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赭色陷阱

顾依着一袭赭红长袍赴宴,这颜色深烙在他童年的记忆中,他和弟弟们捡来穿的衣服都是这般赤土所染的不纯之色。

赭衣,顾依是后来当兵才知道这是死囚的衣。

“依儿,这衣服不好,换一件,来,娘给你挑。”王夫人牵着刚踏出门的顾依回房,小声嘀咕:“药儿哪儿去了?怎不帮你挑呢?”

“娘。”顾依轻轻抚开王夫人的手,“我就穿这件。”

“依儿这颜色不……和你不搭,来,你听话。”

“搭的。”顾依浅笑,他向王夫人鞠躬行礼,“娘,依儿出门了。”

王药已在马车边等候,他身披烟霞,那犹如山中雾霾的一抹灰,将顾依污浊的红衬托得好似天边艳丽却不刺目的晚霞。

车上一路无话。直到张筠府邸,王药面上的阴郁立刻转换成清新儒雅的容颜,顾依也收起沉重气息,他昂首阔步,俨然像一个打出生就不需要对旁人低头的尊贵人物。

张筠带着数位嫡子到门口亲迎,顾依给他见礼,他态度陈恳地感叹顾依英姿勃勃,刚健如骄阳,不愧为常胜将军,皇上能得忠臣如他,实为百姓福分。王药问候张筠那位嫡孙,张筠立刻聊表感谢,对王药和王家庄药铺的医术和医德赞不绝口。

张筠请的宾客并不多,除去顾依和王药是外人,其余都是张筠族人。张澜也在场,面色很是尴尬,不敢和顾依打招呼。不久前,顾依带顾叁找他,他没有直接答应让顾叁入太学,而是摆了点架子,要顾叁先到敦宗院念几门课,待他观察顾叁基础如何再做打算,他现在想必是后悔没有及时拢住顾依,如今张筠出手了,张家还有谁能争锋?

筵席排场不小,助兴的环节不仅有美人歌舞,还有武行精彩的演练,张筠让习武的亲侄子表演刀枪和拳法,演后便虚心地希望顾依来日给侄子指点。张筠的几个儿子亦询问王药身体病痛的问题,王药现场给把脉看诊,三言两语的功夫就能道出这些文人平日的不良作息,要他们学习他们老当益壮的父亲,平日注意修身养心,这话很得张筠欢心,爽快地赞顾依和王药是天造地设,双双都才貌两全。

天色渐暗,筵席从主殿转移到氛围较舒适的偏殿,主宾席地而坐,席中只有清淡茶水和适量的酒。张筠饮酒,但不劝酒,顾依主动敬酒,于是众人便开始放任地喝。

张筠趁空问道:“听闻安定王近日便要返回河北,不知何日启程?”

“皇上未有决议,本王听凭皇上安排。”一说起皇上,顾依便严肃起来,缓缓接道,“年前夏朝儿皇帝登基,辅佐皇帝的小太后就屡屡在我朝边境试探,相信皇上对此还需详细打算。”

“夏朝太后可真忘了二十几年前,我朝英勇悍将险些把他们几十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的历史。”王药接话,随即轻叹,“那可是双方代价都惨烈的战役。”

王药本以为这个话题该如平常那样发展,在座这帮老臣子会缅怀战死沙场的猛将,据王药所知,当年有不少名将战死,其中最惨的就是全家没留活口的景氏一族,虽然是因罪被判充军的一家人,可他们誓死抗敌的故事在民间还有流传,王药小时是听着说书人说的。

张家人忽然的安静连顾依都感到古怪,他和王药互看一眼,默契地记住张家人对这段历史存有心结,然而这与他们此行目的无瓜葛,便暂且不去在意。

谈话又恢复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酒过三巡,顾依说着驯养狼群的事,众人听得出神,张筠又唤人上新的一桌酒菜。酒菜端来前,顾依外出小解,他在茅房用叶子吹哨,很快就得到表示‘计划可行’的回音。

顾玖果然还是下手了。

顾依当下并未感到得意,相反,他满腔苦涩,他曾经下过决心,为了不给王药惹事,他要把对顾家人的所有怨恨都放下,只要互不干涉,就能平安无事,他如此相信,然而如今他竟处心积虑要把顾家消灭,是该怪他自己的信念不够坚定,还是怨恨本就没得消弭?

顾依从腰边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含在舌下,据王药说,这是可以在短时间刺激血脉流动的药,单服无碍,仅仅精神焕发而已,但若同时还服用其他带药性的东西,那就会加速药性的挥发,意即,若他服毒,便会很快毒发。

顾依知道顾玖心思缜密,纵然顾玖直言要逐一对付他的七个弟弟,让他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可稍加思索便可洞悉顾玖实则没有别的复仇方法。顾依几乎足不出户,出门皆有人保护,顾玖要下手谈何容易?

顾玖在毒害顾霸的过程亦没有留下清楚指向他就是主谋的证据,他有足够的借口给自己辩驳,由此可见他不是冲动行事,而是经过预谋策划。顾依到张筠府饮宴,顾玖会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但他不能害张筠,他若下毒,必须是慢性毒。

像打仗分析敌手那样,顾依想的全都猜中。离开王家庄前,萧寅就来说,顾玖找上那个给他献药的人,要的是可以伤肺的毒,那正是顾依的死穴,据献药的人说,那毒就算当下见效,只是咳嗽而已,咳嗽持续几天后才会恶化至咳血致命。

席墨生接着跟踪顾玖,顾玖把药给顾玘和顾玪,要他们伺机下药,顾玖告诉他们那是泻药。

萧寅要来那毒,交给王药,让王药确保能够及时抢救,可王药没见过那毒,若要确知毒性,需要时日钻研,王药便反对这个计划。

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依对王药说:“霸儿变成这样,我知道你恨的人不止是顾玖,你还恨我,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怕,你不会想和我走完下辈子。”

顾依回到筵席,新的酒菜正在端上,他面前放着一只通体莹白的陶瓷汤盅,盅盖已掀开,里头是散发人参苦味的清淡汤汁,这汤盅别人桌上没有。

“王爷寒病缠身,老夫略有耳闻。”张筠和善地道,“王爷虽年轻,常年打仗还是太伤身,这是老夫多年珍藏的药膳炖制而成,先生已经看过,说很适合王爷进补。”

顾依道谢,端起小巧的汤盅便喝。

王药搭上汤盅,“药膳珍贵,惜着喝。”

“哈哈哈!”张筠豪迈大笑,“先生有眼光,这是极难采得的雪人参,然而无须客气,王爷值得这贵重之物,王爷,趁热喝吧!”

顾依把王药的手拂开,触手冰冷。

“谢谢张大人好意,本王不客气了。”顾依仰头一吞,低头汤盅已见底。

“王爷果真豪杰,连喝药的气度也不凡!”席上一人这么说,众人符合称是,酒席继续,谈笑风生直到亥时仍然兴致高昂。

顾依忽然掩嘴咳嗽,张筠关心了一句,旁的便有人表示时辰已晚,于是酒席便自然地结束。

说实在,顾依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和张家人处得这般融洽,其实张家都不是坏人,和萧家李家一样,是为国家做事,绝大多数狐假虎威、为非作歹的人都姓顾。

张筠一路送顾依时,顾依都在咳嗽,且越咳越烈。

“王爷怎么了?来人!”张筠朝屋里喊:“拿件毛皮氅来!”

张家的仆人立刻应声去拿,顾依在台阶下已咳得说不出话。

“依儿!”王药慌张,拉着顾依让顾依坐下,手往衣服里就要拿出解毒的针,顾依拉住了他。

只是咳嗽便施针,那太小题大作,张筠可能会怀疑。

顾依牢牢盯着王药,王药终于忍住,改而只用手拍打顾依背脊。

张筠要的氅衣拿来了,张筠亲手给顾依披上,可顾依现在其实一点都不冷,他感到浑身血脉滚烫,喉咙像有火烧,豆大汗珠从他额头冒出。

“咳!咳!”更猛烈的两声咳嗽,顾依肚腹一下抽搐,忽地酸水就翻涌到喉,他张口呕吐,吐得满地秽物,全是筵席上吃过的东西,面和唇已是白得没有血色。

“来人!拿担架!”张筠脸也吓白,“先生!王爷怎么回事!你快把脉看看!”

张家仆人拿来担架,把顾依给扛到架上,王药已经不能再等,一手给顾依把脉,一手去撕开顾依衣襟,准备随时施针。

顾依蓦地侧转身,手压着地再次连续咳嗽,他已咳不出胃里的东西,喉结上下一阵蠕动,哇——大口鲜血自嘴里喷出。

鲜血腥臭无比,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猜想这是剧毒导致。

张筠愣了一小会儿便厉声下令:“关门!在场谁也不准走!把所有碰过筵席酒菜的人都绑起来!”

王药无暇赞叹张筠反应之快,他已在顾依周身大穴扎入保护心脉的银针。

顾依两眼翻白,已失去意识,他吐血之多超乎王药的预料,王药觉得这不会只是刺激肺部的毒,顾玖那狠毒的人,一定还加了别的要命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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