利的手术刀、绝对清醒的意识、以及随时可以退出梦境的主动权。

雾今逐一确认，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将药剂往喉咙里倒，而后躺在诊疗椅上放空自己。

被他控制的唐医生开始晃动灵摆，雾今将意识交给灵摆，很快，诊所的天花板开始旋转。

“咔哒、咔哒——”

钟摆的声音远去……

在感知坠入迷雾之际，雾今握紧了的手术刀。

开文拼了，晚上12点第三更，等我，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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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驯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