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已过,夏日渐长,哪怕是夜晚也染上暑味,热腾腾地让人难睡。
但昆仑顶山高云深,弟子们倒没有这个烦恼,此时夜色深浓,倦鸟归巢人入清梦,只有草丛下蛰伏的鸣虫仿若不知疲累,依旧叫得此起彼伏。
“你刚刚不是说困吗?为什么现在又不睡了?”
一道清冽女声突然响起,惊得窗下虫声立刻停息,但见无人驱赶,它们很快又欢乐地叫起来。
借着清悬圆月往屋舍内望,木床边,一大一小正在眼瞪眼对峙。
小的那个揪着被角,眼睛滴溜溜乱转,最后拿短胖的手指往窗户那一伸,理直气壮道:“虫儿太吵了,我睡不着。”
女子面无表情往外丢了个仙法,两人只听一声蛙鸣,窗外顿时静寂无声。
小的收回目光,艰难思索道:“……我睡前都是要喝热牛乳的,今日还没喝呢。”
女子右手在腰间乾坤袋挥过,霎时,一杯灵气四溢的牛乳被她稳稳拿在手中,她运转灵力,不出三息,牛乳上方就飘出了热气。
小的眼见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了,立刻瘪起嘴,委屈巴巴地看向女子,“娘亲,你是不是不疼我了,你好凶……”
钟灵被这声情殷切切的“娘亲”喊得眼皮一跳,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她闭上眼,不住在心里默念。
亲生的,不能骂,也不能打,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生的,但验亲石总不会出错。
可是……明明半天之前,她还是衡山宗的天骄,还在为十日后的琅琊大比冲击境界,为什么练了一趟剑回来,竟发生了这样离奇的事?
孩子是她师父,菩者道人赴宴归来时在山门口捡的。
十天前,镜华宗送来请柬。
他们那位宗主今年得了自己的第二十个孙儿,因为前面十九个都是孙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孙女,所以满月宴要大庆。
千年前衡山宗老祖诛灭魔皇时,镜华宗出力甚巨,为表两宗修好之意,菩者道人接了请柬,亲自赴会。
宴席上宾主尽欢,菩者道人地位尊崇,镜华宗主特意恳求他抱抱襁褓里的孩子,菩者道人自然不会拒绝。
孩子生得雪团一样可爱,小脸泛着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蝶翼阴影,看得菩者道人一颗古井般的心都荡起慈爱波澜。
他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生气。
这已经是他今年吃的第十二场满月酒了,除此之外,他还吃了八场婚宴跟二十场周岁礼!
加上那些不用人出面只需送个礼的宴席,林林总总算下来,他们今年给出去的份子钱折成灵石,足够买下人间一座皇城。
反观衡山宗,自从十年前两位弟子结为道侣下山游历,宗门内竟再无一件合籍添丁的喜事发生。
其实钱财倒是其次,重点是人。
菩者道人忍不住想,若是哪个弟子能生个孩子给他们玩玩……
他还没来得及想“若是”后面的事,就真的在自家山门前捡了个娃娃。
小童看见他眼睛一亮,抱着他的腿上来就喊师公。
菩者道人原以为是谁家孩子跟父母长辈走失了,笑呵呵地牵住了他的手。
可是当孩子从脖子上掏出一块白玉貔貅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块白玉貔貅是他大弟子的爱物,上面的划痕都一模一样,他还特意往里灌注了一道蛮横灵阵,刚刚他往里探入灵力,立刻引起里边阵法的共鸣。
仔细一看,这孩子眉目的确有些像他家大弟子……
可他大弟子整日除了练剑就是练剑,什么时候变出来这么大一个孩子。
难道她为了修道干了什么抛夫弃子的恶事?然后被苦主一路找上山门……
菩者道人抓耳挠腮了一会,他犹豫片刻,还是将孩子带回了昆仑顶。
钟灵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中断练剑被喊回来的,孩子似乎十分依赖她,贴过来张嘴就喊“娘亲”。
钟灵被这一声喊得满面空白,她立时皱眉,斥道:“胡言乱语!谁是你娘亲?!”
小童的表情看上去比她还要震惊,那双葡萄一样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很快噙满了泪水,“娘亲,我是淮儿啊,你不要我了吗?”
他的下一句话更把钟灵定在原地。
小童慢慢张大嘴,万分委屈道:“你是不是只想要妹妹,你是不是嫌弃我……”
还有妹妹?钟灵听见四师弟替她倒吸一口冷气。
小童的委屈和恐惧毫不作伪,他迈着小短腿奔向菩者道人,抓住他的道袍就开始声泪俱下地告状。
小童:“师公!你看娘亲!她不认我,她不要我了!你骂她!”
他哭得伤心,“娘骗人,娘之前说无论我怎么样都爱我的!”
他愤恨地抽噎两下,“那娘亲跟爹爹给妹妹生个新哥哥好了!不要淮儿,把淮儿扔给魇兽吃掉!”
钟灵整个人已经僵成一座石雕,手指都蜷了起来,菩者道人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他的哭泣才渐渐停息。
菩者道人运用之前看到的哄娃技巧,耐心擦去小童脸上挂满的泪珠,“怎么会不要你呢,淮儿是娘亲最疼的孩子。”
他顿了顿,然后循循善诱道:“来,告诉师公,淮儿今年几岁啦?”
小童被他的问话转移注意力,终于停止哭泣,他一边吸鼻子一边答道:“淮儿今年四岁了。”
菩者道人:“哦,四岁啊,那娘亲今年几岁,淮儿知不知道啊?”
小童无意识地挺起胸膛,“淮儿当然知道,娘亲今年三十二岁!爹爹今年二百一十九岁!”
钟灵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句“一派胡言”挂在嘴边,她克制住才没吐出去。
宋明知的眼睛瞪得比前二十年都大,他的视线在自家师姐和这孩子身上来回盘旋,他满脑子都是小童嘴里的那个二百二十九岁,师姐就算喜欢比自己大的,也不会喜欢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吧?
就算再驻颜有方,修士毕竟还是人。
难道不是人,宋明知悄悄张大了嘴,如果是妖族,那倒是很正常。
但师姐今年才二十五岁啊,前不久刚过完生辰礼。
但如果这个孩子说的是真的……那他是从七年后回来的?
菩者道人捏了捏孩子的小肉手,笑眯眯问:“淮儿的大名叫什么啊?”
他摸了他的骨龄,的确只有四岁,不是伪装出来的。
名字的问题有很多人拿来逗过小童,爹爹娘亲也常常教自己,他骄傲顺畅地答道:“我叫钟知淮,妹妹叫钟知慕!”
钟灵深吸一口气,暗自握紧了拳头,“若要证明真假,拿验亲石验一验就好了。”
钟知淮看着三个大人严肃的表情,他虽然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本能察觉到不对劲,他下意识朝自己最依赖的人身边走去。
钟灵看着就比自己膝盖高一点的孩子,有些出神,他被父母养得很好,身上的衣饰尽管沾染了灰尘,但能看出都是名品。
虽然害怕,但也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而且……他非常熟悉他们三个,告状的动作异常熟练。
菩者道人喜好收集,乾坤袋里什么都有,他摸了几下就摸到一块验亲石。
钟知淮很听他的话,十分乖顺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紧张地盯着菩者道人,“师公,是我生病了吗?”
但看钟灵也刺破了手指,他的表情又变得担忧起来,“娘亲也生病了?”
他仰头看自己的样子极可爱,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钟灵几乎以为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她眼神被刺烫到,立刻转过头去。
这事太过惊奇,钟灵非常清楚自己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亲密之事,她对这个孩子实在做不出什么亲切的举动,只能安心等待验亲石的反应。
过了片刻,透明的验亲石渐渐放出鲜红色荧光,并且越来越亮,这说明两滴血的主人有血缘关系。
十息之后,验亲石逐渐暗下去,但它并未完全变回原样,透明石头上浮现出一条半指宽的紫色纹路,淡淡的魔气从中飘散而出。
殿内三个大人齐齐变色,这意味着孩子的另一个血亲是魔族,而且还是个修为强劲的大魔!
菩者道人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比经雷劫的时候还要快了,他竭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和善问道:“告诉师公,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钟灵让他刻意记过,让他遇到危险记得说家里长辈的名字,所以菩者道人刚问出口,钟知淮就骄傲回答道:“申远燮!”
不过他想起爹爹的身份,又悄悄觑了眼菩者道人,小声补充,“不过师公你一直叫他魔头的。”
申远燮?归藏魔尊申远燮吗?
自魔皇千年前陨落,魔族内部攻伐不修,五百年前才堪堪停战,魔界分赤青幽冥四地,由四位魔尊统领,彼此互不干涉。
但二百年前,赤界魔尊被一个新魔所杀,其余三位魔尊以为友复仇为名想要趁机占领赤界,但都铩羽而归,一个重伤,两个轻伤,赤界新任魔尊就此一战成名。
那位新任魔尊的名字,就叫申远燮,他并非纯正魔族,而是以人入魔,尊号归藏。
据说赤界魔尊的魔魂都被他炼化了,申远燮行事凶残,下手狠辣,曾以一己之力屠杀了与赤界毗邻的道法大宗,举宗上下,鸡犬不留。
钟灵两年前曾说过,若有机会必取他性命。
钟灵终于动了,她缓缓扭头,直视着钟知淮的双眼,“你说你爹是谁?”
钟知淮疑惑道:“申远燮呀,娘亲你最喜欢爹爹了,怎么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拂煦殿内登时死一般的寂静,菩者道人跟宋明知都不敢说话了。
其实……其实光看钟知淮,就知道他的父母必定恩爱,十分宠他,若不是被足够的爱意灌溉过,孩子的性格很难这样讨喜。
但如果把他的父母分别换成钟灵跟申远燮……
菩者道人眼前一黑,被宋明知搀扶着才站稳了。
人魔大战虽说已过去千年,但这千年间魔皇余孽动作频频,一直想着如何复活魔皇,欠下了不少血债,两族的关系自然也没有缓和。
拂煦殿的寂静维持了很久,一直到钟知淮快要被这紧张的氛围逼哭出来时,菩者道人才长叹一口气。
他对钟灵道:“此事需禀明掌门,你不必担心,先带着……淮儿,回照夜峰吧。”
这事有点难办,但孩子既然是钟灵的孩子,那自然就是他衡山宗子弟。
钟灵也明白师父的意思,衡山宗最是护短,尤其钟知淮长得既像她,又可爱懂事,再加上宗门这十年来的近况。
钟灵从回忆中清醒,她看向躺在床上眨巴着大眼睛的钟知淮,依然觉得十分荒谬。
七年后她生的孩子跑到七年前来找她了。
孩子他爹竟然还是……钟灵闭了闭眼,先不想这烦心事了。
她盯着钟知淮,“你要怎样才能睡觉。”
钟知淮悄悄往被窝里挪了挪,将旁边的位置空出来,意思不言而喻。
他其实自觉是个大孩子了,之前已经开始准备一个人睡,但今日发生的事太吓人了,师公,师叔还有娘亲,都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他一样,妹妹也不在自己身边。
好在母亲的气息还和以前一样,他迫切想回到熟悉的怀抱里。
看清钟知淮眼中的濡慕,钟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掀开被窝躺进去,钟知淮立刻迫不及待地钻过来。
钟知淮亮晶晶地望着她,“还想听娘亲唱摇篮曲。”
钟灵:“……我不会。”
钟知淮扁起嘴,“娘亲明明会,是外婆教的,月儿弯,月儿圆,童儿伴着月儿眠……”
他轻声哼出一首舒缓小调,却让钟灵惊得顿住呼吸。
这首童谣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的确确是她娘亲在她幼时哼唱哄她睡觉的。
唯一的真相似乎就摆在眼前,钟灵的表情变了又变,她是个修士,但她还是想说怪力乱神。
钟知淮的确很累了,只是之前太紧绷不敢睡,不到半刻钟,他的呼吸就平稳起来,钟灵意识到这点,便没有离开床褥。
这一晚母子两都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玄天镜响动起来,钟灵才从睡梦中惊醒。
“速带知淮来拂煦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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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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