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伴君之道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席墨生骑着马回到家门前,门外打扫的仆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少爷!您难得休沐第一日就回家!”

席墨生自从收徒,休沐的时光就有一半以上给徒弟,他夫人很是理解他,知顾戚这年龄习武算晚,做师傅的必须把握孩子体格还在变化的期间加倍用心指导。

纵使夫人不曾表达不满,席墨生还是有自知之明,不敢视夫人的体贴为理所当然,于是今天就买了夫人爱吃的糖糕回家。

席墨生牵着马进屋,仆人端盆来给他洗手,顺便替他牵马,见他手中提名店的食盒就说:“少爷,少夫人昨日回娘家,明天才会回来。”

席墨生怔了怔,自言自语,“那我得独守空闺。”

“大老爷在呢。”仆人补上一句。

席墨生眼珠子转了转,想起自己前几日擅自借用了伯父的名义,是该讨好一番伯父,他耸耸肩,“来试试手艺吧。”

不久,席墨生带着一婢女来到伯父席书柏的书房外,他轻轻拍门,“伯伯,侄儿给您敬茶。”

“进来。”席书柏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肃。

席墨生推开门,接过身后婢女端着的托盘,小心翼翼走进房里。托盘上是他刚冲好的一碗茶,和几分搭配茶饮的糕点,他把托盘摆好后就给伯父行礼,“侄儿近来事忙,无暇回乡探望,伯伯和爹爹身体可好?”

“你爹很好。”席书柏放下手中毛笔,静静打量了侄儿好一会儿,难得地莞尔一笑,“怎么?闯祸了?”

席墨生站直身,有些懊恼,“我看起来很心虚吗?”

席书柏起身走到矮桌旁坐下,看了眼浮着一层雪白茶沫的茶盏,似笑非笑看侄儿,“我以为要到死前才能喝到你亲手冲的茶。”

席墨生也坐下,闷闷不乐地拿起盘中一块糖糕吃,“最近得知陆远竟是点茶好手,便稍作反省,您从前花了许多心思教会我的这手艺,若是生疏便可惜了。”

“陆远……”席书柏抿了口茶,寻思片刻,“啊,是新上任的马帅,从前你还是都虞侯时,他是你的副官,升得挺快呀。”

“我也不慢。”席墨生曲起右腿,抱着膝盖发闷。

席书柏微微笑,想起从前教这侄儿读书学礼,可让他短短几年就白头,如今侄儿不需上前线打仗就当得朝中地位第一的武官,他自没必要吹毛求疵。

“难得见你这模样,烦什么呢?说来给伯伯听。”

“不能说。”席墨生答得干脆。

席书柏不强迫侄儿,他早已致仕,对朝廷内部要务不宜过问。

“伯伯。”席墨生望着窗外停在树枝上的雀鸟,“您说我还能有作为吗?”

席书柏皱眉,侄儿向来乐观,此时却心事重重,他禁不住便忧心且心疼,轻拍着侄儿手背,“剩剩,莫急躁,你还年轻。”

席墨生手托着脸,笑得像哭,“对,我还年轻,什么大事都没做过,就这么平安度日,兢兢业业也许能活到八十岁,自然不用急。”

“唉!”席书柏更心疼了,“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陛下要贬你官职?”

“哼。”席墨生扶着脸,“我还真希望皇上贬了我,便可以眼不见为净。”

席书柏定下心琢磨片刻,大概猜想到侄儿是为何事苦恼。

席书柏知侄儿收了安定王的弟弟为徒弟,和安定王及王家庄走得很近,安定王自从洗脱琼林宴刺驾罪名,就一直待在皇宫,皇宫可不是世外桃源,而是恰恰相反。安定王一个异姓王侯,岂有长期住在宫中的道理?可想而知,安定王不是‘留宿’,是被囚禁。

原因为何?席墨生若不说,席书柏也不好追问。

“伯伯。”席墨生垂下手,他的脸色憔悴得像刚打了败仗,“您为朝廷殚心竭虑四十年,结果从尚书被贬为县官,您说这不是命,是世事常理,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席书柏苦笑,夹起一块糖糕吃了口,缓缓说:“我曾教过你,为人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可我错了,鸣不是为了死,生未必就得默,剩剩,世事常理就是人生有无数选择,我在错误的时候做了冲动的决定,结果离开京城,我并没有费心机返回京城,而是留在乡下把你抚养成人,那是我的选择,不是命。”

席墨生茫然地眨着眼瞧伯父。

席书柏像对待孩童那样摸摸侄儿发顶,“你不也一样吗?我当初逼你读书,你却执意学武,因为你知道那是你想做的事,而你选择了听从自己的心声,你能成为殿前都指挥使,并不是命中注定,这是你在千万条可能的人生路径中选择的一条。”

“伯伯。”席墨生满眼怀疑,“您不是要出家吧?”

席书柏噗嗤笑,捏着侄儿腮边肉斥,“胡说八道!”

席墨生挺直背,浑身的倦意忽然卸下,他端起伯父的茶盏喝下半碗,“听伯伯一席话,胜喝十斤酒。”

“胡说八道。”席书柏哭笑不得,揉了揉侄儿给捏得微红的脸颊。

席墨生站起身向伯父一礼,“侄儿有急事回宫,办完了便回来和伯伯喝酒。”

“等等!”席书柏叫住转眼就跳到门边的侄儿,“我回来是因为你信上说要带你新收的徒弟给我见见,我还带了礼物呢,你徒弟呢?”

“办完事就带来!”席墨生话未说完就消失,席书柏听见像来自很远却又很清晰的下一句——“我徒儿一等一可爱,您一定喜欢!”

X

顾依用手指一点接一点地蹭门槛上那只碗,他必须很小心,否则碗就会倾倒。

蹭动的碗以转圈的方式渐渐前移,终于来到顾依能用两根手指摸到的距离,他再接再厉,很快就勾住碗沿,他立即把碗拉到身前,坐起身捧着碗就舔。

门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顾依内心挣扎着是否要放下碗?他双手不由自主颤抖,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身体太弱,连捧个空碗都吃力。

碗里还有肉香,顾依埋头接着舔,直到两个禁军来到门前,其中一人手持钥匙进门去解开铜锁,另一个站定在顾依跟前,他拿走顾依手中的碗往外扔,碗在走廊摔破,“陛下有旨,今日执行安定王杖责。”他眼朝天瞪,肆无忌惮地藐视顾依。

该来的还是来了。

顾依垂头不语,待铜锁解开,那两人各自拖一条铁链走出去,顾依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勉强站起身跟出去,他被带到一处花苑,正是他上次被太后叫来施加残忍刑罚的地方。

顾依的心蓦地暗沉如一潭死水,皇上一而再用他最大的恐惧打击着他,三十八天的禁闭只过了四天,他开始害怕自己活不到第三十八天。

即便熬过去了,皇上能在三十八天后原谅自己吗?

也许皇上是在逼自己自我了断。

顾依如行尸走肉,毫不在乎周围是谁在观刑,他被按跪在地,听着不认识的禁军指挥使用沙哑的嗓音朗读圣旨,他的罪名是忤逆禁令,违反宫城门禁,盗用他人身份,擅闯他人府邸挑动骚乱,擅自调用禁军官兵,擅自指挥禁军官兵在民宅使用重型兵器——这洋洋洒洒几条大罪,被判秋后斩首都不过分。

“……责廷杖一百五十,钦此。”

圣旨读完,顾依已跪得晕头转向。

“接旨。”拖着脖子锁链的禁军用力一拉,顾依险些扑倒,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重伤未愈的右手掌被碎石扎得刺痛,他抬起手看,鲜血已染红包扎。

“放肆!还不接旨?”拖着脚踝锁链的禁军用鞋跟揣顾依背脊。

顾依连跪着也得耗损所剩无几的体力,怎还有精力反抗?他艰难地抬起手臂过顶,圣旨躺到他手中,他从未觉得圣旨这么沉,沉得他得用尽全力才能握紧。

“臣谢皇上……赐罚。”

左右再来两个禁军把顾依拖起身,带到刑凳上,他们往顾依嘴里塞布块,再合力牢牢把顾依按住,持锁链的另两人仍还站在近处,这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让顾依‘安定’地把刑罚挨完。

顾依霎那懂了‘安定王’的意思——皇上要他安分,要他定性。

后边一双手把顾依的双脚并起,顾依没有多穿外衣,仅一件单薄袍服,没人替他除下,那想来没必要,一百五十杖可以把铁甲打烂,一件布衣护得了什么?尊严?讽刺,他生来就没有尊严,他生来就是皇上的阻碍。

持廷杖的人走来,顾依始发觉身周这些人都是禁军,没有内侍,他姑且仔细多看两眼,认出这些都是萧寅亲信。

又是皇上的安排吧。真是活该,自己就不该到萧府闹事。

杖置于臀,接着便提起,顾依闭上眼。

“行刑!”

一生中听过许多次的这句吆喝,属这次最让顾依绝望。

啪!

一杖下去,四肢百骸皆痛,打灭了顾依想熬过禁闭日的渺小希望。

早知今日,就该在皇上问自己写不写信给王药时,就和王药道别。

啪!

杖杖狠辣绝伦,“呜——”顾依难忍疼痛,嘴却被塞住而无法喊叫,他本还想这如果是最后一次受刑,他便要痛痛快快哭喊——痛,他好痛,苦,他好苦。

娘亲不该生下自己。

娘亲生下自己的时候好像就是在这瑶华宫。

生于斯,死于斯,这是皇上的恩德,是自己的命。

“一百!”

杖刑未止,由开始就不曾停顿,执刑的人没有施舍半点怜悯。

顾依已发不出声,汗水刺痛他双目,他意识模糊,他想快些晕过去,他闻到自己的血腥味,这味道十年如一日,不曾因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就有变质。

杖刑到一百二十时戛然停止,顾依晕了,似个死人垂挂在凳上,凳子下积有一滩浓血,周遭还有飞溅出去的血块,有些是沾血的布料,有些是打飞的碎肉。

“泼醒。”

哗啦——一桶冰凉的水洒到顾依头脸。

顾依瞬间给冷醒,他素来对冷很敏感,因他知道寒冷能把人杀死,小时候,夜里若忽然有一丝冷意他就会惊醒,然后把弟弟们带到马厩,用干草抵挡突袭的寒风。

“继续行刑!”

“嗯……”顾依摇头,他太疼了,他感觉腰像已被截断,却偏偏还能感受到那如烈火炙烤的痛楚。

没人能听清顾依试图喊停,可就算听清,又怎么可能真的暂停。

这些人恨不得把顾依打死或打残,为萧家父子出气。

啪!

“一百二十一!”

“呜————”顾依绝望地仰起脖子,他不敢接受还得再挨那么多杖,他一下都不能再挨。

无情的责打是在顾府的待遇,顾秦或顾夫人的每一次处罚都在挑战顾依的极限,那时候罚他都会有个说辞,懒散、顽劣、偷窃、无礼……年纪还小时,顾依以为受罚是代价,犯错罚过便算清账,这想法后来是王药给他纠正。

王药说,罚他是要他记错,以后别再犯相同的错。

“你若不知道记错,我迟早要对你失望,到时就不会再劳神罚你,我不会永无止尽责打你,我不是顾秦,顾秦那样打你,根本不算罚,他不在乎你的死活。”

顾依想不起王药这番话是何时说的?他其实没记得过这段话,就这时才莫名地想起,并挥之不去。王药说的对,顾秦就是一心要把他熬死,他硬生生扛着活下去。

皇上这顿刑罚也是往死里打,和顾秦是一样。

顾依认命了,君要臣死,臣……尊旨。

“停!泼醒!”

顾依二度被逼醒来,迎接他的还是没完没了的痛,杖打的沉重力道已不仅停留在臀,他感觉身下也痛得难以言喻。

“一百四十!”

原来快打完了。

原来自己竟能挨这么多杖还死不去。

“停!”

顾依第三次醒来时见到面前有两个木桶,他这次不纯粹是被泼醒,而是被手指的刺痛唤醒,他不需细看,也能察觉自己其中几处鲜嫩的指甲盖下穿有一枚针。

“一百四十七!”

算了,挺着吧,别劳烦别人花心思把自己叫醒。

凌迟般的痛使顾依睁大双眼,像要把眼珠喷出眼眶。

“一百四十八!”

顾依攥紧十指,指头里的针扎得更深,他因而更清醒。

“一百四十九!”

若能多活几天,这次,我一定写信。

“一百五十!”

啪!廷杖最后一次狠狠砸在血红破烂之处。

“行刑完毕!传太医!圣旨令,安定王不能死!”

残酷的呼喊在顾依脑中嗡嗡重复。

不能死。陛下不准他死。陛下要他活受罪。

X

月明星稀。

赵珩在清心殿外抬头赏月,他听见细微的铁索摩擦声响,便望向狼窝里睡得沉的狼崽。

窝里的毛团们围拢在一起,身子起伏和缓,不久前,它们吃了掺有药物的肉食,药劲足够让它们昏睡六个时辰。

赵珩凝神倾听,自然是听不见瑶华宫行刑的动静,毕竟他只是个人,他忽然好奇,狼崽若都醒着,会不会隔这么远也能知道顾依在挨打?

若是知道,它们会怎么做?

“陛下!”席墨生忽然从夜空坠下。

赵珩冷冷瞅他,“朕最后一次警告你,勿要再干涉顾依的事,顾依是朕的亲弟,朕有绝对的权……”

“顾依不是!”席墨生打断赵珩的话。

赵珩心底一惊,他强自镇定。

席墨生还是跪着,但仰头挺胸的气势十分逼人,赵珩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看他眼神明亮,混不像喝了酒壮胆。

席墨生哪来的胆子?

席家两位曾入仕的家族长辈,席书柏和席书槐两兄弟,都是因为不安分守己而遭贬黜,席墨生知家族有这样的历史,应该更清楚伴君之道,不该对主子养在身边的人感情用事。

“陛下,臣有要事告知。”席墨生话声不响,却清楚地直达赵珩耳中。

赵珩眼皮微眯,转身回房。

席墨生行到房外再跪下,“陛下,臣来告诉您,臣已找到证据,证实景后产子的那天,孩子就死在了把他带出皇宫的人手里。”

屏风后的赵珩愣住。

席墨生跪行进门,赵珩愤愤推倒屏风,抬手直指席墨生,“你……好大胆子。”

席墨生低垂着头,不吭不卑,“陛下,臣不会打仗,却从都虞候直升至殿前都指挥使,连升三级,全是凭借您的钦点,您很清楚,臣的武功和领导能力毫无相关,您会这么做,是因您早知道臣拜谭冲为师,未免臣从谭冲口中知道景后遗孤的事,您便把臣带在身侧。”

赵珩不回答,只冷笑。

席墨生接着说,“您派顾依出征盐州,已预料顾依会遇到龚成,届时顾依可能就会知道他的生世,您为防顾依借机叛变,早准备好把我也送出京,而后趁机把谭冲抓走关在天牢,让谭冲成为您防范顾依的道具。”

“谭冲是罪人,你仔细清楚,你若想保他,你席家就得陪葬。”

席墨生抬起头,似下了誓死的决心,“陛下,您既然已经逼谭冲布置好顾依不是龙种的证据,为何不干脆相信这证据!您关着顾依,又惧怕顾依,为什么!您九五之尊,为何忌惮区区一个贱养的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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