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什么是人间惨剧?

是流血漂橹,尸横遍野?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还是远方战士拼尽全力却守护不住的国土,是天下百姓兢兢业业却无法挽救的家园?

书里沉重的词语如今却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所见所闻。

十五岁的赵云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悲哀,感受到一个暴君统治下国家的未来和命运。

穿梭数个城池,历经半月到达边境后,赵云终于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大营。

已是夜晚,营中灯火通明,却死气沉沉,颇有阴森之感,四处白布飞扬,兵士皆着白色麻衣,是为谁敲响的丧钟,又是在哀悼哪位将军?

赵云心里咯噔一声,一路上逐渐增长的不安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不顾阻拦,疾速冲进主营帐,只见牌位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静静躺在棺木里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看到母亲身着孝服,在一旁跪着,泣不成声。几位将军同在下方跪着,皆满脸泪痕,痛心不已。

赵云双膝跪地,失去了所有力气,肩膀垂下,无神的双眸中泛起泪花,喃喃道:“儿子来晚了——”

一国武将出于私心并不想让自己儿子未来战死沙场,只想护自己孩子平安快乐。于是五年前,赵父赵母将赵云送来护灵峰参加收徒大会。

宇宙分六界,人鬼神仙妖魔。人族最为弱小,神族最为强大。世上人人都想成神,但不是人人都有机遇。

人成神唯一的道路便是修仙,修仙之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是比起在乱世中生存,人们更向往安逸和平的仙界。

如今的仙界其实可以称作修真界,修真界分为四大门派,其中战斗力最强的便是护灵峰。

其余三大门派分别是梵音山,以经文心法出名;崇贤门,以符法、阵法出名;妙手谷,以丹法出名。

修真者最大的任务就是维护和平,铲除邪恶,他们最大的敌人,是邪厉殿的魔族。

十岁的赵云参加收徒大会便被掌门清枫尊者收入门下,通过五年的基础理论学习以及初步的引气入体和剑法学习,半月之前,他刚刚从通灵期修炼到筑基二阶。

“云儿,你随我来一趟。”两百五十岁高龄的清枫尊者一袭黑衣,维持着三十岁的状态,面容看着略带憔悴,方正的脸露出严肃的表情。

“是,师尊。”

赵云刚随师尊去了茶厅坐下,便见师尊自袖口取出一封信,接着递给了自己。

赵云接过,并未打开,乖巧听着师尊接下来要说的话。

“打开看看吧,或许你父亲要交代你什么重要的事情。”清枫尊者平静道。

赵云打开信封,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中字不多,只写道:“吾儿,在护灵峰可好?战事又起,爹身为主将当为国效命,爹纵横半生,驰骋沙场不惧强敌,人生自古谁无死①,然此次不比以往,倘若爹为国捐躯,儿需谨记两点。其一,孝顺你母亲师长,切勿忘怀;其二,勿要插手人间事,爹娘只希望你安好快乐。吾儿,切记切记。”

赵云见信,只恐父亲有恙,于是便请求师尊:“师尊,人间战火纷飞,弟子想去看看父亲母亲,您放心,弟子不会插手人间的事情,只想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也好,你便自行下山,早日回来,”清枫尊者将一块玉佩递给赵云,“这玉佩中有为师一缕神识,若是有事,便用这玉佩同为师联系。”

“好,多谢师尊。”赵云起身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赵云走得很急,身上只有一块玉佩、一柄剑以及一枚随身携带的储物戒,他还没有学会御剑飞行,便只能通过脚力或者雇车马到达目的地。

因此他足足经历了半个月的“痛楚”。

一路上,太痛了,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这个国家,到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大多是些老妪、妇女和儿童,青壮年的男性大概都已经被征兵了。

衣衫褴褛的妇女,有些怀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身后背着不满3岁的儿童,压弯了腰却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沿街乞讨。

孩子的哭泣声不绝,人们为了争抢一点点食物便大打出手。

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沦为了牲畜,恐怕已丧失了人性,只剩下本能。

在这个乱世,何人能够幸免?

在战场上,一堆又一堆的尸体横列在那里,他们可能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女子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但或许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了。

赵云为百姓悲伤,也为父亲的逝去哭泣。

赵云正想同母亲叙话时,小兵从营帐外进入,单膝跪地报告着:“报——陛下派李公公来了。”

这位老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仗着皇帝宠幸平日总是端着架子,目中无人,他一副小人姿态,自帐外慢慢踱步进来。

“诸位,陛下有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在一片哭泣声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赵将军为国捐躯,朕深表遗憾,然强敌在外,赵将军有辱朕之使命,朕决不能姑息,念将军诚心为国为民,又得国师求情,朕不与怪罪,令全体将士速办丧礼,准备迎接外敌。’”

父亲是何时去世的,为何这太监来得这样快?不对劲。

众人皆跪地接旨,赵云也不例外,可是他太生气了,父亲一生清贫,爱民如子,如今却连身后名都留不住。他愤恨地抬眼,发现李公公正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封王猛将军为我军主将,率领军队拿下此次战争的胜利,朕必重重有赏,”中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谄媚的笑意,“王将军,接旨吧。”

王猛起身接旨,眼神犹疑,语气也有些犹豫:“臣接旨。”

赵云双拳紧握,再也忍不住,起身欲对老太监动手,却被王猛制止:“少爷!”

赵云看见老太监惊吓的表情,看到王猛恳切隐忍的眼神,才终于卸力,重新跪到牌位前。

“林夫人,陛下口谕要接您回京城,您准备准备,后日便随老奴一同回京吧,”李公公又冲着赵母恭敬笑着,意味深长道,“您实在有福气。”

“若我抗旨呢?陛下要处死我吗?”赵母哭得泛红的眼眶死死地盯着老太监,仿佛要将他穿透。

李公公仍旧笑意盈盈:“那就恕老奴无礼了,陛下说一定要将你带回去,林夫人还是不要为难老奴的好。”

“好——”两串泪珠自林夫人眼中滚出,她闭了闭眼,声音沙哑而疲惫,“容我最后送别我的丈夫,告别我的儿子。”

“公公一路辛苦了,”新的主将脸上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人,好生安顿公公。”

“母亲——”赵云膝行至赵母身前,揽住赵母单薄的身子,痛哭着。

“我的儿——”赵母睁着双眼默默流泪,却缓缓拍着赵云的背,就像哄儿时赵云入睡那样安慰着他。

家人重逢,却永远少了一人。

众人默默无言,低头不看这悲伤的场景,微红的眼眶却出卖了他们的心情。

“夫人,少爷,二位请放心,没有人能破坏将军的葬礼。”半晌,王猛上前抱拳鞠躬,郑重道。

“是啊夫人、少爷,二位节哀顺变,不要过度悲伤,想必将军也不愿看到如此伤感之景。”众人附和道。

赵云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少年的身躯不算宽阔,站在那里却像一棵松树般挺立。

“多谢各位开解,父亲去世,我与母亲皆痛心不已,有劳各位将军操持父亲葬礼了。”

“这是我等应做之事,少爷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王猛将军担忧道,“陛下被国师蛊惑,近些年来做出了许多不妥之事,如今又要召夫人回去,恐怕……夫人如何打算?”

“一介弱女子,如何抵挡强权强势呢?”赵母苦笑,双手捂脸,“只恨那皇帝小人卑鄙无耻。”

“夫人慎言!”王猛忙左右看看,“夫人小心说话。”

一位年轻将军开口道:“不若提前派人将夫人送走……”

“不可,”赵母抬头,决绝道,“岂不平白牵连你们?我已有打算,各位别再为我担忧了。”

“母亲,你随我回护灵峰吧。”赵云哽咽道。

赵母并未回答赵云的话,只对众人说道:“夜深了,各位将军回帐歇息吧,今晚我与云儿为夫君守灵便好。”

“那好,我们便先出去了,若有事夫人便传小兵来叫我。”王猛一挥手,众人便掀开帘子,出了营帐。

秋风萧瑟,更显凄凉。

营帐内,烛火摇晃不止,映照着赵云颓丧的脸庞。

赵云跪在一旁,望着父亲的牌位,稍微平静心情后才开口问道:“母亲,父亲是几时走的?”

“三日前,”赵母温柔地望着赵云,“云儿,你很聪明,你父亲不想让你追究。”

赵云不敢置信,听着母亲的这话,又想起父亲的信,无比确定地问道:“你们早知道这是一场阴谋。”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古来征战几人回②。守护百姓是你父亲一生的志向,那些人不顾黎明百姓,明知没什么胜算却还要互相算计。而你父亲,只是想要护着百姓,在一日,护一日罢了。云儿,你父亲效忠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子。”赵母大概是想起赵父活着的日子了,语气更加温柔。

“为什么不让我追究?杀父之仇——不许我追究——”赵云愤怒咬牙道。

赵母牵起赵云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浅浅地勾起笑容:“云儿,没有什么仇恨,两方打仗,死伤才是常态。你父亲总说,百姓受到的苦难,远比他自己受的多。我们只希望你能幸福成长。对不起,云儿,爹娘总是太自私。”

赵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可是,孩儿也想守护家人,守护苍生。”

“那很好啊,你若是修炼有成,说不定能庇佑整个人间呢,”赵母欣慰笑笑,“爹娘没经过你同意便逼你去护灵峰拜师学艺,你是不是埋怨爹娘?”

赵云摇摇头,迅速否认:“孩儿从未怨过爹娘。”

“人间太多算计了,你又生在将军府,更是危险。我们只想保你一生无虞,哪怕你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努力修炼,只要开心地活着,便是在完成我们的心愿,”赵母嘴角渗出一丝血红,仍旧在笑着,“孩子,爹娘爱你,可惜不能再陪你,谨记爹娘的话。”

“娘?娘?!您做了什么!”

赵云先是左顾右盼,手足无措,随后慌乱中欲起身:“娘,我去找大夫,我去找……娘你等我。”

却被赵母一把拽住,只见她眼中的坚决,他缓缓跪地,不再动弹。

①引用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②引用王翰的《凉州词二首·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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